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驚懶第三 嫁意哥哥這樣兒的

大趙皇宮,文德殿。

“又一樁被劫案。”

沉越的男子聲音從密匝垂地的珠簾後方幽幽傳來。

大殿殿門虛掩,不透一絲日光,殿內幾座一人高的侍女銅像宮燈燃有光芒昏黃的白脂蠟燭。四方朱漆立柱上盤附的虬龍在偏暗的內室中,竟隐約不似死物。

文德前殿內空空蕩蕩,光可鑒人的金磚地板上,只站了一道頭戴烏紗、身着紫袍、手握玉笏的官員打扮的人影。

“回禀官家,今日被劫的孟二姑娘,出行時只帶了四名護衛和兩名女使,但這六人無一例外皆被殺害,而且被殺手法,同上一案中曹家五女的侍從死法十分一致。”

紫袍官員躬身禀述道。

“還有一樣非常奇怪的是,這兩樁案子裏,劫人犯都沒留下過一具屍首,只恐怕……那夥賊人不是武藝高強、便是過分狡猾,如此一來,要抓捕他們便頗為棘手了。”

珠簾後溢出一聲冷笑。

紫袍官員身形一震,立即把腦袋壓低了些。

“這一樁接一樁的,其中關聯真是大有意思。”

簾後人沉吟着,似是浪了浪瓷盞,盞內碎冰碰壁,發出當啷聲響。

“傳令下去,将曹家案與孟家案并于一處,移交大理寺處置。另轉告大理寺卿,若有可疑者……”

“寧殺勿放。”

“臣,謹遵官家旨意。”

紫袍官員持正玉笏,複鞠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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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榆林巷,陸府。

“總之大約就是這樣。眼下大理寺辦案,直接以雷霆手段封了全城,并在城中逐片排查,那夥案犯若非長有雙翅,決計是無法離開京都的了。”

隋意用瓷勺敲了敲冰碗中的雪渣滓。

此時,他正側身坐在美人靠上,姿态疏懶,擡眼望見手捧冰碗吃得正香的陸家小姑娘,忽而悠悠地嘆了口氣。

陸宜祯偏頭看他,對他無奈又複雜的神情感到不解。

“好端端的,意哥哥做什麽這幅表情?”

“自然是羨慕祯兒妹妹天真稚拙、不谙權術。”

隋小世子往後倚上廊間木柱,屈起雙膝,閑散地道:“曹正衡,京城馬軍都指揮使,正三品官職;孟叔鴻,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官職。天底下敢同時惹上這兩家的人,可從未有過。”

陸宜祯經他一說,臉色也凝肅起來:“那,究竟是誰綁了曹家和孟家的姑娘呢?”

隋小世子反問:“祯兒妹妹以為,曹孟兩家,有何共同之處?”

“他們,他們兩家的主君,都是朝廷重臣?”

“固然,這是其一。”隋意道,“至于其二麽……”

他頓了須臾,唇角勾出淡笑:“這兩家家中出的,都是新派官員。”

縱然陸宜祯這般年紀,鮮少接觸朝政之事,但對于朝中新舊兩派的交鋒,她也是略有耳聞的。

五年前,年僅十四的少帝即位後不久,便意欲變法、推行新政,亦因此提拔了一批政見相仿的臣子;但輔政的段宰執卻與其意見相左,極力反對變革。

民間俗稱前者為新派,後者為舊派。

這幾年當中,新舊兩派明裏暗裏都僵持着,新政推行了一半,卻遲遲沒有下步。

于今正處在決定後路的關鍵時期。

可在這個時間段,卻有兩名新派重臣的內眷被人綁了去……

小姑娘用僅有的見識捋清楚來龍去脈,被腦中呼之欲出的答案震驚得眼眸微微睜大:“是舊……”

隋意虛虛地用食指抵住嘴唇,制止了她即将脫口的話。

“這案子連大理寺都還沒查明白呢。不過無論如何……”

隋小世子眸光幽深地瞧着她:“祯兒妹妹近期都最好不要在城中亂逛,出門也得多帶些人。”

畢竟她爹爹就是新派的。

陸宜祯想到這裏,慎重地點了點頭。

被如此詭谲莫測的事實一沖擊,小姑娘頓時覺得連澆滿果醬的冰碗也不香了。

她放下瓷碗,轉過身,跪坐着趴在美人靠上,望着院子裏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的香椿,忽而悠悠地嘆了口氣。

隋小世子頗感有趣地打量她:“好端端的,祯兒妹妹做什麽這幅表情?”

“自然是羨慕意哥哥飛檐走壁、出神入化的武藝。”

隋意好整以暇地撐起手肘抵着下颌,整個人都顯得慵懶極了:

“雖然能得祯兒妹妹誇獎,我心中很是歡喜,但,祯兒妹妹從沒見我動過武,又怎知我武藝卓絕呢?”

“這很好分辨的。”

小姑娘把身子轉向他,眼中晶亮:“意哥哥翻我家的牆就如同行走平地一樣,這不是武藝精湛又是什麽?”

隋意稍靜,道:“我以為,這兩者不能混同起來。”

“先別管這些啦。”小姑娘朝他挪近幾寸,目露期盼,“所以意哥哥你的武藝究竟怎樣呀?”

隋意望她片刻,倏地,莞爾一笑:“我這身武藝,自然不能如江湖話本裏的俠士一般,夜闖大內皇宮盜取寶物後還可以全身而退;然而,尋常應付應付壞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那太好了。”小姑娘欣喜道,“意哥哥,你教教我罷,我也想有功夫對付壞人。”

“學武可并非易事呢。”

“我不怕的。”小姑娘昂首挺胸,信誓旦旦,“我以前也和意哥哥學過投壺,你瞧,我現在投壺的本事可厲害了,連毓兒姐姐都比不過我。”

……雖然那年冬天紮壞了好多個漂亮可愛的小雪人。

小姑娘默默地在心中補上這一句。

“唔,既然祯兒妹妹決心如此堅定,那我便答應你了。”

在對面小姑娘雀躍的目光中,隋小世子很有派頭地道:

“習武之人,底功為重中之重,所謂‘根深則葉茂’,就是這個道理。底功細細分來,可分作上、中、下三盤功夫,其中又以下盤功為肯綮,故而,祯兒妹妹應當從紮馬步練起。”

“紮馬步我會的。”

小姑娘說罷,興沖沖地跳下美人靠,在廊上擺出練功的架勢。

“腿再邁開些,身子往下壓,對了,就是如此,祯兒妹妹莫要晃了,堅持住哦。”

隋小世子指點完陸家小姑娘定好動作,就垂下眸去,挖了勺冰沙送入口中。

他的瓷碗裏還剩一半冰塊,因着暑熱,已經化得差不多了。

庭間忽然簌簌起風。

雜着暑氣的微風席過長廊,帶起了廊間之人高高束起的青絲。

碗中冰甜還未見底,隋意便覺察到有一片暗影在慢吞吞地向他的方向移近。

他擡眸,對上了羞赧懊喪中的小姑娘的雙眼。

“呀,祯兒妹妹怎的走過來了?是方才那地方不好施展麽?”

“意哥哥不要明知故問!”小姑娘耳朵尖尖泛起粉色,咬牙道,“我,我堅持不住了。”

她從不知道,要保持一刻鐘紮馬步的姿勢竟然是這麽艱難的一件事情。

她現在腿酸得都要打顫啦。

隋小世子禁不住輕笑了幾聲,又問:“那祯兒妹妹還想繼續學武功嗎?”

小姑娘聞言,慢慢地低下頭去,用右腳腳尖在廊間木地板上畫了一個又一個圈,聲音細弱地道:“想學。有沒有,一下子就能學會的功夫呀?”

“抄近道可不算是個好習慣呢。”

見小姑娘羞憤得幾乎要找地縫鑽進去的模樣,小世子又改了改口:“不過,尋常經用的自保招式,大約符合祯兒妹妹的心願。”

小姑娘松了口氣,擡起頭:“我就學它。”

“好罷。”

隋意擱下冰碗,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袖子,這才将雙腿放下地,站了起身。

“招式亦分難易,祯兒妹妹先從最簡單的學起罷。第一招,被他人擒腕時的解脫之法。”

他說着,伸出手:“祯兒妹妹,抓住我的手腕。”

陸宜祯依言用右手握上了他的腕子。

少年人的肌膚白皙微涼,同她熱乎乎的手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小世子的年齡已近成人,她一只手還無法将他的臂腕完全圈住。

“瞧好了。”

隋意話畢,緩緩地将手臂上提,緊接着,腕間一轉方向,便将小姑娘的右腕往後倒壓。

“嘶。”

不過一會兒,陸宜祯便感到抓人的手腕已彎曲到了極限,痛感傳來的一剎,她飛快地縮回了手。

這等緩慢的舉動便有如此效果,不難想象,當這一串動作快速連貫地使出時,能收到的成效會有多大。

“這招式太厲害啦!”

“祯兒妹妹瞧會了?”

“嗯。”

“那試試罷。”

……

一整個午間,陸宜祯不亦樂乎地同隋小世子學了好些個厲害的招式,到最後,後背都冒了細汗。

偏偏教人的“師父”渾身還清清爽爽地,半點熱意也不見。

“祯兒妹妹須得明白,如今你年紀小,學了這東西,也未必能發揮它十成十的威效。所以平日裏遇上險困,能避則避,切不可逞一時之勇,知道麽?”

小世子溫雅地與她一笑,囑咐道。

“嗯,我記着了。”

小姑娘應承罷,想了想,又道:“不過我都十二歲了,離及笄也就兩三年,我會很快長大的。”

隋意被她這話說得一愣。

他細細地端詳着與初見時相比、仿似沒什麽變化的圓頭圓腦的小姑娘,看了半晌,還是沒辦法把她同“及笄”兩個字聯系起來。

小姑娘這時,已經自顧地發散開了:“我都聽我阿娘她們說了,及笄之後,女子便要開始議親。但也不能着急,夫君一定要精挑細選。孟夫人說,她家大姑娘就是因為沒選好夫君,以至于過得很不快活呢。”

分明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孩兒,卻一本正經地論說起了人生大事。

隋小世子覺得她這副神态很是新鮮,附和着接口:“嗯,這确乎是件須仔細斟酌的大事,那麽,祯兒妹妹将來想嫁什麽樣的夫君呢?”

“我呀,唔,我想嫁一個,如我爹爹那樣品性的夫君。”

小姑娘挺直腰杆。

隋意忍不住笑得眉眼彎彎。

驀地,又聞她道:“或者……嫁意哥哥這樣兒的。”

笑意微滞。

小世子眉頭一挑,眸色深深地望着面前那雙澄明清澈的眼睛,許久,才低喃地出聲。

“若真是如此,祯兒妹妹怕是連哭都來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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