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青梅十一 那我便是第一例
大年初二,靖國公府的一家老小全進宮去了。
陸宜祯被父母領着,先到了鄧夫子家中拜年,告辭後又前往英武侯府。
侯府正堂,是男客們同徐家主君寒暄的場地。
隔着一道屏風,陸宜祯與陸夫人就坐在招待女眷的地方。
侯夫人并沒有出現,主持着閑話的是徐家的老太太——臘月出頭,侯夫人為徐家新添了一個男丁,現下正在屋中坐蓐。
趕趁婦人們同徐老太太說着恭維話,陸宜祯找到徐家的小三小四,好奇地打探:“你們家的小五怎麽沒抱出來?”
“月孩兒吹不得風,只能在屋子裏溫養着。”徐宛音道,“等小五再大些,陸妹妹就可以見到他了。”
……
在英武侯府用過午膳,徐、陸兩家人結伴朝段宰執的府邸而去。
大趙宰執,段姓、名業,是兩朝元老,也是當今一人之下的肱骨權臣。
先帝時期,還是集英殿修撰的段業為救聖駕,腿部連中賊人四刀,以至于落下病根,陰雨寒濕天只能拄着拐杖上朝。
此乃一樁忠義傳奇。
後來段業便步步高升,直至做了大趙宰執。
兩年前,先帝臨駕崩時,還拟旨令段宰執輔政,并賜他一柄戒尺——倘若将來少帝不明、不勤、不仁,段宰執甚至可以持戒尺敲打天子。
段府門前的雪屑已被掃盡,道上清清爽爽。
陸宜祯跳下馬車,同徐家的姐妹跟在兩家大人的身後,慢慢步入了宅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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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府中栽種了許多花。
牡丹、杜鵑、山茶、蘭花……不勝枚舉。正值冬日,這些花植們大都沒出朵兒,蔫巴巴地。倒是粉白的瑞香、金黃的迎春和紅烈的臘梅在徑旁花枝招展、惹人注目。
一行人是在園子裏碰上段宰執的。
彼時,段宰執正坐在四輪車上,用一把長剪子修理着臘梅的花枝。
段夫人陪侍在後方,雙手搭在四輪車的椅背上,不時根據段宰執修花的動作,調整着四輪車的角度。
兩個人都十分默契安靜,雅致的院子中只剩下“喀嚓”的修剪聲。
大約是午前來府中拜訪的客人剛走,整個段府頗為清淨。
小厮的通報聲就在空曠的花園裏傳得很開:
“主君,英武侯和陸家郎君到了!”
段宰執收回手中長剪,由段夫人推着轉過身來。
陸宜祯在大人們應酬的間隙,瞧清楚了這個傳說中的大趙宰執的模樣。
毓兒姐姐同他長得有幾分相像,眉宇間英氣逼人。
并且段宰執更加不茍言笑,若是面無表情,就如同一座橫眉豎眼的金剛像,只怕夜裏都能唬得小兒啼哭了。
随後,一幹女眷便被帶去了偏廳。
陸宜祯見到了段毓兒。
宰執家的幼女今日穿得很喜慶,渾身皆被紅緋色包裹了住,看起來就像一只小炮仗。
四個小同窗被婦人們驅到一張桌案上去嗑瓜子。
說了會兒過年趣事,從見過段宰執後、就一直有點心神不寧的徐宛音捏着帕子拭了拭嘴角,狀似無意地問:“毓兒妹妹,怎也不見你家大哥哥?”
段毓兒說到這個,愁眉苦臉地:“我大哥哥他今年留在奉山了,過年都不回來。”
徐宛音聞言,眸中浮現幾絲驚慮:“奉山書院的課業竟然這樣緊張?”
“是呀,他每回寫信給家裏,都是讀書讀書、騎射騎射,沒有一刻歇着的,簡直比在國子監時還要不得空。”
段毓兒嘆了口氣:“聽說是開年的頭幾天,琅琊王家的那位老太師,喚作……喚作什麽來着?”
“王俨老先生。”
“對了,就是王俨老先生——陸妹妹,他還是你那鄰家大哥哥的親外祖父呢。”段毓兒瞥一眼吃瓜子吃得認真的陸宜祯,随口道。
誰知陸家小姑娘一聽這話,立即擡起頭追問:“意哥哥的外祖父怎麽了?”
“一說起你那鄰家的哥哥,你就來勁了。”
段毓兒伸手揉她尚顯嬰兒肥的臉頰,過了把手瘾後,才捧起茶杯細說:“據我哥哥信上說,開年那幾天,王俨先生會到奉山書院去,同山長馮獲老先生講經論道。”
此言一出,就連不欲參與閑談的徐宛竹都震了震:“天爺,這兩樽神仙居然撞到一塊兒了?”
“是啊,兩位當世大儒,竟要在奉山書院抵足論道。這樣的熱鬧,換我,我也不回京過年了。”徐宛音淺笑吟吟。
段毓兒撇嘴:“行行,你們都是愛念書的。我呀,只要一想到需在書院裏聽上幾天幾夜的經書禮法,就頭疼得厲害,恨不得長一雙翅膀飛回家呢。”
徐宛竹習慣性嗆她:“毓兒姐姐這副脾性,和段家大哥哥竟不像是一個娘胎裏生出來的。”
“徐家小四,你說什麽?”
“毓兒姐姐聽到什麽便是什麽了。不過一句兒戲的話,想來,毓兒姐姐的肚量也不至于同芝麻粒一般大小罷。”
“……你,去!給我換一壺熱茶來,看我今日不潑花了她的臉!”
……
大年初三,陸府大小去靖國公府拜訪。
陸宜祯覺得隋家人對她尤其熱情。
除了國公夫婦給她的一份随年錢以外,隋老太太還特意送了她一挂由一百枚銅錢串成的錢鏈子,戴在脖子上沉甸甸地。
隋小世子站在旁近瞧見她這副喜氣相,被招得直樂。
最終,這份“厚愛”還是遣女使收了下去。
長輩們漫談家常時,小世子端了兩碟子糕點,從前廳穿到後堂來,尋陸家的小姑娘說話。
“祯兒妹妹昨日都去誰家拜年了?”
“鄧夫子家、徐家、段家,後來還去了一個遠房親戚的家裏。”小姑娘話到此處,似乎是被提醒了,彎身抻腦袋往對桌探,悄聲道,“對了意哥哥,我昨天聽說了一件事——你那位住在琅琊的外祖父,開年了是不是要去奉山呀?”
隋意微微挑眉:“是有這麽一回事。”
他取過茶盞啜一口,方緩緩道:“前幾年,家中遭遇了一點變故,我外祖因此大受打擊,整日閉門不出,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最近看開了,肯走出來了,也好。”
“竟還有這個緣故。”
陸宜祯端詳着對桌小世子的臉色,只見他如玉的面容平靜安瀾,也看不出什麽悲恨深沉的情緒,仿佛這真的只是一樁可以付之一笑的小事。
她便不再追詢,反而是從懷裏摸出了一個朱紅色的錦囊。
“意哥哥,送給你的。”
她把錦囊捧到案上來。
隋小世子望着她的舉動,眨了眨眼。
随即,他擱下茶杯,在小姑娘的注視中,将手伸進袖子裏,慢慢地,也挑出來一個相同顏色的錦囊。
輕飄飄的赤色袋子懸在他修長的食指間,一晃、又一晃。
“這……”陸宜祯讷讷地道,“不會是與我準備的一樣的東西罷?”
小世子默了默,對上她的眼:“我這袋子裏,是十枚銅錢。”
陸宜祯聞言,“噗嗤”笑了。
“那意哥哥猜猜我這袋子裏有幾枚銅錢?”
“唔,我猜猜。”小世子眼尾略揚,笑渦亦顯,“我猜有十五枚。”
随年錢的習俗,便是送出的銅錢數目與收禮者年紀一致。
兩人隔着一桌子茶水點心,互換了對方手裏的物什。
接過這份意義特殊的新年禮,小世子輕笑着,打趣道:“真是奇也,這世上哪有妹妹給哥哥送随年錢的道理?”
“我阿娘說了,送随年錢圖的就是一個吉祥順利。至于是妹妹送給哥哥、還是哥哥送給妹妹,又有什麽要緊?”
小姑娘驕傲地說:“世上沒有,那我便是第一例。”
……
上元節一過,大大小小的書院私塾都陸續開學。
陸宜祯也久違地再次聽到了鄧夫子親切的授課聲音。
當早春降臨,冰雪初融之際,英武侯府女學的學生們已把《孟子》颠來倒去地背得爛熟。
長襖棉裙也被姑娘們收進了櫃子裏,取而代之換上身的,是稍薄一些的羅衫。
趙京城郊的十裏杏樹,在這時節也一改秋冬灰靡,枝頭綻出朵朵碎紅。
游林踏春,便成了趙京人士春日需行的一大樂事。
所謂入鄉随俗,陸琮挑了個休沐日,亦預備帶妻女出城賞杏。
架不住小女兒三番五次的央求,他輾轉地找到隔壁靖國公世子的貼身小厮,道出了欲邀小世子一同出游的約請。
幸喜,小世子很爽快地答應了。
打算出城的那日午後,陸府馬車先是駛到英武侯府正門,把陸小姑娘給接了進車廂;轉而又掉頭駛入啓聖院街,最後停靠在了莊嚴靜谧的國子監門前。
申時正,國子監大門敞開。
有年輕氣盛的錦衣學生零零星星地出現在太學門處。少年公子們談笑着,走下階梯,往主門街道的方向行來。
陸宜祯撩開車簾,半伸出頭,仔細地辨認着稀稀拉拉越出門的人影。
等了些時候,忽然,她眼前一亮——
……
“你說那賀夫子,課上都點了你多少次名字了?開年在奉山那場論道,他何至于挂在嘴邊念叨數月之久?這一口一個王俨老先生的,我真聽得耳朵起繭。”
徐家大郎苦着臉色,未做多慮,擡臂想要攬住身旁人的肩膀,卻被一柄冰涼涼的折扇給撥開了手。
“這便是你不認真聽課,在後桌同喬五他們鬥蛐蛐兒的理由?”
隋意悠悠地把扇子攏入袖中,笑道。
“賀夫子的術數課是個什麽火候,你應當比我更清楚罷?”徐大毫不心虛,“再說了,你這堂堂隋世子,不也撐着腦袋犯瞌睡麽?”
“哎,別拿我同你相提并論,我不過睡個覺,你鬥蛐蛐兒,可是鬥得直在課堂上高呼祖宗,賀夫子不被你……”
話到一半沒了下文,徐大奇怪地瞥眼往旁一看,只見一貫懶散、沒什麽精神的隋小世子神情頓忽清明,眼底竟還漫出來了一絲笑意。
他望着的地方是……
徐大扭頭朝國子監主門眺去。
主門外的啓聖院街道上,一駕樸拙素雅的馬車正穩當當地停在那裏。
驀地,織緞制成的車簾子驟然被一只白嫩的手掀開,一道歡欣雀躍的、身着鵝黃衣裳的嬌小身影便從裏頭蹦了出來。
“意哥哥!”
小姑娘宛如春日的黃莺一般,提着裙擺,跨過高門檻木,奔過平壇,翩跹而來。
引得周圍正要歸家的學生們頻頻注目。
石階之上、太學門下的徐大,低頭瞧着橫穿玉壇的那道影子,把人認了出來:
“這不就是去年和我四妹妹鬧架的小姑娘嗎?”
“非也。”隋意眸光矚望着拾級而上、距他越來越近的稚幼人影,輕淡地回駁,“分明是徐四姑娘先招惹我家祯兒妹妹的。”
徐家大郎塞然無聲,偏頭看向同窗溫雅含笑的側臉,竟恍惚地生出一種身邊之人被誰暗中掉包了的錯覺。
不對,不對。
靖國公府的小世子不該是這副模樣。
雖說他平日裏瞧起來溫文可親、逍遙散漫,總能夠回應以人最恰到好處的情緒;但一旦試圖再進一步,就會發覺,此人乃是個無底深潭。
不論是雨、是風、還是輝光,投入這方寒潭中,都不會驚起半絲波瀾。
常人之喜無法令他欣悅,常人之哀亦無法令他悲傷。
可這方深潭……它今日居然有了漣漪!
徐大倒抽一口冷氣,來回轉了好幾個眼色,才終于平複下心境。他忍不住道:“這陸侍郎的千金獨女,什麽時候變成你家的了?”
隋小世子笑了笑,并未回應。也不知究竟是認了、還是沒認這番話。
只見他擡手一揮、算作道別,連眼神都沒分出去一星兒,便已提步邁下臺階。
初春醺醉的日色下,绀青與鵝黃相遇于石梯半腰。
少年人蹲身與小姑娘平視,唇角梨渦微漾。
這是個三月的暖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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