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猗猗第四 他是僞君子,我也是真小人……

翌日一大早, 陸宜祯便從榻上爬起來,催着寶蔻從箱子裏挑了身姜黃色的襖裙,又給自己梳了個漂亮的流蘇髻。

辰時正, 隋意向老太太問過安後,便到東廂房,帶她去書院膳堂嘗鮮。

正值學生們用膳的高峰, 陸宜祯随小世子才走到門口,便已感受到了一陣熱浪。

有急匆匆趕着上課的學生們小跑着越過他們沖入膳堂, 也有吃飽餍足的學生們勾肩搭背地走出門檻。

但來去的男學生們, 無不是對這與書院格格不入的一幕投去了注目。

俏生生的小姑娘, 放在和尚廟裏跟塊兒肉似的, 多新奇?

隋意欲跨上臺階的腳步頓了頓, 眉頭微不可查地一蹙,默不作聲地把小姑娘往身後藏了藏。

“意哥哥, 為什麽不走了?”

“……”

“我忽然想起來。”隋意轉身,對小姑娘溫和地說, “這膳堂裏的飯菜鹽放得多,并不合祯兒妹妹的口味, 不如還是我叫小厮下山買點兒清淡的吃食回來。祯兒妹妹以為呢?”

小姑娘一向很聽他的話, 聞言只是點點頭。

“好呀,我正好也不是很餓。”

從膳堂折出來, 窺看的視線總算減了不少。

隋意專門揀了幾條不太碰得上人的清淨小路,領着小姑娘閑步其中。

只是這樣的路途, 能看的風景畢竟有限,陸宜祯走了沒一會兒,便覺得不對勁了:“意哥哥,為什麽不去那邊的藏書樓?”

隋意側眼, 望向身邊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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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蛋臉頰勻稱又讨喜,杏眼兒更是水潤有神,漂亮舒服得叫人移不開眼。

她已經長大了,總要成婚嫁人的,何況外貌、性子、家世,樣樣數來,都好得不得了,身邊有許多窺伺愛慕的男子并不算奇怪。

只是。

隋意的心頭微微泛起了一股不适感。

也許因為是親手照顧了這麽多年的姑娘,如珠如寶,他并不那麽放心把她交入別人手裏。小姑娘那樣的幹淨柔軟,被人騙了、欺負了該如何是好?

“……意哥哥?”

小姑娘輕喚的聲音鑽入耳中,隋意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失神了。

他靜默片刻,彎了彎眼,對她說:“祯兒妹妹,那些樓宇并沒什麽可看的,我知道這奉山近山頂有一處地方,栽滿了桃花。”

陸宜祯确實對花草更感興趣些,不疑有他,高興道:“那我們趕快過去罷!”

隋意便領着小姑娘,一前一後,攀上了去山頂的石階。

一路走走停停,到後來,小姑娘渾身都出了一身薄汗,臉頰顏色也比尋常更紅潤了些,竟比桃花還要更惹眼。

她氣喘籲籲地抓住前方人的袖擺:“意哥哥,我們,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到呀?”

隋意輕笑着将她攙住。

小姑娘渾身都熱乎乎地,即算是隔了一層單衣,他也能感覺到手心裏暖熱的溫度。

“累壞了?”

“嗯。”

“還有約莫一百來階石梯,祯兒妹妹可還堅持得住?”

一百來階……

陸宜祯回頭望了眼腳下不見盡頭的登山路,又仰頭看了看攙她之人含笑的眼,心道離那桃林也不遠了,可不能前功盡棄。

于是咬牙點頭:“可以的!”

隋意并不意外,溫聲道:“那好,我們走慢一點,我扶着祯兒妹妹上去。”

一百多階的石梯,兩個人當真走得很慢很慢。

初初被小世子握住手臂的一點羞赧,在漫長的山風吹拂中消散了蹤影,只餘下滿身的惬意舒适。

陸宜祯心想,這條路如果能一直一直走下去,那該多好呀。

但路總有盡頭。

“到了。”隋意緩緩地抽回手,叮囑道,“祯兒妹妹随我來,一定要時時注意腳下。”

見小姑娘點着腦袋應下了,他這才偏身撥開枝杈,探進了階梯旁茂盛的樹林子中。

這山頂的桃林興許是沒被多少人發現過,入林的一路,居然連個像樣的落腳地都找不到,若非有隋意在前方開道,小姑娘是不可能知道該怎麽行進的。

沒過一會兒,前頭領路的人的腳步突然頓住。

陸宜祯也跟着停了下來,略含憧憬地問:“意哥哥,看見桃花兒了嗎?”

隋小世子轉過身子。

“祯兒妹妹……”他沉吟着,說,“今日,我們恐怕是看不到桃花了。”

“為什麽?”

隋意稍稍讓開身。

小姑娘扒着他的左臂,探頭往前一瞧,眼前的桃樹林子光禿禿、灰撲撲地,只有少數的枝頭挂着淺紅色的花苞。

顯然是還沒到開花的時間。

“大約再晚幾天過來,林子裏的桃花才會開。”隋意問,“到那時,祯兒妹妹可還願意陪我再爬一趟石梯?”

小姑娘毫不猶豫答道:“願意的。”

……

傍晚時分,陸宜祯坐在東廂房內的窗邊揉腿。

忽然,窗外傳來一陣悄聲的叫喚。

叫的是“小仙子”。

陸宜祯對這個稱呼尤其敏感,眉頭一蹙,伸手便阖上了窗子。

正要舒口氣,窗板又“篤篤”地被輕扣響。

“陸姑娘。”

窗外之人改換了個正經稱呼,低聲道:“昨日騙你之事,真是對不住,我已經深刻認識到錯誤了。”

這一反常态的道歉,倒是叫屋裏的小姑娘懵了懵。

她沒開聲,窗外人以為她是不想原諒:“真的,是真的。你可不知道,你那位哥哥用盡了手段,不僅叫夫子搜走了我一包袱的錢,還害我留堂被罰抄書到現在!”

“這,這與我有什麽關系?”

做錯事了就該受罰。小姑娘想,這很公平。

“這怎麽能沒關系?”窗外人道,“你可知我今日罰抄,抄的是什麽書?”

“……是什麽?”

“是《女誡》!”

小姑娘“噗嗤”笑出聲。

窗外人聽到她的笑,聲音又輕幾分:“小,陸姑娘,我是真真知道錯了。”

“那好罷,我原諒你了。”

“我就知道,陸姑娘你大人有大量。”

窗外之人話音頓了頓,接着說:“既然我們已經冰釋前嫌,如若你不嫌棄,我請你吃頓烤山雞去,如何?”

“烤山雞?”

“對,不去飯館子,就在後山自己獵、自己烤。”

這是話本子裏才有的東西。

小姑娘有些意動,伸手欲開窗,又把手縮了回來。如果和他單獨去,會不會不太好呀?

窗外之人似乎摸透了她的想法,合時道:“不只有我,還有肉包子他們,肉包子你也見過的;也不是只有男子,還有膳堂的小廚娘。”

陸宜祯将手搭在窗框上,抿着唇,糾結得不行。

“還有呀,陸姑娘,若是你能來,我們必定對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難道不想知道這幾年,你家哥哥在奉山都做了些什麽嗎?比如……有沒有哪個女子與他走得特別近?”

“啪嗒”一聲。

窗子開了。

小姑娘秀麗的臉蛋冒出來。

“我要帶着我家的女使和小厮一起。”

……

落日西沉。

奉山書院的後山燃起了兩叢篝火。

陸宜祯跟書院今夜出來野獵的一群人圍坐在篝火邊,離她最近的是書院裏的小廚娘,喚作“迎香”。

蕭還慎和肉包子猜拳輸了,二人去河邊清洗獵來的兩只山雞。

“陸姑娘,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迎香湊近她,問道,“平日裏你用的都是什麽香料呀?”

被人靠得這樣近,陸宜祯略顯拘束,但還是認真地回答:“也許是衣衫上的熏香罷,我也不曉得,待會兒我替你去問問我家的女使。”

“你脾氣真好,我還以為富貴人家的小姐都是用下巴看人的呢。”

“原來話本子裏是這樣寫的?”

迎香撲哧笑道:“我可沒時間看那些玩意兒打發日子。是親眼見過。你不知道,有一年我們書院裏一個富貴哥兒的妹妹過來了,那神情姿态,活像一只鬥雞呢!”

她話到這裏,想到什麽:“不過,我聽他們說,你好像不是隋世子的親妹妹?”

陸宜祯猶豫地點了點頭。

迎香啧啧感嘆:“果然,我就說你們兩個身上并沒有相似的地方。”

“也有的。”陸宜祯道,“你說我脾氣好,可我哥哥的脾氣比我更好。他從來沒有對我生過氣。”

迎香詫異地看她,那眼神好似在說,“我們認識的并不是同一個人”。

“我……哪裏說錯了嗎?”

迎香遲滞地搖搖頭:“也許,也許他對你比較不同罷。”沉默了會兒,“但是這兩年在我們書院,如蕭還慎他們,就比較與你哥哥不對付。”

“為什麽會這樣?是之前發生過什麽事嗎?”

“這并沒有。至少我是從沒聽說過的。”

腳邊的枯枝“噼啪”炸出了火星子。

“不過我猜……”迎香說,“有可能是因為他們的身世。”

意哥哥的身世?

陸宜祯心想,他除了是靖國公府的世子,還有別的麽?

“隋世子是高門顯戶裏出來的,看不慣市井無賴的做派;蕭還慎從小跟着酒鬼父親,吃百家飯長大,也看不慣世家公子的做派。所以這二人一遇上,就‘砰’地,炸了。”

陸宜祯略微一思索,不太能認同:“我哥哥并不是這種,這種對家世出身有成見的人。”

也就在此時,面前的篝火被風帶得一動,身後蕭還慎的哼笑也飄然而來。

“小仙子想要知道這些事,直接問我不是更清楚?”

迎香倒“嘶”一聲,偷說閑話的尴尬感蔓延全身,兔子似的蹦起來,拍拍屁股奔到另一籠篝火後頭去了。

徒留陸宜祯獨坐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我并不是有意背着你說這些話的,只是有些好奇。”

小姑娘眼睜睜看着手提山雞的人繞到她身側坐下,拘謹得頭發絲兒都僵硬了。

“如果冒犯到了你,那我同你道歉。”

“倒是極少會有人與我說冒犯。”蕭還慎利落地把半只雞穿上木棍子,伸到了篝火邊烤炙,“不過你放心好了,你這幾句話的火候差了點兒,并不能冒犯到我。”

這個人……

為什麽總是能把話說得這樣可惡?

明明是一句好話。

“方才迎香說到哪兒了?”

蕭還慎一面烤着山雞,一面道。

“唔,對了,我是有一個酒鬼父親,母親生我的時候難産去了,我不能依靠他們,幼時靠着鄰裏鄉親的接濟度日,長大了點,就在市井裏跟一群潑皮無賴混跡,總算還是活了下來,有口飯吃。”

“入過幾天獄,也賣過身契,虧得山長善心,用八貫錢将我買了回來。”

“我不曉得你哥哥曾經遇到過什麽,不過見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與我很像。并且我們都是對方所讨厭的樣子。”

“他給自己戴了副面具,我卻給自己撕掉面皮。他是僞君子,我也是真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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