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青梅第九 那你做我哥哥罷

陸宜祯小心翼翼地觀察少年臉色的神情一怔,頗有點呆愣。

本以為後來的說法,小世子是不會愛聽的。她連後頭道歉的話都想好了。

小世子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結,他透過枝桠分辨了眼天色,對她道:“時辰不早了,馬球那邊也應當都散了場,祯兒妹妹不回頭找陸大人嗎?”

自然也不必問他為什麽會知曉“她是同父親一道來國子監”這件事。

畢竟上回在明景樓外的街上,也是一樣的情形。

陸宜祯道:“我是幫着來找人的,肯定要把你帶回去呀。”

“可此地舒坦,令人稱心暢意,我不大想離開呢。”

“那就等着祭酒來抓你罷。”

“祯兒妹妹好狠的心哪。”小世子懶洋洋地,“這時候不該說些哄勸人的話麽?說不定我心一軟,就跟你走了。”

“那好罷。”陸宜祯坐到他跟前,從善如流地哄道,“我家中有糖,比酒更好吃;院子裏有竹椅,比石頭更好坐。怎樣,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

“不夠。”他道。

“……哪裏不夠?”

“還差個能陪我解悶兒的人。”

“我陪你。”

小世子凝着眼瞧她,悠悠地嘆了口氣:“我倒是真想要個妹妹了。”

陸宜祯被他這不經意的一語說得心頭微動,脫口而出:“那你做我哥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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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畢,不僅不覺失言,反而還對這突如其來的妙想十分滿意。

小姑娘眼巴巴地解釋:“我書塾裏的幾個同學都有哥哥,就我沒有,正好你也沒有妹妹,我們可以湊一湊。”

隋意不言不語,奇異又好笑地盯着她。

好一會兒,他才開聲調侃:“小妹妹,你當這是過家家呢?”

“我很認真的,你考慮一下。”

“那,我也認真地考慮考慮。”

陸宜祯便見眼前姿容俊秀的少年曲起腿、扶着腮,狀似是很認真地思考了起來。

等了少時,不見回音,她看看鞋面、又看看枝柯,最終将視線落回少年的臉上,按耐不住發問:“意哥哥考慮好了沒有?”

玉白的指尖輕輕一點眼角,隋意散漫地應道:“唔,考慮好了。”

“那你答應不答應呀?”

小世子目光深注地望着她,墨色的桃花眸裏只映入了一個人的影子。

他沉緩地道:“我試試罷。”

試試……那便是答應的意思!

小姑娘驟聞此言,簡直喜不自勝,靈動水亮的眼眸如獲至寶般端相着面前的少年,看得後者罕見地有些耳熱。

隋意別過臉去。

靜谧空幽的山林間,依稀有鼓點似的腳步聲飄蕩而來。

“哎呀,聽着像是祭酒他們趕過來了。”

他語氣惋惜,對小姑娘說:“祯兒妹妹快些走罷,不然叫你看見了我被祭酒怒斥的場面,我這做哥哥的臉就沒地兒擱了。”

那你早先不做偷酒的事情不就好了?

陸宜祯心中暗暗地被逗樂了。

“意哥哥不走嗎?”

“方吃了酒,渾身沒力氣呢,想來也躲不過他們。”

“那好罷……意哥哥多保重,我先走了。”

同他揮手道過別,陸宜祯便沿着來時的小路往山下走。

隋意的耳力真是極好的,走到半途,她果然碰上了前來捉人的祭酒一行,不僅如此,再後頭還跟有憂心忡忡的隋夫人。

陸宜祯與這兩隊人道了幾句問候,便領着自家的小厮女使們去尋陸琮了。

……

小雪節氣那日,趙京城落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陸宜祯起身時聽寶蔻說了一句,梳完妝,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木凳,推開了房裏的窗戶。

廊外小院中的盆栽、香椿、假山和青石牆磚都覆上了一層銀粟。

天色昏蒙蒙地,還在往下灑着雪沫子。

被寶蔻催着來到正廳,和父親、母親用完早膳後,陸宜祯回到自個兒的小院,翻出幾顆盤扣和其它的小飾物,歡歡喜喜地開始堆雪人。

這初雪雖降了一夜,但積得并不深厚。陸宜祯只捏了個堪堪比她巴掌大點的雪娃娃。

用兩顆黑曜石做眼睛、一根枯枝做鼻子、一顆緋色的一字扣做嘴巴,一個簡單的小雪人便落地成形了。

在堆第二只雪娃娃的時候,寶蔻前來通報。

“姑娘,隋小世子到了。”

這是陸宜祯萬萬沒料到的。

她停下手中動作,立在薄雪地裏,亮着一雙眼往院門口張望。

少年人的身影很快便被她盼來了。

隋意今日很是應景地着了一襲素白的裘衣,絨絨的毛色和雪絮相融于一處,竟分不清哪個更柔軟白皚些。

“意哥哥!”

陸宜祯踏着滿地玉沙朝他奔去。

少年郎彎眼同她笑了笑,唇紅齒白,眼神清透,似雨雪過後洗練的青空。

“祯兒妹妹真是好興致,只是碎雪未免凍手,還是适可而止為好。”

陸宜祯跑到他面前站定,看見他身後還跟了幾個婆子女使。

打頭的老嬷嬷,她在國子監禦考時也曾見過,正是在隋家老太太身邊伺候的那位。

似乎是覺察到了她的視線,隋意解釋道:“早晨同祖母說了一嘴要出門,她便硬塞了這麽些人跟着。不過不妨事,我們自玩兒我們的。”

他邊笑,邊從身後提出來一方木食盒。

陸宜祯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去:“你又給我帶了什麽東西呀?”

“祯兒妹妹打開瞧瞧不就知道了?”

隋意拎着食盒在她眼前晃了晃。

陸宜祯帶着小世子來到了回廊底下,将方形的盒子放置在美人靠上。

盒子裏頭的食物還是燙乎乎地,藤編蓋子一揭開,白騰騰的熱氣便争先恐後地往外冒,把小姑娘粉雕玉琢的眉眼都氤氲了幾分。

“炙羊肉、雕花筍、螃蟹清羹、雜絲梅餅……”

隋意給她細細地數了一遍繁多精美的吃食,在小姑娘愣神的期間,還提醒道:“對了,底下還有一層。”

陸宜祯把木隔板拿開,新一輪的熱氣又撲面拂了過來。

十餘個白瓷小碟子,各只盛了一筷子的菜肴小吃。卻也足夠解饞。

陸宜祯心頭忽地就被一縷暖烘烘的感觸給包裹了。

小世子見她不動,以為她是舍不得吃,促狹道:“怎麽?是這些東西做得太漂亮了?”

陸宜祯搖搖頭。

她揀起竹簽,一口一口地嘗起味道來。

隋意趁她吃菜的間隙,抄到小院裏端詳起她的雪娃娃。

“這小人兒的鼻子太長了。”他說着,抽出那根被當做鼻頭的樹枝,“咔”地掰成兩節。

陸宜祯咽下炙羊肉,提議:“意哥哥再堆一個雪人不就好了?正好可以把鼻子分它一半。”

“這主意不錯。”

隋意挽了挽袖,在她那雪娃娃的周圍捏了一個大小相仿的同伴,為它們插上鼻子。

陸宜祯正好吃完最後一塊肉,她握着手中細長而光滑的竹簽,忽然想到什麽,興致勃勃道:“意哥哥,你教我投壺罷!”

固然她在揚州時也玩過投壺,但本事一直不大好。小世子連龍首都能投中,一定會是個好師父的。

“祯兒妹妹真要同我學?”

“嗯!”

隋意便也不推拒,與她一齊撿拾出來許多支簽子,充作箭矢;又尋了個竹筒,算準距離擺在廊外。

最後小世子摩挲着下颌,兀自思忖好一陣兒,仿似是想出來了什麽極有趣的法子,眉梢微彎、流淌出笑意。

他把兩只共享了一個鼻子的雪人搬到了竹筒邊上,一前一後擺放着。

語調散誕地道:“祯兒妹妹若是投失了手,便只能忍痛瞧見,這兩個可愛的雪娃娃被紮窟窿了。”

小人兒冰雪精致,被紮了窟窿,多叫人不忍心呀。

陸宜祯頗是不情願,蹙了蹙眉:“這怎麽可以?”

“不賭上最珍視的東西,便永遠也無法觸得所願。”

隋意攏起廣袖,徐徐朝她走來,眼含淡笑,溫柔地誘勸:“祯兒妹妹,有些時候,要學會心狠。”

雪絮仍簌簌地飄着。

陸宜祯最終還是接受了小世子的道理——說不定他那樣厲害的投壺本事,也是這麽練出來的呢。

隋意最先開始投,做示例。

不過竹簽子到底和真正的箭矢有差別,最初幾支,他投的也有些不穩當,好幾回簽子都險險地要掉到竹筒外邊去了。

但當小世子上了手後,情況便愈發好轉,摸簽、舉起、瞄準、投擲,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般熟稔,使人不禁懷疑,他就是将眼睛閉了去,也能百發百中。

陸宜祯看得羨慕不已。

小世子瞧出她心癢難耐,把簽子全給了她。

“手需穩,眼需準。”

隋意親自伸手,擺弄調整她投壺的姿勢。

陸宜祯像模像樣地維持擡手的動作,維持了半天,聽到他終于發話:“可以了,投罷。”

小姑娘便凝着眼眸、抿着嘴唇,信心十足地擲出簽子。

“咻!”

竹簽子自空中掠過一道虹橋般的弧度,最後……

栽進了竹筒前方雪娃娃圓潤的肚皮裏。

陸宜祯難以置信,睜大眼眸望向一旁美人靠上的小世子。

怎知後者在初初的一愣神後,便毫不留情地笑了出聲,恣意惬然之狀,更勝從前任何時候。

小世子笑起來很好看。

唇角的笑渦俏皮又秀氣,桃花眼彎如月牙,彷如清風微漾的一池春水、又彷如六月盛開的栀子芬香。

讓人光是這麽瞧着,就生不出半寸怨怼責怪之意。

……

廊上不遠外,公爵府的老嬷嬷招來身後的女使。

“快,去将此間之事細細與老太太通報,就說意哥兒同陸家姑娘玩得歡快,還得晚些時辰才回。”

女使諾諾地領命離開了。

陸宜祯手握一把竹簽,稍一偏頭,就撞上了老嬷嬷的目光。

向來嚴肅持重的老妪,此時卻是微微笑着的。

眼中輕漠不再,竟對她露出幾絲慈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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