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驚懶第十 你如此不聽話

屠夫心中驚濤洶湧,緊咬嘴唇,噤了聲。

他毫不懷疑,眼前這個看似溫良無害的少年,是真的會這麽做。

小世子對他識時務的表現頗為滿意,終于把匕首收了回去:“那麽,是誰派你們來京城綁人的?”

屠夫悶了半晌,瞪着他,反問:“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同你解釋幾句也無妨。”

小世子散散地盤腿而坐,和屠夫面對面,悠閑得竟像是與老友重逢。

“你指甲有裂痕,繭子的位置也與尋常練刀劍的人不同,常握的劍柄有油脂,我猜你是屠夫。又想,你們屢屢作案,官府已經封城,卻遲遲抓不到人,甚至連人質的位置都查探不清,定是因為你們有特殊的手段擺脫搜捕,我猜那手段是地道。”

屠夫面色微變。

小世子笑望他,接着道:“在趙京城,要挖地道,有兩重困難:一是聲響,二是運土。倘若你是屠夫,經營肉鋪,便完全符合假設了:一來,肉鋪大都在鬧市,而且日複一日碎骨切肉,動靜可以掩蓋鑿地道的聲響;二來,肉鋪每日都會運出許多穢物,其中摻雜地道挖出的土石,也是十分可行的。”

“費勁心力弄出來的地道,只在城中蹿行,未免不劃算也不夠安全,它定然是通向城外的,所以花費的時間也不會短。”

“而你要經營的肉鋪,是窩點,為了不被人覺察異常,不能太過熱鬧,定價必會比尋常肉鋪稍高。”

“你是廂軍,身上總有烙疤要掩飾——不是在手就是在頭。上回見你手背幹淨,而且頭戴黑巾,疤痕在何處,已然很明顯了。”

“你們這一黨人是在暗處行動的,為了不露行跡,明裏出面做事的人,也必定不會太多,所以你很有可能還在負傷幹活。”

“如此結合起來:有一定資歷的肉鋪,定價稍高,屠夫頭上戴着東西,指甲有裂紋,因為從軍經歷、發力的姿勢或許也帶有武夫的習慣,而且還被我刺過一劍、受了傷——”

“知道了這些,在城中一家家地觀望,便不難把你找出來了。”

屠夫聽罷,神情略顯惶駭,咽了幾口唾沫,垂下頭,徹底不與他對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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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世子不急也不惱,秀麗纖長的手指把玩着尚在滴血的匕首,淡笑道:“好了,我該說的都說完了,現在換你來回答我先前的問題。”

屠夫嘴唇微微張合幾下,額角筋脈畢露,俨然一副視死如歸的情貌,只是眼眸仍舊沒有擡起來。

“我縱是告訴你這些,又有什麽用?”

仿似是勇氣重新注入骨髓,他聲氣硬.了幾分:“已經遲了,那幾個女人早就沒命了。”

小世子奇怪地看着他。

屠夫感受到那道目光,渾身僵了僵。半晌,才聽見小世子慢慢開口:“碰上時不殺,等綁了再殺,是什麽道理?何況……”

“她們的死活,與我有什麽關系?”

屠夫寒栗地冒出冷汗,怔怔地擡首,只見面前俊秀昳麗的少年,倏然彎唇笑了。

他那雙深色的瞳仁,好似一芒能直破濃霧的鋒尖,平靜溫和地說:“倘若你想用這種手段來拖時間,是行不通的哦。”

“你,你都知道……”

屠夫震怵,冷汗頓時打濕了後背的粗布衣裳,只覺得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中,自己的一切所思所想都無處遁形。

小世子嘆口氣:“你如此不聽話,合該長長記性。”

他說着,潔白如瓷的手握緊刀柄,青筋微顯,毫不拖泥帶水地,便将利刃捅進了俎上魚肉的左眼。

“噗呲——”

灼熱黏稠的猩紅血液飛濺出來,染紅了那只纖美白皙的、本該吟詩弄月的手掌。

伴随着痛苦的嚎叫,濕嗒嗒的匕首也“咣當”砸落在地。

小世子低眸瞧着倒在地板上痙攣打滾的男人,秀致的面容既無悲、也無喜。

他垂在膝上的右手,有血珠子順着掌背的肌理、骨節、指尖,蜿蜒流下,宛如一道血色的溪灣。

漸漸地,在小泓血泊中,因遭受劇痛而翻滾掙紮的男人不動了。

像是昏死了過去。

小世子這才開口:“弄醒他。”

候在屋中的守衛應聲離開,不多時便搬來了一盆涼水,“嘩啦”地澆在已成了血人的屠夫的腦袋上。

屠夫一個激靈,僅存的一只右眼顫了顫,緩緩地睜開了一條小縫。

縫中露出的黑色瞳孔裏,初醒的迷茫一閃而過,很快就被怨毒、不甘、驚怵和駭恐浸滿,瑟縮地看向離他不遠處、光影裏、曲腿而坐的少年。

因着傷重,他眼前的所有景象,都似是被糊上了一層慘淡的血色般。

連帶着那少年,也變得紅霧朦胧。

他吃力地眯了眯眼睛,看見少年在朝這方向淺笑。

深入脊骨的戰栗,使得他整個身軀都不禁微微發抖,恍惚間,他竟感覺自己像是在面對着一個自紅蓮業火中涅槃而生的妖異惡鬼。

“既然醒了,那便繼續罷。”

惡鬼柔和地說道。

全身的力氣都同血液一起慢慢地流失了。

屠夫喉中發出低啞的悶響,想要坐起來,只可惜僅剩的體力并不足以支撐他完成這一套動作。

“你并非死士,這般苦苦抵抗,不外乎是盼着你的同謀們能将你救走。”

小世子堪稱是殘忍地道:

“可惜他們到不了這裏呢。”

“你……”屠夫瞳孔驟縮,沙啞地出聲,“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他們找不到這個地方,也不會找。”小世子輕睨着他,“你莫非以為,這裏還是甜水巷?”

在屠夫因不可置信而扭曲的眸光中,小世子不疾不徐地道:

“你的同謀們,都是一群活在影子裏的人,怎麽敢大張旗鼓地找人呢?反而因為你不見,他們擔心機密被洩露,大約早早就逃到城外去了罷。”

……不是沒有過這個猜測。

但當這個事實被另外一個人血淋淋地撕開在他的面前後,屠夫的心腔中,仍然無法遏止地燃燒起了一股被背棄的憤怒和悲恨。

“你顧着他們,獨自冒險前去甜水巷,探我虛實,可到頭來,卻被他們抛棄了呢。”

小世子憐憫地道。

屠夫猛然閉上了眼。

滿身的肌肉都緊緊繃起。

這是一副孤注而抗拒的姿态。

“你若是想等,我便陪你等着罷。”

小世子十分有耐心地說完這句話,站起身,拂了拂衣裳上沾染的灰塵。

“通今,去給我沏盞茶來。”

“是。”

立于門邊的通今應答罷,跨出門檻。

屋中的小世子便走到桌旁,就着銅盆中剩下的涼水,洗了洗手上将要幹結的血跡。

用帕子正擦拭着手時,自門外倏地傳入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來人卻不是去沏茶的通今,而是一名面生的小厮——

“禀世子,李氏肉鋪果真空了,一個人也沒有。我等秘密搜了鋪子,卻并未發現地道。”

隋小世子波瀾不驚地放下錦帕:“可繪制了鋪中的布局圖?”

“圖紙在此。”

報信的小厮聞言,從懷裏摸出一張四折的宣紙,畢恭畢敬地呈了上去。

小世子接過圖紙,徐徐地展開。

垂下眸,他仔細地看着畫上的每一處地方。細密的睫羽在眼底投落了兩小片陰影,襯得那張臉龐更為蒼白俊美。

好一會兒,他輕輕地問:“井呢?”

随着這話音落下,地上躺的人和站立的小厮同時一滞。

緊接着,小厮便如同恍然大悟一般,連連颔首道:

“當時搜尋,只淺淺地往裏張望過一眼,見它黑咕隆咚不到底,便沒有下去了——屬下這就叫人去井裏看看。”

“……不必去了。”

屠夫咬牙切齒地發出顫聲,獨眼中滲滿了光焰熄滅後的孤絕。

“我全告訴你,你給我一個痛快。”

小世子聞聲,唇角微彎,将手中圖紙折好後,緩步走到屠夫周身的血泊前,居高臨下地望着他,莞然應允。

“成交。”

得到保證,屠夫遍體都漫上了一種将死的狠鸷。

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沒有一絲猶豫地,便托出了藏于迷霧之後的最大隐秘:

“是平州的馮家主派我們來的。”

小世子眸色微深:“你是說,那做茶布生意的皇商?”

“正是。”

“區區商賈人家,怎麽會有那樣大的本事支使一州廂軍?”

屠夫苦笑道:“我等早已不算是廂軍了。自從新帝即位,頒布了裁兵法以來,就有許多如我一樣的官軍被整頓裁撤。測試不夠格,有的從禁軍降為廂軍,有的則直接被改為了民籍。”

“可從軍中被遣回的廢物,又怎麽會得旁人善待呢?尋常的漠視不屑便罷了,更有自诩俠義的丁壯,成群結隊地,追攆着欺壓我們。不得已,我與一些弟兄只得落草為寇,這才有一口飽飯吃。”

小世子:“既如此,馮家又是如何同你們聯系上的?”

“大約三年前,馮家的人到寨子裏找上我們,說他們家主也因為新政,過得很不如意。新政裏頭的,什麽,什麽稅法,把他家大量隐瞞未報的土地都清了出去;還有,市易法、均輸法……”

“總之他的家當,都被新政剝了好厚一層皮。那馮家家主氣不過,便準備找一夥不要命的,一個個報複推行新政的大官,能恐吓他們停止新政,自然是最好的,他也不欲完全和朝廷撕破臉皮。”

“于是他就找上了我們,和我們說,他家因為做生意,在京城中也有眼線和地皮,我們只需根據情報,在京城中替他做事,事成之後,便會分給我們錢和地。”

“做山賊,也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能靠這一搏,換來後半生的安穩,還是值當的。”

小世子安靜地睇着他,過了幾息,又道:“你們挖了不止一條地道罷?”

“是。但,這趙京城的地下,也同樣存在着一張密網。”

“此話怎講?”

屠夫躬着身軀,緩慢地順了一口因壓迫、而舒出不暢的滞氣,方低聲道:“你可聽說過,‘血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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