76 武備松弛

過了正月,回京述職磨堪的官員都陸續返回,而近衛隊的軍官們也總算都進了宮。

李定宸在校場上見了人,就先讓他們演練了一回,然後忍不住皺眉。

其中出色的的确十分出色,就是比之李定宸之前很看重的楚不凡和陳慶,也不遜色。但能做到這樣的,幾乎都是來自九邊。而從大秦其他各路選送過來的将官,表現就十分差強人意了。

其實李定宸本來沒有給下馬威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他們的素質如何。但即便他早就料到四海升平的大環境下軍隊難免會懈怠,這個結果也無論如何沒法令人滿意。

這就是每年花費大半歲入供養的軍隊!

當下面對這個結果,李定宸沒有做任何評價,讓他們各自散了,命下頭的人安置,然後就直接回了太平宮。

自有小內侍先一步跑回來給越羅送信,所以李定宸一回來就宣布要整治軍隊,她也絲毫不覺得意外,只是道,“陛下有這樣的心,自然是好的。只是這件事做起來只怕不易。”

太平時期,軍隊的弊病只會越來越重。而且軍中等級森嚴,既然出了問題,那就是從上到下都有問題。要改革,就勢必會動搖很多人的利益。稍有不慎,就很可能出事。萬一引得進隊嘩變甚至直接反叛,後果十分嚴重。

李定宸已經成長了許多,自然也能想到此處,他哼了一聲,“即便如此,也不能放任不管。”

有個詞叫姑息養奸。如果因為麻煩就不管,只會縱容得對方的膽子更大。早晚有一日這大秦的軍隊從根子上爛了,到時候這天下還能如今日這般穩當嗎?

如果他不知道,還可以置之不理,既然看見了,李定宸就絕不容許這種事情繼續發生。

而且話說回來,這件事的确不易,但這世上哪件事又容易了?即使他貴為皇帝,要做事也總有許多掣肘。但總不可能因為這個就不去做事,那就成昏君了。

更不提李定宸自己始終沒有熄了那一顆征戰天下的心。錢糧可以籌備,但帶着這種軍隊出征,只怕會成為千古笑話。

“陛下打算怎麽做?”越羅問。

“換防。”

如今的軍隊,駐守在一個地方之後,士兵也好,将領也好,基本上不出意外的話就會一直留在這裏。因為沒有仗打,武将很難升遷。這就很容易形成地方勢力,而在自己的地盤上,軍隊怎麽樣,就是少數人說了算。吃空饷甚至倒賣軍械,都不過一句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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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定期讓他們換到別處駐防,不在自己的地方,許多事操作起來不方便,也就會收斂一些。

雖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至少可以阻止各種弊病繼續惡化。

“倒也是個法子,但陛下有沒有想過,軍隊出行所耗費的物資從哪裏來?”越羅問。

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軍隊從一個地方換防到另一地,路上所耗費的糧草,該從何處來?朝廷根本拿不出這筆錢,而若要讓他們在附近就食,則很有可能侵擾民衆,惹出更多麻煩來。

這個問題不解決,單是內閣那邊就不可能贊同李定宸心血來潮的提議。

李定宸有點兒明白前朝那些皇帝為什麽總愛往軍中派內侍去做監軍了。這軍隊裏究竟是什麽情形,全憑他們一張嘴說,皇帝很難得知。讓內侍充當自己的“眼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若是能将宮中的內侍都散出去,往各地巡查,想來也沒人敢随意糊弄了。

在越羅面前,李定宸也沒多想,就将這個念頭說了出來,“可惜太-祖立國之後,便不許這般用內侍。”留在京城裏,即便中常侍號稱“內相”,那也要看皇帝的臉色過日子,可以節制。放出去會如何,誰也難以預料。

也虧得是這樣,來寶這些年大權在握,也沒鬧出太大的事情。

越羅聞言微笑道,“陛下這樣說,就是當局者迷了。”

“怎麽說?”

“何必要用宦官節制武将?這朝中不是正有現成的人選嗎?”越羅道,“自古文武對立,朝中這些文官,對打壓武人這種事,想必會十分積極。”

李定宸一拍手,“我怎麽就沒想到!只想着他們會做朕的掣肘,卻忘了文武對立。”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道,“禦史臺那些禦史整日風聞奏事,慣會挑刺,所奏者十件裏也沒有一件要緊的。倒不如打發出京去,叫他們發揮所長,給各地駐軍挑挑刺。”

越羅聞言暗笑不已。

李定宸這麽不喜歡禦史,蓋因每天送上來的那一摞奏折之中,只怕有三四成都是勸谏他的內容。他本來就是受不得約束的性子,雖然可以當做看不見,但到底讓人氣悶。如今能把人打發了,倒也算是一舉多得。

不過,要讓朝臣同意将禦史派遣下去,只怕也有得磨。

然而事實證明,越羅着實小看了李定宸。這兩年裏,他在種種君臣鬥争之中,也積累起了相當豐富的經驗。要說應對如今朝中這些大臣,也算是很有心得。

所以他沒有自己提出這件事,而是在早朝的時候大發雷霆,指出近衛隊選送上來的軍官毫無才幹,可見天下武備松弛。而天下事都由朝廷掌管,出了這樣的問題,所有人都責無旁貸!

這一通不分青紅皂白的數落,果然讓一部分朝臣惶恐起來。而後李定宸又責令他們盡快拿出個章程來,解決這個問題。

輕輕松松就将鍋甩給了朝臣。

如今該憂愁的就是他們而非自己了。

也不是沒人看出問題所在。皇帝這種扣帽子的做法看起來吓人,但正所謂法不責衆,人人都有責任,那就是大家都沒有責任.只要将這件事拖着,他也沒有任何辦法。

但一來文官沒必要為了武将出頭,二來朝臣之中本也不是一塊鐵板,各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有人反對李定宸,自然也有人支持他。

于是局勢一轉,又成了兩幫朝臣對立,李定宸自己則脫身出來,處于超然地位。

現在,就不是他這個皇帝要不要整頓軍備了,而是朝廷要不要這麽做。如果軍隊真的出了問題,那麽這個問題的答案必然是肯定的。争論處只在于究竟如何處置、如何整頓。

畢竟李定宸和越羅擔憂的問題,也正是朝廷所擔憂的。軍隊擁有強大的戰鬥力,而如今這種制度,将領對自己手下的士兵擁有絕對掌控,一個不慎出了變故,誰也承受不起。

最後還是次相顏錦泉站出來,認為應當先派人前往各地巡查,弄清楚個路駐軍的情況,再決定改如何處置。

于是李定宸就将這件事交給了他來辦,并且表示禦史臺那麽多人,他們負責的又是糾察之事,正适合完成這項任務,令禦史中丞劉誠全力配合。

之後顏錦泉幾次面聖,将整個巡查計劃進行了完善。按照他的說法,為了避免有所疏漏,或者一部分派出去的禦史把持不住自己,最好是多查個幾遍,互相補充,這樣最把穩。李定宸也都準了。

人撒出去之後,朝堂上就陷入了一種十分奇妙的氣氛之中。

這麽大的動靜,稍微敏銳一些的官員,都意識到這件事究竟有多複雜。

而随着一封封奏折被送入京城,李定宸和內閣諸臣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不是禦史們沒有查出東西,而是查出來的實在是太多了。若是按照這個結果,整個大秦數百萬軍隊,至少有一半需要整頓。

就是什麽都不怕的李定宸,看到這個數據也有些心慌。

這種事從來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真的開始整頓,會有多大的影響誰都說不好。

就像是一株已經被蟲蛀壞了大半的莊稼,單是将蛀蟲找出來殺死是沒有用的,必須要将壞的地方切掉。然而切了之後,這株只剩下一半的莊稼很有可能直接死掉。

李定宸将幾位重臣召來議事,但實際上,他們只是對着這份資料默默無言的靜坐到了深夜,誰也沒有開口說什麽。

這一晚李定宸難得沒有回後面去歇息,而是在書房裏通宵枯坐。

他再一次意識到,先輩們交到自己肩上的,這副叫做“天下”的擔子,究竟有多沉重。

是破釜沉舟,不論結果如何都咬牙将爛肉都除去,還是繼續忍耐,保持着表面的完整,這需要他來做出選擇。

因為要帶孩子,越羅倒是一早就睡了,但李定宸沒回來,她就睡得不安穩,夜裏驚醒數次。每次派宮人去打探,回來都說,“陛下還在前頭,書房的燈亮着。”

她知道,李定宸正在面臨着一個非常艱難的抉擇。這個時候,他需要一個獨立的空間,想清楚所有的問題。

但越羅在溫暖的房間裏呆坐片刻,最終還是披上衣裳,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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