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驚懶第九 對我來說便是絕對的重要……

真真是奇怪極了。

陸宜祯托腮望着一桌子茶點小吃,心中暗暗地想道。

“聽聞祯兒妹妹自昨日回府後,便因受驚心情不大爽利,這各色吃食,約莫能使你纾解纾解郁氣。”

隋小世子坐在桌案對側的石凳上,搖着一柄新換的玉竹骨折扇,見她兀自出神的模樣,笑問:“怎也不動筷子?”

“這些東西,都不是從一個鋪子裏買來的罷。”

小姑娘當着他的面,如數家珍:“這桃酥和桂花糕,是西大街茶館子裏的;這甲魚湯,是長慶樓的;還有這酒蒸羊、白炸春鵝,都是明景樓的招牌……”

“意哥哥,你今日是把整個趙京城的茶館酒樓都逛了一遍嗎?”

小世子搖頭:“只逛了城西和城南的,城東、城北還沒來得及去。”

陸宜祯:“意哥哥為何突然起了這心思?”

小世子朝她眨眼笑:“祯兒妹妹不妨猜猜看。”

“意哥哥,你怎麽老喜歡賣關子?”

“說書人若不會賣關子,又怎能引來賓客滿座呢?”

“可你不是說書人,我也不是賓客。”

“非也非也,世事錯綜,祯兒妹妹又怎知自己不在他人局中?”

小姑娘被這話說得一怔,眉眼耷拉下來:“意哥哥說得對,有些事情,如果不是遇上,真沒法想象居然有這麽的曲折險惡。”

隋意聞言,神色微動,還未再開口,見她複昂起腦袋,明淨的眼睛裏盛滿了他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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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你,意哥哥。我都聽我家女使說了,昨日是你救了我、還有我家的那麽多人。如果不是你叫侍衛們提前列陣、還威脅那夥壞人退走,我家侍衛,沒了性命的會更多。”

“只是順手的事情。”

小世子合攏折扇,漫不經心地道。

“不管怎麽說,意哥哥都是我心中最好、最厲害的人。”小姑娘肯定罷,想了想,又悄聲地問,“可是,意哥哥,你為什麽不希望這件事傳出去呀?我爹娘、寶蔻、還有護衛們,都叫我只對那些查案的官員說——壞人是因為不敢殺你,才不敵衆勢逃跑的。”

小世子微微露出唇角笑渦,瞳仁烏黑,好似深邃不見底的幽潭。

“自然是因為不想打草驚蛇。”

“蛇?是那些壞人嗎?”

“除了他們,還有別的蛇呢。”

“別的,是誰?”

“祯兒妹妹猜。”

“意哥哥又賣關子。”

隋意勾唇莞爾,直身站起,拿扇頭敲了敲小姑娘烏溜溜的腦袋頂:“我明日去城東和城北,就不給祯兒妹妹帶吃食了。這幾日,祯兒妹妹要乖乖呆在府中,知道麽?”

“嗯,我一定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萬事無常,禍福相依。是麻煩還是機會,誰又說得清。”

小世子說着,垂眸望向她,瞳底漆黑不見光:“不過,祯兒妹妹好端端地,對我來說便是絕對的重要。”

直到隋小世子颀長的影子從院門口消失,陸宜祯才将将緩過勁兒來。

她餘光掃見鋪滿桌案的珍馐美馔,像是被燙着了似的,慌忙趴下身,把臉頰埋到了臂彎裏頭去。

心室如擂鼓般地跳動着。

——好像是生病了。

小姑娘心想。

……

州北瓦子,會仙樓。

隋意甫一踏進酒樓正門,便立即有眼力勁好的小二、點頭哈腰地迎上前來。

“這位客官,可是要雅間?”

隋小世子颔首道:“要間二樓,正對着東街的。”

“好嘞,客官這邊請。”

小二打着手勢,把人引上樓,又挑了間最是窗明幾淨的雅房,推開門,請貴客落了座。

“這間包廂,位置正正好對着東街的瓦肆,客官您聽,開了窗子,連對面唱的什麽曲子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呢!”

隋意坐于椅上,往左手邊大敞的木窗外瞧了瞧,頗有些興致地揮了揮扇。

一旁跟随的小厮立地明悟,給酒樓小二扔了一塊碎銀子。

小二如獲至寶般,捧着銀子在衣袖上擦了又擦;嘴上功夫也沒落下,詞兒都不帶重樣地,往外蹦了一大堆吉利話。

隋小世子微微偏過頭望他,語調溫文地打斷道:“将你店裏的招牌菜都給我端來罷。”

小二喜出望外,連聲應是,直勾勾地看着小世子時,簡直就像在看一個大金錠般。

待他的身影徹底從雅間中退出去,隋意才懶懶地往旁一倚,手肘擱到窗臺上、支着下颌,眸光朝對街張燈結彩的瓦肆——邊上的一個小肉鋪投落而去。

那是一家已有些年頭的鋪子了。

匾上“李氏肉鋪”的四個字樣,都在日曬雨淋的磋磨中稍顯褪色。

或許是鋪子裏的生肉定價稍高,從鋪面前行走過的路人,少有向它分去眼色的。

只偶爾會有一兩個衣着還算體面的婦人家,挽着竹籃停駐于肉鋪門口。

肉鋪的屠夫是個胡子絡腮的中年男人,額間戴着黑色汗巾,身板壯實。

今日他似乎有點身體不适,砍肉時,右肩臂幾乎都不怎麽使力,只用左手握着屠刀。而他發力的姿勢,也頗有些門道。

隋小世子眯了眯眼眸。

在瞧清那屠夫手掌的全部模樣後,他淺淡地勾起了唇角:“可叫我好找……”

“博古。”

喚作“博古”的小厮俯身上前:“世子有何吩咐?”

“去樓下那家李氏肉鋪,訂五十斤豬肉,讓那屠夫明日辰時,親自、且是獨自一人,把肉送到甜水巷東第十八戶人家府中,就說那戶人家明日府裏做宴。記得,只給他付一半定金。”

博古對這吩咐感到很是茫然:“世子,世子為何要替甜水巷那家人買肉?”

隋意啖口茶,笑了聲:“我又不識得那戶人家,作何替他買肉?”

“這,可方才……”

“無他,只因我有一處私宅在甜水巷附近而已。去罷。”

博古仍一頭霧水,見窗邊人不欲多言的神色,他只得讷讷應聲,領錢下去了。

隋小世子阖上手邊窗戶,又喚:“通今。”

小厮通今低首走到桌側:“世子。”

“明日辰時之前,你領二十人人守在甜水巷旁。若是那屠夫一個人前來,你們挑個無人看見處,直接動手,将他抓到我的私宅中;若是那屠夫沒來、抑或是帶着人來,不必聲張,報官去,就說州北瓦子李氏肉鋪、窩藏兇案罪犯。”

“是,小人明白了。”

小世子交代完這一通事項,眉眼間的穩重神情微斂,人又松松散散地倚着靠背,懶了身子。

輕閑地抱怨道。

“這會仙樓的菜,上得可真慢哪。”

……

甜水巷。

屠夫拖着一板車新鮮豬肉,滿頭大汗地蹚進了巷子尾。

還未到辰時,巷子裏的門戶都靜悄悄地,只偶然有一兩絲炊煙飄入半空,伴着幾聲雞鳴狗吠。

他神色頗有幾分警惕,喘着氣,左右打量了一圈,在并未覺察到異樣後,這才由東向西地數起門數來。

“第十八……”

屠夫喃喃着,拖動板車繼續往巷中深入。

途徑第九戶人家時,屠夫的臉色陡然生變。

他當即甩開一板車肉,大步往巷尾退去——

然而為時已晚,後路已被數個持刀帶棍的魁梧壯漢并排堵住。

屠夫張了張嘴,正欲高聲呼救,後頸忽感一陣勁風襲來。他連忙側身而避,怎知那勁風一轉,便擊中了他本就重傷未愈的右肩。

他悶哼着撞向巷壁青牆。

再擡頭,脖頸已被數柄寒刃架住了。

十數個精壯的男人前後将他圍住,簡直是插翅也難逃。

屠夫背泛冷汗,眼珠子掃過一周,強自鎮定着:“你們……唔!唔!”

圍攻的人根本不給他發聲的機會,掏出破布便将他的嘴巴給堵上了。

脖間有刀,屠夫不敢大動作反抗,只能憋屈地看着自己被一捆麻繩五花大綁起來。

最後,那群男人把他裝進了麻袋裏。

屠夫感覺到自己被幾個人淩空擡起。

呼吸不暢、傷勢發作、加之空有身手卻無法施展的郁塞感積滿了胸口,他只差沒吐出一口老血來。

也不知七拐八繞地,到了一處什麽地方,他終于被放下了地。

袋子取下,屠夫發現他被搬到了一間空曠的屋子裏。

屋中只有一套桌椅,門窗皆緊緊關閉着,看不見外面是何布置;屋裏也守着四個腰間別刀的練家子,一眨不眨地将他盯着。

屠夫雙眸冒火,惡狠狠地瞪着離他最近的男人,喉中發出野獸似的低吼。

可這些人明顯是訓練有素地,只任他折騰,神情都不見波瀾。

屠夫只得放棄了讓人拔開他口中破布的想法。

他決定自食其力。

傾身倒地,身軀扭動,他蹭着地板,拱到了雕花的桌腿旁,口中發力,借着镂雕的勾扯,終于把封口的布料給吐了出來,

“呸,呸。”

屠夫吐幹淨口中污穢,倚着桌腿坐起身,看向屋中幾個冷眼旁觀的木偶似的守衛。

“你們是什麽人?為何無緣無故就把我綁來這裏?”

“我是良民!大趙律法裏白紙黑字地寫了,無故傷人、殺人,是要吃官司的!”

“指使你們的人在哪?叫他來見我。”

“……你們敢青天.白日地捉我,就不怕我鋪子裏的人見我不回來,去報官嗎?”

說了這好些話,屋中守衛都不曾回應。

倒是最後一句話音未落時,門外傳來了幾聲輕笑。

屠夫正覺那笑聲耳熟,腦子還沒轉清楚,房門忽而便“吱呀”地打開了。

大片日光瀉進來,一道修長的人影,也逆着光跨過了門檻——

“報官?就憑你頭上這道烙疤,你的同謀們,敢麽?”

驟見來人,屠夫渾身一顫。

那雙淌笑的桃花眼……不正是兩日前叫他第 一回吃了敗仗的靖國公府小世子?

隋小世子像是沒瞧見他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似的,慢條斯理地踱到他跟前,蹲下,在他震驚尚未回魂的眼神裏,故作不解地問:

“怎麽,不過幾日不見,就不認得我了?”

屠夫目光瑟縮:“你,你,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你們最好,最好是快些把我放了,不然鬧到府衙去,誰的面子都不好看。”

小世子凝睇着他,忽地往旁一伸手。

旁近的守衛立即從袖中摸出匕首交給他。

屠夫駭恐地往後縮了縮。

就眼睜睜地看着小世子将匕刃從殼子裏抽出,而後把刀刃平放着,貼到了他的額上。

匕首微微一挑,他頭上的黑色汗巾便被挑落了,露出一道猙獰又醒目的烙鐵疤痕來。

隋小世子依稀把疤印的字給辨認了出來:“秦……原來你是秦州的廂軍哪。不遠千裏地跑來京城起事,也是難為你們了。”

他說着,手腕動了動,寒涼的匕首便輕輕地在屠夫頭上的疤痕處拍了拍。

屠夫的身子也跟着抖了兩抖。

但他壓抑住喉間的顫音,強撐着道:“做廂軍太苦了,我,我只是逃來京城做小本生意……”

話還未完,小世子的手又動了。

銳利的匕首刃自額角劃到眉骨尾,撕開皮肉,畫出一寸長的血痕。有血珠“滴答”地順着屠夫的眼角、臉頰、胡須,蜿蜒流下。

偏生那張隽美的臉還笑吟吟地,語調也是分外溫潤。

“再嘴硬,便将你的眼睛剜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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