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驚懶十三 我去找意哥哥 (1)

“這位便是馮家師爺罷, 久仰久仰。”

隋意虛虛地朝他颔首,淺笑道:“我是馮東家派來協助你們成事的。有一言,馮東家交代了, 須得只說與黃大當家一人聽,還要勞煩師爺你清清地方。”

馮家師爺吊眉細眼,突聞此言, 他眼眸睜大了些,活似一只被扔進貓群的耗子, 渾身都溢滿了警惕。

一邊的黃季庸聽得話頭落到自個兒身上, 臉色更慎重了幾分:“既是馮東家派你來的, 手印在何處?”

“休要聽他胡扯!”馮家師爺不由分說攔到黃季庸身前, “東家的信中從未提及過這件事, 反而是——”

“此人既有本事尋來此處,必定是得了什麽情報, 他極有可能就是擄走老李的賊子!”

适時,圍聚觀摩的衆壯漢當中, 忽地也傳出一道聲音:“世子……大當家,他, 他是靖國公家的世子!”

仿佛是被這句話點醒了, 人群騷亂起來,如針芒般的視線忌憚而敵意地紮向包圍圈中的少年人影, 伴随着記憶複蘇後的躁動:

“我也記起來了,上回劫陸家馬車時, 就是因為他壞了事的。”

“此子身手狠辣,多智近妖,大當家小心!”

“他,他同我等打過照面, 說不定,老李真是被他捉去的。”

……

“哎呀。”議論聲中央的隋小世子悠悠嘆了口氣,口吻玩笑而輕忽,“果然不好騙呢。”

于駭異中回神的馮家師爺聞言,心中立即有了成算:“果真是使的陰招,快,快将他抓起來!”

打手們應聲攏上去,起初還因“身手狠辣”的形容不敢太過靠近,打了兩個轉之後,見那少年似乎根本沒有抵抗的意思,才将信将疑地出手把人給捆了起來。

馮家師爺見局勢已徹底落入自己的掌控,松快地舒了氣,眼角笑出的褶皺仿若籬笆邊上的雛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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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季庸卻仍有疑慮,又或許是對被綁之人最早說出口的來意不能釋懷。

他離近幾步,向雙手被反剪捆住的少年發問:“你既然會武,又為何不反抗呢?”

隋小世子狀似沒轍地牽起唇角:“我都說過了,我只是來同你說幾句話,又不是來打架的。”

馮家師爺耳朵一動,趕忙奔上前來,橫杠在對話的二人中間,面向滿臉疑色的黃大當家,勸阻道:“此子陰險狡詐,黃兄千萬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所迷惑了,該盡早将他關起來!”

“師爺這麽着急堵我口舌,莫非是……”

馮家師爺聽着身後傳來的清潤嗓音,不由肝膽一顫,緩緩回頭,只見那受縛的少年正笑望他,薄唇輕輕張合,吐出了三個字和上揚的尾調:

“心虛了?”

……簡直像個能看透人心的妖魔。

馮家師爺喉頭一卡,很快梗着脖子,預備有理有據地反駁:“你休要空口白牙污蔑于人,我有什麽可心虛的?你若……”

“行了!”

黃季庸皺着眉頭,出聲打斷。

馮家師爺被截了話,也不繼續辯駁了。他冷哼一聲,搖着羽扇偏過了頭。

重獲清淨的黃大當家,這才再度看向神色依然從容的隋小世子。

也許是被之前的糾擾磨滅了耐心,他不再閑話迂回,而是直中要害地問:“老李現如今人在哪裏?”

“離開京城了。”小世子淡淡地道,“說明白點,應該是離開開封府了。”

院中衆人對于這未曾設想的結果,都很是吃了一驚,面面相觑。

黃季庸亦有驚怔,但沒過幾息,他便回了魂:“為何?”

“李兄是我的恩人。”

在一幫探究好奇的眼神包圍裏,隋小世子娓娓地說道:

“我幼時生了一場大病,遠在琅琊的外祖聽聞後,便遣人将我接過去調養,誰知在兖州的路上,我們一行人遇到了山匪。”

“我與家仆在戰亂中失散,被賊匪擄進了營寨,足足關了半個月,後來是李兄第一個找到我的。”

隋意道:“只是那時候我還太過年幼,已經被吓得失了神智,也想不起來要問他名字,只記得他的長相和聲音。”

“數日前遇上諸位,我便将他認了出來。我心知李兄心地良善,必不可能是大奸大惡之人,做出劫人的行徑,也必定是事出有因、無可奈何,我既有權勢,理應相助,還他恩情。”

“于是我苦苦地尋找,終于在李氏肉鋪找到了他。因為不确定他是否受人脅迫,當日我并未直接出面,而是派人以買肉的名義将他邀了出來。”

“也正是這一面,我知道了他的苦衷。我許諾給他田地、銀錢和新的身份,并送他出城,這樣便能将他從泥潭裏救出來,只不過……”

“李兄臨走前說,他有愧于你們。”

“恩人的摯友我又豈能置之不顧?”

“李兄本是想親自帶着我來見諸位的,但是以他此時身份,多留在開封府一刻,危險會更多一重,所以我便讓他先走了。”

小世子話到此處,擡首直視黃季庸的眼眸:

“黃大當家,我知你們未傷人質,此刻回頭,還來得及。憑我手段,仍可保下你們,叫你們同李兄一樣,從此隐姓埋名,有田有地,做個無憂百姓。”

院中非常安靜。

這委實是一段曲折的故事,也足夠打動人。

天道會的一衆,豁出性命、抛棄良知也要追求的東西,如今卻有人說,能夠分毫不取地送給他們——

饒是聖人也抵不住這般誘惑。

“諸位,切勿中了奸人的詭計!”

一道尖利而憤怒的聲音劃破雨後黏濕的空氣,驚響了所有人的耳膜。

馮家師爺的面頰上泛起憤然而慌張的薄紅,他揮舞着羽扇,企圖把渙散破碎的軍心給重新粘合起來。

但耳畔仍是沉寂,竟等不來一聲附和。

慢慢地,人群中有窸窣的悶語,漏出來,散到了小院中所有人的耳朵裏:

“我曾在坊間聽說過靖國公府的傳聞,好些年前,靖國公的原配夫人亡故以後,這,這世子确實是大病了一場,當時,琅琊王家還派人上門,迫着公爵府,讓出世子呢。”

有人接口:“我是兖州人,當年也有所耳聞,說回琅琊養病的靖國公世子突然失蹤了,還引起州府好大的震動。”

又有人記起來:“大當家,我與老李閑暇吃酒時,也曾聽他講過,他有在兖州行軍的經歷……”

“這樣一說,上次劫陸府馬車與他相遇時,他也并未對老李下殺手,還一直奉勸我等快些離開,否則會招來禁軍。”

……

天道會的漢子們,你一言我一語,絞盡腦汁地從僅存的記憶裏,搜刮着與小世子之言對應的事情來——

句句佐證,鮮有出入。

黃季庸的神情愈發沉凝猶豫,枉顧身旁惶急不安的馮家師爺,他望着隋小世子,眯了眯眸:“老李走前,沒叫你給我帶手信麽?”

“黃大當家說笑了。”隋意淺笑着,回視他的雙眼,“我交予李兄田鋪地契時,李兄他可是一字不識的,如何能寫信?”

黃季庸聞言,眉頭稍松,負手而笑:“若無手信,我又如何能徹底相信世子你的話呢?”

“我身上倒有一信物,不過還要勞煩大當家,先給我解開繩子了。”

黃季庸凝視着字句誠懇的隋小世子,須臾,邁步上去,繞到他身後,正欲為他解除束縛時,手卻被馮家師爺死死地按住了。

“黃兄,萬萬不可呀!此子善權詐,他縱是抓了老李,對其嚴刑拷打一番,也不難問出老李的過往和我們在城外的住處,黃兄萬不可輕信于他!”

黃季庸瞥了師爺一眼。

“嚴刑拷打,怕是不能這般事無巨細、嚴絲合縫罷?何況如此多的巧合……師爺不妨與我一同,親自瞧瞧這物證,是真是假,便有分曉了。”

他說完,用力地掰開了師爺的手,把麻繩扯了下來。

麻繩粗粝,自幼由錦衣玉食溫養大的小世子,顯然不能經受這等磋磨,不過短短時間,手腕已是被勒出了淺淺的紅印子。

他揉了揉手,方從袖中摸出一枚平安符,笑着遞給了最近的黃季庸:“好似是李兄的娘子為他求來的,大當家覺着這信物,對也不對?”

自然是,對的。

黃季庸神色複雜地道:“這平安符是老李的命根子,平素摸都不準我們摸一下。倘若他不是對前塵往事全然釋懷,是決計不會把它送出去的。”

人群竊竊地交頭接耳。

馮家師爺面色鐵青,猶自反對着:“但,但此物亦有可能是被逼、被搶……”

“我若想抓你們,就該帶大理寺的人來。”

小世子遏制了他漫無止境的猜測,語調舒緩地反問:“反倒是師爺你,自從一見面、聽聞我要和黃大當家單獨說話後,就一直對我要抓要關的——”

“其中內情,又是什麽?”

黃季庸眉心一跳,恍惚記得此前他也曾聽到過類似的話語,只不過當時少年說得隐晦,他又一心記挂着老李的下落,便沒再追問。

“世子此言,是什麽意思?”

“殺……”

馮家師爺雙眼冒火,手指顫顫,像是腦中某根弦被要命地崩斷了,扭頭便對身邊的打手們下令道:

“殺了他!”

打手們拔劍沖上來。

黃季庸心知不對,指揮着天道會的衆人上前攔路,自己則領着隋家世子退守到了最後方。

馮家師爺的理智幾要燃燒殆盡:“黃季庸,你這是要反了不成!”

“師爺此話言重了,黃某只不過是想聽一聽世子的未盡之言。”黃大當家說着,偏頭望向身後的少年,“世子,你且繼續說。”

隋意笑了聲,慢悠悠地道:“大當家,這位師爺可曾告訴過你,馮家找你們行綁人、刺殺一事的真正目的?”

黃季庸皺着眉:“新政不公,馮家為了報複洩憤、亦為了威脅新派,便尋我們來施行此事。”

“那麽,為何到最後才刺殺新派高官?又為何對新派貴女綁而不殺?”

馮家師爺奮聲搶答:“自是我東家顧及道義,若不是新派遲遲不悔改,也不至要殺奸臣!至于那些女子,畢竟無辜,我東家也不欲把事情做絕。”

“哦?道義?”小世子莞爾着,問道,“那之後,是不是還要把這幾名女子再放回去?”

馮家師爺一哽:“這……”

“事情做絕與不做絕,并不在于你對她們殺或不殺,而在于綁不綁、放不放罷?況且,馮家既已下了殺新派高官的決心,官員的女眷活與不活,還有什麽要緊的?為何不一起殺了?你馮家行事,頗有些矛盾呢。”

隋意說罷,回望正處于思量中的黃季庸。

“大當家,你們天道會的人,可有想過再之後的事?”

黃季庸擡眸側身,定定地盯着小世子,聞他說道:

“新派官員被威脅,如今朝中、民間的風向,皆指舊派為幕後推手,其中又以段宰執為甚。倘使這案子無疾而終,朝中、民間對段業的積怨愈深,哪怕一星半點的潰口,便足以使他倒臺;倘使你們被捕,你猜,馮家的人會如何與上面交代?”

——這是他們這幫命若飄萍的人從不去考慮的東西。

人死了便死了,至于故後,買他們行兇的雇主要怎麽和官府交代,說的話會否同與他們交涉時說的一致……何嘗細思。

小世子諄諄善誘:“我且問你,段宰執倒下後,從中獲利最多的人是誰?”

黃季庸眸光一閃:“官家?”

小世子輕笑了聲。

“明面上看,自是如此。可官家縱是對段業有百般猜忌,又為何要用這等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呢?”

黃季庸蹙眉不語。

見他嘆道:“這幕後之人還真是使得一手好計策呀。挑動新舊兩派互相猜疑仇視,內鬥之下,自然少有心力分給第三方——”

“若是段業垮了,官家失去肱骨重臣,有人趁京都勢力短暫混亂洗牌的時機,一舉攻入,贏面可是比尋常大得多呢。”

“又或者,舊派鬥贏了新派,架空皇權,那麽,欲攻城之人的旗杆子就立得更正了:‘清君側’也好、‘誅異黨’也好,總之是能奪了政。”

“左算右算,這幕後的暗手都是能坐收漁利的。”

“而這幕後之人既然敢使此陰謀,黃大當家以為,事成之後,他還會讓你們這群把柄留得活口麽?”

人群被質問得鴉雀無聲。

整個農家小院,都像是被無數根看不見的絲線給裹纏成了一個繭,任是居于其中的哪一個人手指微動,皆能牽發起致命的殺機。

黃季庸的面色已然變得陰沉狠厲。

本以為不過一樁你情我願的買賣,轉頭竟發覺原是被诓進了一條死胡同,饒是再心胸寬闊之人,也難以接受。

他幹啞着聲音,一字一頓地問:“那幕後之人,到底是誰?”

“自然是……”

“殺了他們!”

馮家師爺緊掐手指,雙眼通紅,怨毒而駭然地,死死盯住對面異心難除的衆人,咬牙切齒地下達命令:

“在場非我馮家人的,全殺了!不許留一個活口!”

此命一出,不僅是天道會一衆、就連馮家的許多打手,都很是愣了一愣。

黃季庸顯然沒料到他會将事情做得這般決絕,既驚且怒,大罵道:“你是瘋了不成?”

“呵,我自是瘋了。”馮家師狠戾道,“馮家來的,你們都聽好了,今日若是放走一條漏網之魚,你我都不必再奢望能見到家中親眷了。”

打手震愕不已:“師爺……”

“還聽不明白麽,此次機密一旦走漏,馮家,與馮家有牽連的所有人,都活不成。”

“……還不快上!”

“上!快上!”

“殺光他們!”

……

打手們惶遽地舉劍沖向前,竭力拼死之狀,竟與狼獸無異;反觀天道會衆人,起初抵抗還頗有些渾噩,眨眼間,刀口劍刃見了血,才頓然驚悟一般生出狠勁,同馮家的亡命之徒奮力厮殺起來。

驟然間,本還平和的農家小院已被刀光劍影所吞沒,兵器相撞的铮铮之音回響不絕,彌漫在半空的濕潤水汽都被飛濺的血液染成了紅霧。

混亂中,馮家人湧到了最後方。

黃季庸早已抽出佩劍迎敵;而靖國公府的小世子,仿似這時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一樣——

險險地偏身避開朝面門刺來的一劍,而後,他方彎身拾起暴.亂中不知是誰掉落的一把佩刀,反手回擊,結果了欲殺他之人的一條性命。

緊接着又恢複成了作壁上觀的姿态——

好似煉獄裏一尊普度衆生的菩薩像。

雖然馮家與天道會兩方交戰的人數差不太多,但天道會衆人畢竟是刀口舔血過來的,所經歷過的你死我活的搏殺,不知比富貴人家的打手們高出了凡幾。

待最後一個馮家人浴血倒下時,天道會這方,還剩了六個喘着粗氣的壯漢。

遍地都是血紅顏色,腥燙的黏液和尚有餘溫的屍身鋪滿了雜院角落,來不及如雨水一般滲入地底的鮮血,甚至彙成了涓流。

慘狀狼藉。

黃季庸身上挂了彩,只呆呆地望着滿院子的屍首,眼眶迸出熱意:“老五,孫二,石昆……”

他喃喃着,猛然,“呲”地一聲,他感到後背傳來撕裂一樣的劇痛。

瞳孔剎那間緊縮,黃季庸怔愕地緩緩垂首,只見自己的左胸膛處,不知何時冒出來一把沾滿了血水的刀尖。

渾身的血液和力量都在快速流逝,他軟倒在地,不甘的眼眸竭盡全力地往上望去。

過多的失血使視線略有重影,但并不妨礙他把背刺自己的兇手給辨認出來:

颀長身姿、桃花眼眸。

正是那個口口聲聲說要帶他們脫離苦難的靖國公府世子!

“大當家!”

殘活下來的天道會另外五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傷。他們反應過來此刻在眼前發生的慘事,既是悲痛,又是難以置信。

有人踉踉跄跄地撲到氣息奄奄的黃大當家身上;有人恨紅了眼,提着還在滴血的尖刀便朝始作俑者刺上去。

隋小世子宛如閑庭信步一般,一刀落下,了結一人,最後把撲在黃季庸身上的忠心青年也抹了脖子。

被壓在最下方的黃大當家,瞳光已然渙散,細細一聽,只聽見他從喉中發出了一聲如游絲般的氣音:

“老李……”

此時死寂,隋意自然注意到了這等動靜。

“難為你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記着他。”他随手丢開血刀,自高處睨着腳邊将要斷氣的男人,“我也不妨告訴你一句實話,李良骁早被我殺了。”

黃季庸身形巨震,吐出一口夾着府髒碎肉的淤血來。

他的神情扭曲而怨悔,可通身已是強弩之末,只能徒勞地從嘴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好似是想說些什麽話。

隋意微一挑眉,笑道:“你非常悔恨信了我?”

被理解了話意的瀕死男人,胸膛急促起伏。

“那你怕是悔錯了。”隋小世子攏起雙袖,望着他,溫柔地說,“馮家有幕後主使一事,我可并未诓騙于你。”

“所以呀,你信我是死,不信我,無非也是死。這條路,你們從一開始便走錯了。”

血泊中的男人似乎還有些什麽微弱的掙紮響動,但隋意在說完這番話後,便直起了身子、移開了眼眸,并未管顧。

繞開髒污血跡,他提步正欲離開此地,卻倏然腳下一頓。

背後有活人的目光。

他冷着一雙桃花眼,緩緩地側了側身。

仿佛沒料到院中衣裳染血的少年在經此大亂後還會有這般敏銳的知覺,從草屋破洞的紙窗後頭露出來的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被他瞧見的第一刻,便僵直得定住了。

好半會兒,那只眼睛才眨了眨,瞳中飛快地流過一絲糾結猶豫,但立馬便被驚恐和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向慕所掩蓋。

眼睛不見了,窗後人藏了起來。

隋意神情微動,旋即收回視線。

他整整衣袖,複不緊不慢地踏過滿地污泥血糟,身影漸漸遠去,在雨後殘陽的照映下,沒入了群山蒼翠之中。

……

一場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裴文煥站在肉鋪後院的西屋內,盯着滿目簡陋整潔的陳設,正在靜靜思索。

先前被派去打探消息的錄事,這時候急匆匆地沖進門檻,作揖道:“這李氏肉鋪的異況,屬下方才已同鄰裏探聽過了。”

“有何發現?”

“回禀大人,據旁近的人家所言,李氏肉鋪已在此處開張有幾年時間了,也算是個老字號,只是店家生性孤僻,從來不和周圍的鄰居有過多往來,所以他們對其也是知之甚少。”

“至于這肉鋪的關門時間,周邊的百姓都說不太清楚。昨日還有人瞧見店裏的屠夫接了幾樁生意,但是今兒一大早,肉鋪便未再開門。”

“并且昨個兒夜裏到今日,鄰居們也沒聽見、瞧見什麽大動靜。鋪內物品繁多,店中的人縱然要搬走,也不可能如此悄無聲息……”

“現下這鋪子裏的東家、夥計,全數皆不見了,百姓們都說像是憑空消失一樣呢。”

“憑空消失麽。”裴文煥摩挲着下巴,垂眸喃喃。

猛然間,他似想到了什麽,眼神一凝,趕忙邁步往門外走去:“領軍衛!”

正在東屋門外查看腳印的領軍衛聞聲小跑而來:“裴大人,有何吩咐?”

“找密道。”裴文煥言簡意赅道,“這肉鋪裏,定有地道、暗格之類的東西,鋪中之人應該就是借此逃出去的!”

“是。”

領軍衛抱拳退下。

小院之中,很快響起了敲牆、鑿地的“咚咚”聲音。

裴文煥站在西屋檐下,肅神望着雜院的格局。

院落并不大,西側有一口水井,為免穢物掉入井中,井上還支了一頂木棚子;東側則是五口大水缸,以及幾排晾曬肉幹的木架子。

此刻架子上的肉幹已經全被收走了,只剩幾片空蕩蕩的竹篩子。

裴文煥擡手招來錄事,沉聲問:“這李氏肉鋪周遭,最近的一口井,在什麽地方?”

錄事想了想:“屬下走訪鄰裏時,曾在這雜院後巷的拐角處瞧見過一口井,不過是公用的,從院子後門出去,只需走百十步路就到了。”

裴文煥幽幽笑了聲。

“既有私井,又何須五口水缸蓄水;公用之井既是便捷,又何須自挖私井?”

錄事電光火石間明白過來裴文煥的話中之意,忙躬身道:“屬下這便叫禁軍來探井!”

……

又窄又靜的暗道裏,盔甲摩擦之聲窸窣入耳。

裴文煥被護在隊伍中央,擡頭便能瞧見高高舉在最前方的引路火把。

在這幽長的地道中走了大約不到半個時辰,終于能看見盡頭。

裴文煥踱出藤蔓遮繞的洞口時,天色已然昏沉下來,西方的殘陽只餘一個拱端,再要不了一盞茶的功夫,暮色便會吞食掉所有的天輝。

洞外修整的隊伍陸陸續續地燃起火把。

查看地形的領軍衛,這時也走了回來:“裴大人,附近都是荒山野嶺,并未發現活人蹤跡。粗略一算,此地應當已在天波門外五裏處。”

裴文煥略作思考,道:“天色已晚,而且我們帶來的人不多,敵暗我明,切勿輕舉妄動。”

“這樣罷,你将人分為五路,留一路駐守原地;剩下四路,分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查看,叮囑他們勿要放過一絲線索。若是碰上活人、村莊,不要打草驚蛇,先回來告知與我。”

“是。”

又等候了小半盞茶的時辰,前往北方查探的禁軍,忽然跑回來了一個着急忙慌的小卒。

“衛長!裴大人!”

裴文煥聞聲,登時撩袍從歇息的石頭上站起,迎上去問道:“發生了何事?”

“找到了!我們在林中找到了先前被劫走的三名官家女子,寧嘉縣主也在其中!她們互相攙扶着,好像是,逃出來的,後邊沒跟着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是眸光震動。

裴文煥最先穩下心神,眉頭微蹙,他發話道:“帶我去瞧瞧。”

……

本應光鮮亮麗的三名貴女,這時無一不是風塵仆仆、蓬頭垢面。仿似是受驚不小,即便是已經逃脫賊窟,但她們仍然如同受驚的兔子般,抗拒着陌生之人的接近。

其中情緒最為穩定的,反倒是最晚被劫走的寧嘉縣主。

禁軍對這些嬌氣金貴的貴女們完全沒法子,也不能硬來,就只能舉着火把,站在離她們不遠不近的地方。

裴文煥跟随小卒,借着火把的光,遠遠地便瞧清楚了樹林中的狀況。

曹家、孟家的姑娘和寧嘉縣主,三人的鞋面裙擺都浸染着大片血色,身上卻未見破損傷痕,像是自屍山血池裏蹚過一路。

這絕不可能是三名弱女子能造成的出血量。

……那賊匪窩巢,究竟發生了什麽?

裴文煥耐下性子,将三人稍作安撫,這才轉向較為鎮定的寧嘉縣主,溫和地詢問:“縣主,你與這兩位姑娘是如何逃出來的?那夥賊人呢?”

寧嘉縣主謹慎地看他一眼:“死了。”

“死了?”

“都死了。一個不剩。”

裴文煥無論如何沒想過會得到這麽個答案,他也顧不上撫慰了,語氣急切道:“他們是怎麽死的?”

“……被一個人殺了。”

……

縱使已經從寧嘉縣主口中聽過一遍深山院裏的慘況,但當真正身臨其地的時候,裴文煥仍然不由得被寒起了一身疙瘩。

眼前景象簡直是一片阿鼻地獄。

屍水橫流、腥腐不堪。

隐在荒野中的狼嚎一聲接着一聲,裴文煥毫不懷疑,假如禁軍再晚到一步,這裏便只會剩下一地的骸骨殘肢。

——“他也不知道說了什麽話,院子裏的其他人就內鬥起來,最後活着的幾個人也被他殺了。”

回想起寧嘉縣主的話,裴文煥深吸口氣,揉揉眉心,下令道:“将屍首都帶回去,屋內的東西,也一并整理好,帶回城中。”

禁軍稱是而動。

深黑的夜幕之上,一輪皎月被流動的雲紗遮掩了半面。

夜風輕拂。

裴文煥立在原地,又想起了他詢問那只身傾覆了敵營之人的身份時,寧嘉縣主的異樣态度。

——“此事,我只能說與官家聽。”

……真是一樁令人頭疼的案子。

裴文煥捏着眉心的手指,忽而用了些狠勁。

……

隋意從另一條暗道返回趙京城中時,夜色已然籠罩了蒼穹。

因為大理寺查案之故,七日裏,京中坊市皆設了宵禁,從一座廢置院落中的密道口中走出來,舉目只見空寂的街道。

萬家燈火點綴在縱橫的巷陌之間,涼風擾動了檐下燈籠,更夫打更的聲音隐約缥缈。

沿路避開巡城的軍兵,方走到私宅門前,便有等候在門後的小厮“嘎吱”打開門扉,迎上前來:“世子!”

隋意朝他颔首,一面朝裏走去,一面垂頭瞧了眼自己滿身的泥漬血跡,淡聲道:“備水,沐浴。”

“嗳,小人這就吩咐下去!”

宅中的煙囪複升起白煙,廊上仆人們有條不紊地奔走着。

主屋內燭火通明,有袅袅的水霧自畫着層疊遠山的屏風後溢漫出來,透光的紗紙後,一道影影綽綽的身影似在挽發。

緊接着,“嘩嘩”水聲傳來。

小厮博古立在虛掩的房門前,畢恭畢敬地朝室內道:“世子,今日您入夜未歸府邸,公爺知道後,發了好大一通火,直言說待您回府後要拿家法伺候呢。”

“且任他氣着。”屏風後水聲不斷,一道嗓音不溫不淡道,“反正我那好母親,不會叫他如願的。”

博古應了一聲,猶猶豫豫地,又道:“還有,世子……今兒酉時的時候,城裏的禁軍忽然調了大批人馬往天波門外趕,這是……”

“唔,大約是我做的事被發現了。”

博古證實了心中猜想,滿面憂急:“世子可都善好後了?不會叫官家人查出什麽來罷?”

繼而,又連忙搖頭反駁自己的口不擇言:“不對不對,世子從來都是心細如發、算無遺策的,定然不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怎料話音剛落,屏風後的人影便施施然道:“倒也未必。”

博古驚愕得一瞬間沒托住自個兒的下巴。

“……世子!”

裏頭笑了聲:“你急什麽。”

博古焦躁道:“這如何能不着急?世子你藏鋒許久,這些年的隐忍布局可不能就這麽毀于一旦了!”

“你又怎知我不是故意留下把柄的?”

博古被這一語澆啞了火,撓頭讷讷:“是,是麽?”

“不是。”

“……世子!”

“才怪。”

“……”

……

裴文煥坐在進宮的馬車中,借着車內的燭火光芒,把從郊外院內搜到的數十封信件都一一過目了。

越翻到後來,他的臉色便越發凝重,眉心陰沉得似能滴出水。

直到馬車緩停,廂壁外的小厮出聲提醒,裴文煥才抱着一摞信件探出身去。

夜空下,紅牆玉瓦、巍峨莊嚴的大趙宮城在月色覆照中愈顯神秘,宮門前駐守的金甲衛軍更是一個個冷漠威嚴無比。

裴文煥是直接從郊外趕來此處的,沒來得及換衣裳。

将手中物證交予身旁的小厮後,他吐出一口濁氣,立在原地整了整衣冠,這才接過信件、好整以暇地提步上前,朝那形如巨獸之口的金拱門徐徐行去。

……

文德殿。

侍女銅像宮燈內,滴滴白脂蠟淚已堆成了一座小丘。

裴文煥垂首,在空曠的大殿中央靜站着。

空氣中滿是靜默,唯有蠟燭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噼啪”聲、和珠簾之後不時傳來的紙張摩挲聲間發入耳。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聽到了一聲怒極反笑的譏諷。

“真是好一個馮家。”

而後是紙張甩過空中的“唰”聲以及緊随而來的硬物落地的“啪”聲。

裴文煥心有預計,也就見怪不怪地躬身道:“官家息怒。”

珠簾輕響,有一道玄服人影從簾後走了出來。

這位大趙的帝王不到雙十年歲,模樣瞧着很是清貴,一對鳳眸銳如鷹隼,薄唇似笑非笑,通身都彌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儀态,很容易便使人膽邊生寒、進而忽略了他年輕俊朗的相貌。

“裴卿方才說,整個院子都沒剩下一個活口?”

“正是,尋仇上門那人手段很是厲害,據縣主和曹孟兩家姑娘所言,今日那賊窩滿算三十二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現全在斂屍房裏躺着了。不過根據目前能獲得的所有線索來看,京城劫殺案,平州馮家必是脫不了幹系的。”

“不止馮家。”

裴文煥頗為驚疑地擡起頭:“官家,何出此言?”

大趙少帝冷笑道:“那地道的走勢,我可清楚得很……這必不可能是一個普通的商賈人家能拿到的情報。”

“官家的意思是……”裴文煥謹慎道,“馮家後面,還有人?”

少帝不置可否:“總之此案疑點頗多。”

他說着遞出一卷帛紙:“你執我手信,派人到平州知會當地州府,拿下馮家所有人,片刻不得耽誤。”

“臣,領命。”

待裴文煥捧着帛紙離開大殿,年輕的帝王擡起手,不耐地揉揉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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