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猗猗第一 約法三章
祯兒妹妹, 展信安:
月前你的及笄之宴,我未能回來,實在是深感遺憾。不過聽聞那日, 你額上花钿貼的是我信裏所畫的式樣,倒也稍稍彌補了愧意。人未能至,只能先借由紙筆恭賀祯兒妹妹長大成人。
徐大與鄭家姑娘成婚的事情, 我亦已知曉。只是不知寄去的禮物有沒有趕上婚宴,若是晚了, 還要累祯兒妹妹去徐家為我多多美言。
關于祯兒妹妹信中提到的, 段家大郎那嚴肅的事跡:譬如回府後抓着段家姑娘背書、致使她常常不能赴與祯兒妹妹的約;又譬如入值刑獄司後、便駭得一群老官員垂死病中驚坐起, 當月積壓的懸案少了三分之一……這些我卻是不奇怪的。
因為奉山書院也有這位段家大郎流傳下來的傳說, 多得不知從何言起, 只是其中一樁,我料想祯兒妹妹會很感興趣, 特挑出一說:
是關于這段家公子的一個外號,人送“冷面煞神”。其中威力, 可見一斑。祯兒妹妹若得見此人,萬不要被吓着了。将他當做我祖母的脾性, 想來會叫人好受許多。
祯兒妹妹大約不知, 祖母給我的信中也提到了你,說你支開姚嬷嬷, 為她偷偷挽了京城中時興的婦人髻,手藝很是靈巧。只是我祖母亦有薄面皮, 當日并未表現得很欣喜,心中實則不然。我在此替她謝過你。
奉山今年冬日裏落了場雪,這封信是我在雪地亭中溫酒時寫下的,不過祯兒妹妹放心, 喝酒時并無旁人在側,所以算不得在外。
現下酒已溫好,紙筆草草不盡。
即問近安。
……
陸宜祯逐字逐句地将這一封信看完,随即端端正正地把它疊好,裝進信封,又從櫃中捧出一個小木盒來,把信封收進了小木盒裏。
這兩年,隋意從奉山寄來的信已經快要把木盒子塞滿了。
但他一次也沒有回京。
小姑娘也從初初分別的思念苦悶中掙脫了出來,到如今,僅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偶爾才會想念起他。
只是成人之禮沒能教他見到自己最美的模樣,總歸是一樁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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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也沒有太大的關系,他的禮物一直伴着她。
就比如那日額上的花钿,又比如及笄禮當天比誰都叫得歡快的陸小嗝。
陸宜祯總覺得自己的成人禮到得慢了些。
慢到那些早早紮根于心中的、濃烈的少女心事,已在流淌的時間裏緩緩地化成了一灣細水。
她時常會給隋意回信,大到京城的官員變動、律令變化,小到今日吃了什麽、說了什麽話,就好像他從未離開一樣。
小姑娘當然也存了自己的小心思。
有些事情,她是萬萬不會在給隋意的信中提及的。
就好比:她去靖國公府探望隋家老太太時,間或會碰上前來與隋燕氏敘話的寧嘉縣主,甚至極少數時候,還碰上了跟在寧嘉身後的徐宛竹。
……
意哥哥,展信安:
你送徐家大哥哥的禮物沒有遲到,只不過徐家大哥哥總是念叨你“薄情寡義”,連他的婚宴也不來出席。但你放心,我已在他面前說了你許多的好話,只要十句能有一句入耳,想必他便也能明白你的難處。
其實及笄于我而言,帶來的變化并不算很大。爹爹娘親不似英武侯夫婦一般,他們并不着急為我說親,還時常同我感嘆,要是我能在家多陪他們幾年就好了。
但近來京中發生了一件大事:官家終于吃不消太後娘娘和朝臣的念叨,預備采選秀女入宮了。
十日前,宮中采選的內官也來我家看過,還把我的名字記在了名簿上。可我并不想要入宮,那幾日急得不得了,向徐家三姐姐和毓兒姐姐一打聽,得知她們也被記了簿子,心裏這才稍稍安定一些。
後來大選的名簿裏并沒有我和徐三姐姐,采選的內官還很過意不去地來我家道了歉,說官家昨晚揮毫筆墨,把百來人的名字劃得只剩十人了,這種事他萬萬沒有料到。
我卻是很竊喜的,只是心中稍微有點擔心毓兒姐姐。
不過毓兒姐姐并沒有因此低落,她還開解我,說段宰執與官家一向不對付,她身為段家女,又在幾年前的中秋被官家親眼瞧見了蠢樣子,想必不會真正做了宮妃。多半是官家不欲在采選之事上下了宰執的面子,所以把她留在名簿上,邀她進宮游玩一日而已。等官家親自面選過後,她又會被放出籠來的。
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話到最後,我便不問意哥哥的安了,因為我知你必定是很安好的。
……
開春的天氣乍暖還寒。
在小姑娘寫給奉山的信寄出去沒多久後,榆林巷發生了兩件事。
其一,是隋家老太太意欲動身前往南方的飲泉寺還願,順帶探望遠在奉山的小世子;其二,是陸夫人揚州娘家的侄兒過兩月便要成親了。
陸府。
“好阿娘,你就讓我同隋老太太一起南下罷。”
陸宜祯跪坐在陸姜氏的腳邊,伸手輕輕搖晃着她的膝頭,亮起的眼眸裏盛滿了期盼。
“阿言表哥都要娶娘子了,您就準我回去看一眼罷,您也知道,小時候在揚州的族學裏,我與阿言表哥是最玩得來的。”
陸姜氏坐在梨木凳上,雙腿被小姑娘搖得左右擺晃,面上的神情卻是不為所動。
陸宜祯心念微轉,又道:“還有祖母,阿娘,祖母在信裏不是也說了嗎?我從九歲離開揚州,一下子過去了六年,她都沒能親眼瞧見我長成大姑娘的樣子,現在很是想念我呢!您就許我回揚州看看祖母罷,阿娘……”
陸姜氏嘆了口氣,支着腮,垂眼看向自己膝上,已出落得靈俏動人的姑娘,語氣深沉。
“祯兒,你與我說實話,你當真只是想去揚州看你外祖母和表兄?”
陸宜祯被問得心頭一跳,下意識便垂下了腦袋。
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擡頭,迎上陸姜氏深色的眼睛,咬了咬唇:“我,我想見意哥哥。”
聲音細弱,夾着惶然、小心、與試探,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赧意。
陸夫人看得心中既悶又疼。
她把小姑娘從地板上牽了起來,令她坐在自己對面的椅子上。
小姑娘顯然是緊張極了,目不轉睛地端量着自家阿娘的臉色,怯怯地,但又在那之中含着堅定。
“祯兒,我并不是想要責怪你。”
陸姜氏摸了摸她的臉頰。
“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你現在所體會到的許多事,阿娘也曾經都體會過。只是,你要曉得,在這人情世俗裏,女子先喜歡上男子,着實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事情。”
小姑娘略微吃驚地望着她,眼底神情懵懂又幹淨。
“旁人的眼色,自己心裏的曲折,還有你所喜歡那人的想法、家世,都無一不是你要獨自去斟酌、面對的。而且就算這些都一一熬過了,還有很多瑣事磋磨着你。”
“就如我與你爹爹。我初初見他時,只以為他是個無瑕君子,可真正同他在一起以後,我才知道,他渾身也都是毛病。譬如健忘,忙起來不僅不顧儀表,連自己的身體也不在乎了;又譬如他睡覺時很不老實,經常蹬被子……與我最初在腦子裏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我說這些,并不是想要吓唬你。倘若你在明白這些以後,仍舊認為這樣做值得,那我也再沒有道理阻攔你。”
“只是我做為一個母親,總還是希望能有個懂得疼人的小公子對我家祯兒好,叫她每時每刻都能被人捧在手心裏,而不是放任你去磕磕碰碰,這會令我很不忍心。”
這一番長長的話使得整個屋子都安靜了下來。
仿佛過了很久,陸宜祯終于輕輕地呼出了口氣,眼神重新變得澄明。
“我知道了,謝謝阿娘。”
她的聲音不大,在封閉的房間裏卻字句清晰。
“但我還是想去奉山。”
陸夫人眼中有些微的異色,很快又被釋然所取代:
“你既做好了決定,我也不會硬是攔着你。不過祯兒,今日你需與我約法三章。”
“好,我都聽阿娘的。”
陸夫人點點頭,說道:“第一,不許在奉山留太久,書院裏畢竟全是男學生,即使隋家老太太也小住在那裏,你一個姑娘家總是不方便。你算好時間,在你阿言表哥成婚前,需得到揚州去。”
從京城到奉山大約半月車馬路程,從奉山到揚州又需三日,表哥的婚期在兩月之後,這樣一算,她至多只能在奉山呆一個月。
不過這也足夠了。
“嗯,我會記得的。”
“第二,要時刻留心自己的安全。不許與別人、尤其是男子在外頭過夜。”
“……”
小姑娘也不知因言想到了什麽,臉頰難以自抑地染上紅暈,目光也變得飄飄忽忽地,根本不敢再直視人了。
“第三。”陸夫人繼續道,“假如,假如說你在奉山那邊遇上了難過的事,不必猶豫,回家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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