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驚懶十九 你可一定、一定要快點回來……

腦子裏亂紛紛的。

陸宜祯一時覺得自己該冷靜下來和隋意道聲賀, 一時又覺得委屈極了,一時還賭氣地想:既然他這般爽快地去了奉山,那麽她也幹脆不要這個哥哥算了。

正适時, 前行的方向投來一片陰影。

陸宜祯不得已停住了腳步。

昂首一瞧,堵在她去路上的,居然是身着一襲華美襦裙的寧嘉縣主。

小姑娘猶記得在鄭家馬球場與這位縣主初見的時候, 對方那副冷冰冰的模樣,只是現在, 她卻對她露了笑, 看似好說話得不得了。

“陸家妹妹。”寧嘉縣主朝她颔首致意, “方才在樓上見你行色匆匆地, 是遇上什麽事了嗎?”

面前的人很奇怪。

陸宜祯壓下滿腔雜緒, 正思索着該回句什麽,寧嘉便已再度開口:

“我父王和哥哥都在酒樓上頭的廂房裏, 陸家妹妹不妨也上去同我們吃點東西罷。”

陸宜祯因這話,依稀記起來, 在劫殺案告破後,官家為體諒思女心切的譽王爺, 特意下了旨召譽王一家來京城小住。

可他們為什麽要請她一起吃飯呢?

“我……”

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 身後忽地插.進來一道清潤的嗓音:

“縣主還是将這機會留給我罷。”

驟聞此聲,陸宜祯身子一僵, 委屈難堪的情緒霎時沖破才設下不久的阻障,一齊又積滿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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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嘉縣主朝來人俯了俯身:“隋世子, 好巧。”

“并不算巧。”隋意溫文道,“我就一直跟在祯兒妹妹身後不遠的地方,想是縣主沒有注意到。”

寧嘉縣主面色微微一滞,複笑了。

“倒真是未曾留意。不過, 陸家妹妹這是怎麽了?一副興致不是很高的模樣呢。”

“是我的錯。方才說了幾句話,将祯兒妹妹惹惱了。”

隋意說着,桃花眼望向一側的小姑娘,誰知小姑娘剛一觸到他的視線,便立刻背過了身去,只留給他一個冷漠的後腦勺。

看來真是氣得不輕。

“陸家妹妹,小小年紀,氣性怎麽這麽大?”

寧嘉縣主轉到她跟前,稍彎了唇,說出口的話既溫柔又解意。

“世子又不是故意氣你的,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諒了他罷,否則,他今夜怕是連覺都睡不好了。”

又是一副大人口吻。

好像她與隋意才是同一路人。

可是,可是……

小姑娘偏偏沒辦法反駁。

她就是年紀太小了,所以永遠只能做妹妹。隋意做了什麽決定不會提前告知她,甚至連他身邊的縣主、鄉主都能自持長者身份,敲打她、教訓她。

小姑娘越想越覺得委屈,淚水蓄上眼眶,又無聲地“吧嗒”掉下,小巧的鼻頭亦有些發紅,到底是沒忍住,輕輕抽噎了一口氣。

這幾乎要被街市喧嚣蓋去的一聲,倒是叫隋意微微地愣了愣神。

小姑娘興許是覺得丢臉了,繞過擋在跟前的寧嘉縣主,繼續蹚進了往來不絕的人浪裏。仿佛只有置身于這樣熱鬧的環境中,才能叫她稍稍地心安一些。

隋意回過神來,臉上一貫挂着的笑意已然散了個幹淨。

他提步欲跟上去,卻被寧嘉縣主絆住了步子。

“世子,陸家妹妹她……”

“今夜之事,便不勞煩縣主費心了。”

向來柔和的桃花眼眸中,竟然摻進了一絲冷意。

寧嘉不禁消了聲,腦海中猛地閃過數月前城外院中那場猩紅的慘事,背脊一顫。

他從來不是溫善的性子。

……

“祯兒妹妹。”

陸宜祯充耳不聞身後的叫喚,埋頭往前走着。

忽然手腕被人從後捉住,她不得不頓住腳步,被迫教人掰着肩膀轉過了身。

她飛快地伸出空手掩住臉。

可縱使是瞧不見濕紅的眼睛,俏淨的下巴上挂着的那滴要落不落的淚珠,卻不是那麽簡單就能叫人忽略的。

隋意的眸色沉了沉。

他是第一次見她哭。

在少年的印象裏,陸家這個嬌養長大的小姑娘,雖說溫溫糯糯、貼心軟和,但絕不是肯輕易示弱的性子。

這回掉淚,必定是傷心傷狠了。

這該如何是好?

素來有一顆九竅玲珑心的少年,卻在此時犯了難。他難得沉默地看着眼前由他一路看顧着長大的小姑娘,心尖微滞。

身旁來去的行人,有的留心到這處的異況,步伐已是放緩,各色眼光或悄然、或坦蕩地聚集過來。

這裏到底不是個适合說話的地方。

隋意牽起小姑娘,走入了街邊一道僻靜的巷子裏。

然後,他便松開了她的腕子,轉而擡起自己的手,虛虛地覆在了小姑娘的面頰之上。

溫聲哄道:“祯兒妹妹,我已瞧不見你的臉了。你先将手拿下來罷,會酸的。”

陸家姑娘聞聲,猶疑幾息,緩緩地垂下了掩面的手。

俏麗白淨的臉蛋并未露出來,反而因着少年修長的手掌,被捂得更嚴實了幾分。

這樣乖巧。

隋意只覺心中柔軟得不成樣子,巷外一切雜音皆遠了去,耳畔仿佛只餘下小姑娘微微的抽氣聲,以及輕拂在掌心的濕熱吐息。

“……為何要哭?”

一句問話過後,又是長久的無聲。

就在隋意以為小姑娘不會回答的時候,她卻張口了。

“我不喜歡那個寧嘉縣主。”

聲音甕甕地,好似還帶着哭腔。

隋意立即道:“我也不喜歡她。”

“可你和她說話了,她還,還……”

“那我以後都不同她說話了,好不好?”

小姑娘抿着唇不吭聲。

“不止不和她說話,我連見也不見她了,這樣如何?”

不如何。

陸宜祯心想,沒有寧嘉縣主,也會有寧安縣主、寧康縣主……甚至到了奉山,還會有趙姑娘、錢姑娘、孫姑娘、李姑娘……

可這些都是無法對他言道的隐秘心思。

最終只得開口:“你在奉山如果碰見了,碰見了喜歡的姑娘,一定要告訴我。我要把關的,才不要寧嘉縣主那樣與我耍威風的人做你,做你娘子。”

“好,都依祯兒妹妹的。”

少年不帶一絲猶豫地答應了,眼睛卻一眨不眨,仔細地端詳着牆根邊小姑娘的細微動作,以企圖推敲她此時的心情。

“還是不想叫我看見你的臉?”

小姑娘應聲點了點頭。

她才哭過一場,臉上肯定都亂糟糟的。

少年卻沒有半句嘲笑亦或是責怪的話語。他一手掩住她的面,一手取下她手中的怪物面具、扣到了她的臉頰上。

陸宜祯只覺一道溫熱的陰影忽然籠罩過來。

隋意捏着面具綢繩,繞到小姑娘的腦後,給她打了個穩穩當當的結。

陸家小姑娘怔怔地眨眼。

溫熱的身影退開了,少年芝蘭玉樹般的風貌,就站在她面前,柔柔地笑。

“好了,戴上面具,我便再也看不見了。”

……

年初,冰雪初融的季節,隋意帶了兩個小厮,走水路南下。

碼頭邊預備登船的、乘船歸京的游人交錯而過,還有扛了重物的挑夫們吆喝着上上下下。

港口裏停泊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一眼望去,桅杆如林。

其後的水面波平如鏡,碧藍無垠,映畫有這一年、這一日清澈洗練的晴空。

前來送行的人并不算少。

靖國公府的人除了國公爺,全都到了。甚至連隋家的老太太也由女使攙扶着,披了氅子、迎着寒風,站在碼頭邊同隋意說着話。

陸宜祯跳下馬車的時候,還在少年身邊瞧見了好幾個小公子,徐家大郎也在裏頭。

她背着手,慢吞吞地朝那處走了過去。

隋意在話半時就留意到了她,與小公子們再敘不長,他便抽了身,迎到小姑娘的跟前來。

“祯兒妹妹。”

“意哥哥。”陸宜祯昂起頭,望着他,叮囑道,“你去了奉山書院以後,要好好地念書、做功課。”

“嗯,我必會牢牢記得祯兒妹妹的話。”

少年的語調親舒而溫軟:“去到那邊後,我得空便給你寫信,祯兒妹妹可不許嫌我煩。”

“這可說不好。”小姑娘矜持道,“但是回信,肯定得等我心情好的時候回。”

少年不急也不惱:“那祯兒妹妹今日的心情是好的嗎?”

“一般般罷。”

陸宜祯說着,慢慢騰騰地從身後拿出一樣東西來。

隋意垂眼一看,這青面獠牙的東西,可不正是中秋之夜他給小姑娘買的怪物面具?

“這個送給你。”

陸宜祯把面具塞到了少年手上。

心裏想,要是隋意時時刻刻能把這吓人的面具戴在臉上該多好,那樣就不會再招旁的女子喜歡了罷?

可他總是愛笑。

如此曲折的女兒心思,這個年紀的隋意又如何能猜出來。

他只以為小姑娘大約還在生氣,存了心捉弄人。

于是立刻認了:“這份禮物當真是別出心裁。既是祯兒妹妹送的,我一定會将它時時刻刻帶在身邊。”

小姑娘的眉眼這才松快幾分。

她認真地望着他:“意哥哥,等你從奉山回來,我就是大姑娘了。”

隋意也目不轉視地看着她。

木樁邊有小孩摔了一跤,哭鬧起來,聲音刺耳,孩子母親聞聲趕到樁子邊,又有安慰的聲音疊加在上頭。

但這些背景裏的嘈雜都如同落潮時的海水一般,緩慢地淡去了。

小姑娘對他說:

“你可一定、一定要快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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