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驚懶十六 我會對你很好的

榆林巷。

陸宜祯方下馬車, 還沒站穩腳跟,忽有一道身影走到了她的前頭來。

她定睛一瞧,來人居然是隋家老太太房裏的姚嬷嬷。

“陸姑娘, 才下學呢?”

陸宜祯半是驚訝、半是敬重地俯了俯身:“是的。不知嬷嬷找我,有什麽要緊事?”

“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姚嬷嬷笑道,“只不過我家老太太想見見姑娘罷了, 姑娘現下可還有別的事情要忙?”

“沒有的。我這就同你過去。”

與家中女使交代了幾句,陸宜祯便提着裙擺跟上姚嬷嬷, 往榆林巷另一邊、靖國公府的位置走去。

她心裏頭頗有點打鼓。

隋家老太太以往可從未要求過單獨見她, 這次把她叫過去, 極有可能就是為了昨日、她在堂上公然掃了靖國公夫婦顏面的事。

一想到老太太那極重規矩的性子, 陸宜祯便臉色發苦。

做什麽逞英雄?

這下好了罷, 招惹了家中大的,家中頂頂大的要來問罪了。

但若真要說後悔, 卻也談不上。

陸宜祯心想,小世子那樣好, 她怎麽能眼睜睜地看着別個把髒水往他身上潑呢?

只是昨日的行事實在有些魯莽,倘使她當時能想到更好的解決法子, 也不至于得罪了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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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今日挨罵還是挨罰, 她都認了。

興許是瞧出了她心有不安,姚嬷嬷一面領着她進門、一面寬解道:

“陸姑娘不必緊張, 我家老太太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別看她平日裏時常板着張臉, 實則賞罰分明、心裏跟明鏡似的,我們這些下人,都很是敬佩她。”

陸宜祯矜持地颔首:“我省得。”

姚嬷嬷笑了笑:“不,我看姑娘還是不太省得。”

她左右一望, 見周圍清淨,回頭低聲道:“眼見這四下無人,我也不妨同姑娘透個底兒:昨兒個,府裏的主君主母失儀失到內官跟前去了,因着這樁醜事,老太太可是發了好大一通火。姑娘你當日那一席話,我家老太太也聽說了,她卻很是寬慰呢。”

“寬……寬慰?”

怎麽會?

陸宜祯略顯愕然,正要再開口問問多的,前方的姚嬷嬷倏地停下了步子,讓開身。

“姑娘,這就到了。”

擡頭一看,古樸風雅的院子已然橫立在眼前。

“老太太正在屋中候着你呢,請進罷。”

……

主屋內的木桌旁,只坐着隋家老太太一個人。偌大的室內,連個倒茶的女使都沒留。

陸宜祯跨過門檻,不由得四周打量了一眼,但她很快收回目光,端端方方地朝前請了個安。

“來了,坐罷,不用拘謹。”

隋老太太和藹地給她指了指身旁的梨木椅子。

陸宜祯慢吞吞地坐了過去,擡眸看了看對面的人,只見隋老太太正微微笑地望着她,面上慈和的神情不由讓她想起了遠在揚州的外祖母來。

“這是剛叫廚房送來的蓮子羹,解暑的,你嘗嘗看。”

隋老太太将手邊的瓷蠱輕輕地推給她。

陸宜祯連忙接過,道了句謝。

揭開蓋子,清甜的香氣立即飄散四溢,她拾起勺子,舀了小小一勺放入口中。但具體的滋味如何,她一概沒有心思細細品味了,因為老太太也在這時開了聲:

“我知道,我這麽貿然使人請你過來,你必定是滿腦門子疑惑。可我也實在等不及多捱上一日了,所以還請你見諒。”

陸宜祯趕緊擺手:“哪裏的話,老太太您要見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老太太笑着,也不拆穿她的話。

“我今日請你來,首要之事,便是替我家那兩個不成器的東西向你道個歉。昨日他們的失儀,我已訓斥過了,他們心裏拎不清,我老婆子可看得明白,如若當時不是你及時阻止了事端,他們恐還要在內官面前丢更大的人。”

陸宜祯沒料到老太太一開口就是這番話,有些受寵若驚:“老太太您別這麽說,我還覺着我行事太過冒失了呢,要是當時能想個兩全的辦法,興許會更好的。”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隋老太太欣慰道,“你也不要怪我道歉還不親自登門,只是考慮到你約莫也是不想讓家裏人曉得這樁事情,再一個,也是我老婆子的私心,不想把事情鬧大了。”

“我不會怪您的,您考慮得比我要周到多了。”

“好,好孩子。”老太太執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只可惜我膝下無女,孫子輩的那兩個,也全是男丁,倒真羨慕你母親能有你這麽一個貼心的姑娘。”

陸宜祯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回想起老太太最初的話:“您說首要之事……那是不是,除了這件事,還有別的?”

隋老太太聞言,不禁失笑出聲:“你這話一出口,我便曉得像了。”

“像?像什麽?”

“像意哥兒。”老太太道,“那孩子,就是從小機敏伶俐得不像話,甭管你藏着幾層意思,擺到他跟前來,全是跳蚤練功——小把戲。你這戲唱不唱得下去,端看他想不想戳穿你。”

說到這個,陸宜祯深有體會地點點頭:“他現在也這樣呢。我只要往他跟前一站,便什麽秘密都沒有了。”

隋老太太撫了撫她的掌心:“他肯戳穿你,說明他不會瞞着你事情,這是喜歡你喜歡得緊呢。”

陸宜祯似是被滾水燙了一下,下意識縮回了自己的手,耳根也漫上紅暈:

“老,老太太!”

她磕磕巴巴地:“意哥哥,意哥哥他,他把我當成妹妹的……”

老太太淡然地“嗯”了一聲,目色含笑地瞧她:“我說的就是對妹妹的喜歡。”

“……”

只腦中略微茫然一瞬,陸宜祯回過魂時,簡直恨不得地上能裂出一條縫兒來。

她做什麽要慌亂呢?這不是不打自招、又是什麽?又是什麽!

如隋老太太那般靈醒的人,會不會已經瞧出什麽來了?

她會不會覺得……

陸宜祯坐立不安地絞緊手中袖子,最後還是沒忍住,偷偷地擡眉望了眼對面的老太太。

只見後者正一臉鎮定從容地啖着茶。

還好,還好。

……罷?

“我家中的糊塗情況,想來你這幾年已看得明白。”

老太太放下茶盞,繼續低語慢言地道:“這些事說起來,也有我早年間的過錯。意哥兒生在這高牆之中,也着實是苦了他。如今能有你這麽一個平輩不計較得失,陪伴在他身邊,叫他重拾點少年心性,我看在眼裏是很歡喜的。”

“意哥兒的防備心重,你又是個年紀小于他的,很多事情,想必他不會親自開口和你說。我也明白,他養成這萬事都藏在心底的性子,實則與早些年的經歷脫不開幹系,但我實在沒有臉面叫他改,只能這幾年,眼見着他身邊的同學好友來來去去,卻沒有一個肯真正交心的。”

“而今見到了你,我這心哪,才放下幾分。”

隋老太太話到此處,目有哀色。

“意哥兒天資聰慧,年少時,最是落拓肆意不過,論文武、論樣貌,他也是趙京裏人人稱道的。你必定好奇,他今時今日,怎麽就成了市井口裏的‘纨绔’?”

老太太的一席話,正是說到了陸宜祯的心坎上。

這個疑問,從她初初在明景樓裏遇見小世子時,就埋下了。可這幾年她無論怎麽觀察、思索,都得不出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見小姑娘矜重地點了頭,隋老太太才緩聲道:“其實京中的流言,我也略略聽過幾嘴,大都是說意哥兒因逢亡母之變,才一夜之間改了性情的。更有些人,還拿他與史書中有相似經歷的人來作比,以為失母雖為不幸,但更應發奮,以告慰亡母在天之靈,可他們又怎麽知道——”

“他十一歲那夜,是親眼看着他母親從樓臺上墜下的!”

“他才那麽小一丁點,還是該在母親懷裏撒野的年紀,便,便……”

老太太濕紅了眼眶,有些喘不上氣。

陸宜祯見狀,也顧不上震驚難受了,連忙起身上前,攙住她,想着母親昔時為自己順氣的模樣,擡手撫上老太太的背:“您別說話了,快歇歇。”

好半晌,老太太才緩過了氣。

“世人皆知他後來生了一場怪病……其實那并不對,那只是我放出去的風聲。意哥兒生的,并不是什麽怪病。他是被魇着了,生了心病。”

老太太滿面悲痛:“自那夜過後,他便畏懼重響、也見不得紅色。未免驚着他使病情加重,出事後的那段時間,府裏人一概換了素淨衣裳,女使們連灑掃收拾,也要盡力避免弄出大動靜。他成日成日地發燒、夢魇,我都要以為他捱不過去了。”

“可還好意哥兒他争氣,從兖州回來後,竟迫着自己聽聲響、逼着自己見紅色,如此日夜折磨、煎熬,他這病才慢慢有了起色,最後居然恢複得與常人無異了。”

“……他是個對自己都能下狠手的孩子。”

這樣一個人,又怎麽會渾渾噩噩地成了纨绔呢?

陸宜祯的心緒一時飽脹而酸澀,好似渾身上下正在被千萬根看不見的綿密的細線、毫無規律地收裹着。

她驀然想到,自己三年前曾無心中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人無疵,不可與交。”

當時隋意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他說,這話極對。

那若是有人早早地明白這個道理,為了掩飾,而故意生了瑕疵呢?

靖國公府的隋燕氏有一親生子,隋家二郎。縱使她這繼母做得再無可挑剔,但難保心中不會有別的念頭。

為了令她大意也好,為了保全自身也罷……生“疵”都不失為一個上上之選。

這是十一歲的隋意想出來的辦法。

過慣了和順日子的陸家小姑娘,在驟然想通這點後,心尖仿佛被蜂子蟄了一口。

又癢又疼。

隋老太太将她拉到身前來,語氣溫善。

“原本這些內宅中的陰私事,我是不該拿到明面上來說的。可我有私念。這麽多年了,我也希望有個人和我一樣,多多顧着意哥兒,陪着他、伴着他,若是能叫他敞露心懷,那便是最最好的事情了。”

“老太太,我……”

“會努力的”幾個字還未說出口,廊間檐下的姚嬷嬷乍然扣響了門。

“老太太,世子聽說了您請陸家姑娘來府裏,也要來湊湊熱鬧呢,現下就候在院子外頭。”

小世子來了?

陸宜祯不由自主地便想往外張望,只是一轉頭看見虛掩的屋門,這才想起來,自己并瞧不清楚院子裏的景象。

隋老太太笑道:“他倒是看得緊,生恐你在我老婆子這兒受委屈呢。”

陸宜祯赧然地垂下了眼,只是這回她吸取了教訓,不敢再胡亂開口。

“行了,我知你的心思也不在這兒了,你且去罷。”

得了老太太準允,陸宜祯歡歡喜喜地朝她行過一禮,然後便迫不及待地轉身跑了出門。

甫一出院子,未來得及剎住腳,忽地迎面撞上去一道人影。

陸宜祯被磕得鼻尖兒生痛,身子也同時晃了晃,就要往後栽,幸而就在此刻,一只手把她撈了回來。

“祯兒妹妹今日怎的這般莽撞?”

小姑娘站定,捂着鼻子擡頭一瞧,穩住她的人可不正是隋小世子?

明亮的日色下,少年人唇紅齒白,眼瞳烏亮,還溫溫地笑着,正生得一副她最喜歡的模樣。

半天沒等來回應,少年若有所思,望向小姑娘被掩住的下半張臉,語氣更溫和幾分:

“是撞疼了嗎?”

這樣好的小世子……

陸家小姑娘的心裏頭瞬時柔軟得不像話,她一手抓住他的袖擺,在少年略顯訝異的神色中,直視他的眼眸,認真地承諾:

“意哥哥,我會對你很好的。”

……

“老太太。”

姚嬷嬷走進屋中,端詳着屋子主人的臉色:“話可都說完了?”

隋老太太微微颔首,眼中浮了點笑意:“她同意哥兒見着面了?”

姚嬷嬷:“見着了,也不知兩個人說了些什麽,您可沒瞧見世子那表情呢,一愣一愣的。我還差點以為是自個兒看錯了。”

“陸家這小姑娘呀,心思純淨,藏不住事情——這也正是意哥兒最缺的東西。”隋老太太滿面慰色,道,“他們兩個,我瞧着,是好的。”

“可奴婢瞧着,世子好像對這事毫不知情呢。”

姚嬷嬷一頓:“而且陸家姑娘年紀還小,再過幾年,許是,念頭又變了。”

“這确實說不好。但意哥兒,我看着他長大,他的性子,我是了解的。”

老太太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

“畢竟他現在年紀也不大,又對陸家姑娘沒什麽戒心,更何況他也從未往那方面想過……等他再大幾歲,回過味兒來了,你且再看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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