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猗猗第二 你敢不敢與我打個賭?
乘船随隋老太太南下那日, 是個同小世子離京那日一樣的晴朗天氣。
走了兩日水路,上岸後又改換馬車。
沿途只見青山綠水,小橋人家, 還有午時袅袅升起的炊煙。
車行第四日時,經過了一片梅林。這時節梅花未謝,舉目看去, 朵朵朱紅掩映,實在是美不勝收。
小姑娘趴在馬車窗邊, 望着車外頭的景致, 不止一次地想:隋意南下那年, 看到的, 也應當是與她同樣的東西罷?
第十一日, 馬車即将經過涼州飲泉寺。
“老太太,飲泉寺在涼州這麽南的地方, 您當初怎麽會在這裏求的願呀?”
老太太聞這一問,目泛懷念道:“你年紀小, 又出生在這太平盛世,尚不知道幾十年前的風風雨雨呢。”
“那時大趙立國并不算太久, 有許多前朝舊臣還在暗地裏謀劃着要複國, 涼州這片地方,當年就是他們的一個窩點。”
“意哥兒他祖父那一年臨危請命, 帶了大軍駐紮涼州,預備根除逆黨, 我放心不下,懷着身孕便也同他一起來了。”
“只是你也知道戰場兇險,稍有一個不慎,便可能會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意哥兒他祖父就在一次突襲中不見了蹤影。那可是大将軍大元帥, 沒了他可怎麽得了?”
“恰逢逆黨得知消息來攻城,我當時挺着七個月的肚子,便鬥膽暫領了三軍。所幸在他祖父回來前,算是把城給死守下來了。”
“他祖父被尋回來後,我心有餘悸,這才連夜去了離營地最近的一座寺廟,求福求願。”
陸宜祯只覺像是聽了一場話本裏才有的故事,心中既驚奇又敬佩。
“老太太,您可真厲害,還能領軍打仗!”
“都是情勢所迫的無奈之舉罷了。”老太太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什麽,眸色悲沉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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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意哥兒他爹生在那樣一個時候,我着實覺得有點對不住他。現在回過頭來一想,他養成那膽小懦弱的性子,與我這個母親是有很大關系的。”
“軍隊裏紀律嚴明,父親時常不着家,母親又是一副嚴肅的面孔,也難怪他自小便畏畏縮縮、束手束腳,想要什麽,從不敢挑明了講,也從不敢忤逆我的意思。”
“可他爹這般的性子,放在婚事上,真正是要出大錯的。也怪我,當年沒有問清楚他的想法,便為他定下了與琅琊王家的婚事,直到他成婚一年後,經由我那可憐的媳婦點破,才知道原來他心裏早已有人了。”
“但為時已晚。想來也可笑,我一手拉扯大的兒子,第一次忤逆我,竟是為了納一個妾室進門。”
“老太太……”
“好了好了,都是過往,我不提了。”隋家老太太執起陸宜祯的手,輕輕撫拍道,“如今能有你陪我一個老婆子南下看望意哥兒,我心裏真真是感激不盡。”
……
第十五日,隋家車隊抵達了奉山所在的虞安城地界。
這座南方小城實在比不得京城和揚州的繁華,但是掀簾一瞧,滿街皆是淳樸的叫賣、問候聲音,倒也別具一番風味。
陸宜祯縮回車內,頗有些坐立難安。
老話說得好,近鄉情怯。她這個算什麽?算是,近“意”情怯?
虞安城的人口并不少,馬車在早市中前行得步履維艱,車中的小姑娘都已從初入城的欣喜不安,轉而變得有些無聊困悶了。
也就在這時,整個車廂忽然一震,像是有什麽重物撞上了車板。
緊接而來的就是一道哭天搶地的男聲:“救命救命!車裏大富大貴的菩薩祖宗,求你們稍稍睜開眼,救救我這一條爛命罷!”
這男聲相當凄厲,普天之下竟能有男子嚎啕成這般模樣,簡直聞所未聞。
不說是陸宜祯,就連閉眼小寐的隋家老太太,這時也被唬醒了,捂着心口稍有些不能緩神。
“老太太,您莫急,我去瞧瞧。”
陸宜祯安撫了一句,随即躬身向前,挑開了車簾。
車廂邊上,那似乎是先前撞車的男子已被隋家護衛們架了起來,他懷裏緊緊箍着一個包袱,衣衫褴褛,束發淩亂不堪,甚至連臉龐都是鼻青臉腫的,看起來好不可憐。
而在他身後的街邊,還有一群持刀帶棍的壯漢朝這處虎視眈眈着,只不過因為隋家樸素清貴的馬車和訓練有素的護衛,一時只敢張望,不敢上前。
陸家小姑娘是第一次出遠門,遑論遇上這種大陣仗?
一時有些驚怔,但她很快穩了穩神,由女使寶蔻攙着走下馬車,來到那鼻青臉腫、嗚呼不斷的公子跟前,問道:
“你是遇上什麽走投無路的事情了嗎?”
哀求的男子聲音一頓,一見來人竟是個仙子似的小姑娘,也愣了愣。
兩人默不作聲地對望了片刻。
陸宜祯在短短的時間裏,心中也有了計較,以為他是顧忌身後那一群面容帶煞的壯漢,于是放柔語氣,寬解道:
“你不用怕,把實情一一對我說出來,如果有冤屈,我便護着你去報官。”
“我,我……”
男子讷讷幾聲,下意識用手理了理頭發,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的時候,又瞬間黑了臉,心道這是什麽妖精轉世?
他恢複成了死皮賴臉、凄慘無比的模樣,哭天搶地道:
“菩薩明鑒哪!我,我因家中父親病重,實在沒錢治病,迫不得已,才拿了十枚銅板進了賭坊。也是上天眷顧,我連贏了好幾場,眼見父親的藥錢不愁了,便打算抽身而退,可誰知,誰知……”
“賭坊那群人恨我贏了太多,非但不放我走,還要将我身上的救命錢全搶了!”
這段聲情并茂的陳情,把陸家小姑娘說得秀眉深蹙。
心底的憐憫同情一時泛開,硬氣道:“別怕,有我家護衛在這裏,他們不敢上來的,你到馬車裏來罷,我送你去官府。”
“不成不成!”男子連連搖頭,苦澀道,“姑娘你神仙似的人兒,想必不了解我們草民的苦處,這官府是萬萬不能去的!”
“為什麽不能去?”
男子朝她湊近了幾分,低語道:“姑娘,你以為虞安城這賭坊能開起來,與官府沒有一星半點的關系嗎?而且就算其中關系是清白的,憑我這麽一個毫無背景的草芥,去官府走一遭,身上的油水銀錢定是要被搜刮光的……我家裏的父親還等着救命呢。”
陸宜祯眨了眨眼,抿起了唇。
望向他時,目中憫然毫不掩飾:“那,那我該怎麽幫你?”
“很簡單,帶我出城罷,就從西門出去,到城外擺脫了那群賭坊的人,我便能趕回家了。”
虞安城西門,小姑娘想了想,那正是他們一車人要去的、奉山書院的方向。
“好,你上車來罷,跟我們一起出城。”
男子感激得連聲道謝,就差沒有涕泗橫流。
陸宜祯踩上車踏,才跨了沒有兩級,忽地頓住身形,又轉過身來看他。男子跟從的腳步一滞,身體也微微僵硬。
卻聞她道:“你這身傷,看起來好疼,你可知這附近哪裏有醫館?”
……
虞安城西,醫館。
鼻青臉腫的可憐男子被老郎中帶着進內室清洗傷口去了,陸家小姑娘和一同下車的隋家老太太等在前堂。
“老太太,你方才怎麽一句話都不說?”
“你是個心善的孩子……”隋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可是,你要知道,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與你一般。有些豺狼啊,就愛披着羊皮騙人善心呢。”
陸宜祯瞬間明白了這話意,有些不能相信:“您是說,他是騙我的?可為什麽呀?他身上明明受了那麽重的傷,也确實是有一堆人追着他。”
“你瞧他那包袱裏的銀錢,何止能救一條人命。而且能有這份膽識頭腦,曉得撞上我們的馬車求救的人,又怎麽會不知道在賭場需見好就收的道理?只除非,是明知故犯。”
……
沒過多久,受傷的男子被老郎中領了出來。
他的傷處已經包紮好,臉上身上的污垢血跡也被簡單地清洗過了,若是忽略兩頰眼下的幾條傷痕,倒還真算得上是一個清秀的小公子。
看起來年紀也沒比她大多少,怎麽就學會了這般可惡的行騙之事呢?
陸宜祯心頭有氣,見了他,笑也不笑。
鼻青臉腫的小公子仿似對她突然之間的态度轉變感到詫異,在郎中抓藥的時候,止不住地往她這處張望。
陸宜祯朝他走過去。
“恩,恩人。”
小公子猶疑地躬了躬身,喚她。
“才不是你的恩人。”陸宜祯盯着他的眼,惱道,“你為什麽要騙我?那包袱裏的錢,根本不是拿去給你父親治病的罷?”
小公子被拆穿了謊言,面上不羞也不紅,只是稍感驚訝,轉頭看了一眼靜坐于醫館門邊的隋老太太,胸中便有了成算:
“是你祖母告訴你罷。”
“你管是誰告訴我的,總之,你騙了我。”陸宜祯咬牙道,“那我也不想救你了,你自己出城去罷。”
“別呀,小仙子。”不必裝作可憐樣,那小公子立即變得吊兒郎當起來,乜着她笑,“縱然在銀錢的事情上,我有所隐瞞,但是,關于那賭坊和官府勾結的消息,這可是千真萬确的。小仙子,你要想,我卷走那賭坊裏的錢,也算得上造福百姓了不是?”
陸宜祯從未被這般調戲過,一時怔怔愕愕,羞得脖子根幾乎都要紅了:“你,你叫誰小仙子呢?我,我有姓名的。”
“哦?”小公子順着道,“那不知這位小仙子喚作什麽姓名呀?”
“我名叫……不對,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陸宜祯意識過來自己差點又被人下了套,既惱且恨,世上怎麽會有這般狡猾似泥鳅的人?
“你都還沒自報家門呢,休想诓我。”
“是是是,我疏忽了。那這位小仙子,你聽好——我姓蕭名還慎,乃是奉山書院的學生。”
“奉山書院?”
陸宜祯眼眸微睜,從上至下地把跟前人打量了一遍,由衷地道:“這并不像呀。”
回憶起他狡猾的前科,小姑娘更為肯定了。
“你又是騙我的罷,奉山書院的學生這個時辰怎麽會在虞安城裏?更別說還是去賭坊了。你就算是騙人,也得找個像樣點的身份。”
說到這裏,似是想起了誰,陸家小姑娘的眼神略顯期待。
“我哥哥就是奉山書院的學生,這次,我和祖母就是來探望他的,你和他根本毫無相似之處,必不可能是他的同窗。”
“話不要說得這樣絕對。”
那小公子哼笑了聲,朝她挑挑眉。
“這位小仙子,你敢不敢與我打個賭?”
“什麽賭?”
“我與你一道去奉山。如若我不是奉山書院的學生,我這一包袱的銀錢,分文不要了,全數送官;如若我是奉山書院的學生……”
“你便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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