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驚懶十七 少年不識愁滋味

陸府。

“一個時辰了。”

陸姜氏趴在小院門口, 目不轉睛地瞧着院中樹下、正捧着繃子、坐在石凳上發呆的小姑娘。

她頭也不回地伸手往身後勾了勾。

陸琮便被她勾着袖臂,又往前跨了一步。

“夫人,寶兒出個神, 你也喚我來看,這有什麽可瞧的?”

陸家主君頗是無奈。

“你小聲點兒。”陸夫人焦急地回頭拍了他一下,旋即又轉過腦袋, 憂心忡忡道,“她已經捧着繃子動也未動整整一個時辰了!這難道還不是出問題了?”

“那寶兒許是在思考課業呢?”

陸夫人很不贊同:“你以為祯兒像你似的?再說了, 哪有功課需要考慮這麽久的?”

“又或許是, 寶兒她在學堂裏碰上了什麽麻煩?”

陸夫人擰着眉:“你仔細瞧, 她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抿嘴笑的, 哪兒像是遇到麻煩的樣子?”

陸琮依言往院內眺去, 心頭也湧上點疑惑。

“……那夫人以為,寶兒她這是怎麽了?”

陸姜氏正準備挑個合适的時機與他說道說道, 聞言,她轉過身來, 臉色凝重地道:“我覺得呀,祯兒她可能是……”

話到這裏頓了頓, 陸夫人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窩位置, 朝陸琮揚了揚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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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靜默。

大趙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這時輕咳了一聲, 虛心地請教:“夫人這個動作是何意啊?”

他說着,竟有樣學樣地也擡指放在自己的心窩處, 眉梢還未揚起,陸姜氏便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走你走,走罷!”

陸姜氏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而後便轉了身子繼續觀察起院落裏的小姑娘來, 嘴裏還喃喃着:

“我自個兒的姑娘,我自個兒操心。”

……

暮暑一過,天氣開始轉涼。

到中秋那日,夏日的單衣已然抵抗不住愈發冷涼的夜風。

這夜,陸宜祯多添了件鵝黃色的外裳,同陸琮一道坐在府中的小樓裏賞月。

陸姜氏在一旁清點着小菜瓜果,待一切布置好後,才得閑轉頭朝父女兩個的方向叮囑道:“待會兒你那些同僚好友來了,便叫祯兒下來罷,你們免不了又是要喝酒的。”

陸琮颔首答應了:“這賞月作賦,沒酒怎麽能盡興呢?”

“話雖如此,你多少也得存着些清醒的力氣,別喝過頭了。我大約到戌時了,就給你們端醒酒湯來,你也看着點你那些個好友……”

趁着二人說話的時間,陸宜祯從陸琮的膝上跳下來,趴到就近的案臺邊,抓了個月餅吃。

心裏默默地有點遺憾。

她這段時日都沒怎麽見過隋意。

臨近國子監的結業大考,他連國公府都很少回,也許是在學堂裏熬夜溫書。但即算是回了府,小世子也再沒有做過翻牆的事情了。

陸宜祯仔細想了想,這變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好似是前幾個月,從她對他說“她離及笄也就兩三年”起。自那以後,隋小世子來見她走的都是正門。

小姑娘心頭覺得既溫暖又失落。

隋意的性子本來就是疏離而有分寸感的,只不過因為他表面的功夫實在做得太好了,總叫人以為他溫和又好說話。

甚至連她當初肯糾纏上去,也是受了這張表皮的騙。

……倘若,她遇上他時的年紀再大些,小世子是不是就沒那麽容易對她卸下防備,與她親近了呀?

小姑娘嚼着月餅,默默地出神。

另一邊陸姜氏的話音也漸漸弱了下來,她轉眼瞧見自家姑娘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心裏是愁得不行。

“你看,我就說有問題罷!”

她壓低聲音,附在陸琮耳邊憂忡地說。

而陸尚書,他吸取了上回的教訓,只是握住陸姜氏的手,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緊閉着嘴巴沒有發出聲音。

……

酉時過半,閣樓宴請的客人們也陸陸續續聚齊了。

沒有了陸夫人的看管,陸宜祯膽大包天地晃了晃陸琮的袖子,懇求道:“爹爹,給我也嘗一嘗酒味兒罷!”

打從九歲起,她便一直在好奇,這酒水究竟是何等滋味,竟能使素來溫文随和的小世子變成了那般狐貍模樣?

不過當時她年紀小,一心只撲在認哥哥這件事情上,并沒認真地多看幾眼,後來,小世子便再沒有在她跟前飲過酒了。如今想想,卻是有些可惜。

陸琮一向對自家姑娘有求必應,且恰逢夫人不在身邊,聞言,他只頓了須臾,便在一衆好友吟詩作賦的聲音間,偷偷地揀了根幹淨的竹筷,放在酒盞中涮了涮,遞給小姑娘。

一面遞,還一面囑咐:“這事兒可不許告訴你阿娘。”

“我知道的,爹爹。”

陸宜祯迫不及待地接過竹筷,新奇地端詳了會兒,接着,慢慢地把筷子頭端放入了口中。

只在第一瞬,小姑娘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好辛、好澀,世上怎麽會有人喜歡這種味道呢?

閣樓木梯處這時傳來腳步聲。

陸宜祯立刻做賊心虛地把竹筷藏在了身後,再擡眼,只見寶蔻提着燈籠走了上來,走到陸家主君的席位前。

寶蔻是來帶她下去的。

陸宜祯也正好失去了嘗酒的興致,沒叫自家女使多費口舌,提着裙擺便同她下了樓。

“對了姑娘,隋世子正在前廳。”

陸宜祯踏着嘎吱作響的木階的腳步一滞,面上驚喜難掩:“真的?他今夜不用溫書嗎?”

“人哪受得了成日繃着?都中秋了,再大的事兒也合該暫時放一放了。”寶蔻道,“我方才在廳上聽小世子與夫人說,國子監的學生們在汴水上請了畫舫,今晚邀着游河呢。他也應當是為了帶姑娘你出門來的。”

……

寶蔻猜的不錯。

小世子的确是想要領她出門。

陸宜祯自然是千百個願意,本以為陸姜氏也會同往日一樣、爽快地點頭放行,可轉眼一看,陸家主母正一臉無奈和憂慮地盯着她與小世子所站立的地方,半天也沒應一句“允”或“不允”。

陸宜祯奇怪極了。

“……阿娘?”

陸姜氏聞聲,默默地別開眼,嘆了一口悠長、悠長的氣,聽得小姑娘的心底莫明發虛。

“去罷。”

她最後說。

……

因着今夜游河的大都是國子監內即将結業的公子哥兒們,未免小姑娘呆在舫上拘束無聊,隋小世子特意問了問平日裏與她交好的姑娘們有哪幾位。

得到回應後,馬車便先後駛向了徐家和段家。

英武侯府這晚要接待親戚,徐宛音脫不開身。

段家倒是清閑,段毓兒聞訊,很是爽利地換了身緋色衣裳、爬上馬車,肩上還攀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

“毓兒姐姐怎麽把段小只帶來了?”

“這麽一只大鳥兒,帶出門多威風。”段毓兒傲然道,“你放心罷,陸小寶,近來我将它馴得很聽話,它一定不會亂撲騰的!”

……

中秋之夜,汴水河邊的樓舍、藤架上都挂滿了彩色燈籠,光芒映在水面上如夢似幻。街道間、夜市裏的游人也格外紛繁吵嚷,提燈望月的,更不在少數。

遠遠地,河道中漂來了一艘典雅而華麗的畫舫。

這是一艘一層的杉木船舫,朱樓畫閣、雕木紋花,檐下還垂有紅紙蓮燈,細柳似的流蘇迎風而動。

附耳一聽,還能聽得裏頭古琴彈奏的妙音。

舫上早已候着四五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待畫舫緩緩靠岸停下,隋小世子領着兩個小姑娘登上甲板,這些公子哥兒們便争先恐後地圍上來。互道了認識以後,精神頭十足的少年們似仍有些意猶未盡,竟還誇贊起了姑娘們的鹦鹉、發髻和衣裳……

“不要吓到她們了。”

隋意清淺地笑着,三言兩語把他們驅趕到了甲板的另一頭,轉而對兩個小姑娘說道:“不必理會他們,舫上的席位吃食都備好了,祯兒妹妹與段姑娘今夜便暢心地賞賞這月色和汴水河邊的景致。”

“我知道的。”陸宜祯越過小世子,看見了正伸頭往這處張望的一堆少年郎,好笑地催促,“意哥哥你快過去罷,那群大哥哥都快要把眼睛看穿啦。”

小世子沒回頭,可背上那一道道如針似芒的目光又豈是那麽容易忽略的?

他神色亦有些無奈,只好給小姑娘留下一句:“我待會兒過來。”

……

小世子走後,段毓兒顯得随性了許多,她俯身從腿邊的小案上捏了一顆荔枝,邊剝殼邊問:

“靖國公世子和這船上的那些公子們,再過不了幾個月便要從國子監結業了罷?”

“是呀。結業以後,考科舉的考科舉、請蔭封的請蔭封,大約再攢不齊這麽些人來游河了。”

“這樣說來,我大哥哥今年冬天前也要從奉山回來了,參加明年的春闱,倘若順利,明年他便也去做官兒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

陸宜祯微嘆一口氣,趴在了畫舫甲板的倚欄上。船行得很慢,河岸兩邊的燈火人影緩緩地倒退,竟有種異述志怪裏的物事已非、爛柯凋落之感。

“誰說不是呢。”

段毓兒抱着鹦鹉,也趴在了她的身邊。

“到了明年三月,宛音就及笄了,五月,我也及笄了。那時又要發愁長大後的事情,我現在想想都頭疼。”

“我倒是想能快點及笄,若是能和你換換就好了。”

“你這就叫‘少年不識愁滋味’!如今這個年紀多好,有爹疼有娘愛,又不必考慮夫君是誰、婆家是誰,更不必考慮親戚妯娌、妾室通房一大堆的事……頂多就是,有徐小四那個讨厭鬼!”

陸宜祯偏頭看她,悠悠地道:“我覺得毓兒姐姐你才不識愁滋味呢……長大可是能做很多我們眼下做不了的事情。”

“有什麽事情我們現下是做不了的?”段毓兒不解地回望她,“吃酒?”說到這裏,她自顧自地恍然了,壓低聲音,“你別那麽古板呀,找個無人處,私下嘗兩口又不妨事。”

陸小姑娘彎唇笑了笑,眼神一轉,擡手給她指了指河面不遠處的另一艘畫舫。

“你瞧,那艘船一直跟在我們後頭呢。”

段毓兒果真被吸引去了注意。

“方才一上來我就留意到了,那艘船是誰家的?除了船夫連半個人影都不見,也聽不到什麽聲響,神神秘秘地。”

……

神神秘秘的畫舫內室,大趙官家正在幽閑地品茶。

成德海躬身立于屏風後,眺了眺窗外天色,把身子更埋低了幾分。

“官家,已經戌時四刻了,咱們差不多也該回宮裏去,否則,怕是太後娘娘要念叨了。”

“依我母後的性子,就算今日不念、後日也該念,後日不念、大後日也要念,來來去去無非就是‘綿延子嗣’‘充盈後宮’‘立後’這些子事。”

皇帝不以為意地啜了口茶。

“我如今忙着鬥朝堂上那群老狐貍還來不及,哪有心思想這些?今夜中秋,就讓我耳根落個清淨罷。”

成德海連連稱是,又道:“前頭便是靖國公世子的畫舫了,官家不如請他上來喝口茶。”

皇帝眉梢微挑,來了點興趣:“陸尚書家的那個小姑娘也在上頭?”

“正是。”

“叫船夫跟上去。”皇帝放下茶盞,“我倒想瞧瞧,敢替阿意擋在前頭的人,是什麽模樣。”

成德海應聲,諾諾地退下了。

不一會兒,窗外的景色便有了變化,岸邊的彩燈人叢徐徐隐沒,另一艘屬于靖國公府的畫舫随即映入視線。

成德海重新走入內室,恭敬地站在了屏風邊。順着大趙官家的目光往外一看,只見另一艘畫舫的船頭正站着兩個俏生生的小姑娘。

似乎是說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兩個小姑娘笑得東倒西歪、見眉不見眼。

“……哪個是陸家的?是那杏色衣裳的、還是那紅衣裳的?”

“回官家,是那杏色衣裳的。”

大趙官家點點頭:“也對,另一個瞧着便同只炮仗似的,想來阿意不會喜歡。”

成德海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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