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猗猗第五 月事

明亮的火焰在眼前跳動着。偶然會有火舌高竄。

燙熱的氣浪拂到周圍人的臉上, 更映得幾道身影朦朦胧胧地。

陸宜祯凝目望着腳邊的火叢,深吸一口氣:“我哥哥才不是僞君子!”又吞吞吐吐地,“你, 你也不是……小人。”

蕭還慎架着烤雞的手一頓,有片刻沒說話。

好似是過了半晌,陸宜祯聽到他嗤笑了聲, 懶洋洋地道:“好罷,先前的話, 我說錯了。”

“他與我并不全像。至少, 他有不遠千裏來探望他的祖母, 還有個令我妒忌的……妹妹。”

陸宜祯從他遲鈍發音的“妹妹”兩個字裏, 聽出了不正經的意味, 耳根子一下紅了。

坐立不安地等他烤完山雞,分得一小片肉脯、掩唇吃下後, 她提着裙擺便急匆匆地向衆人告辭。

總覺得若是不走,再晚些, 那小蕭公子還會從口裏說出更令人害臊的話來。

寶蔻和其他的陸家小厮們,早在衆人燃篝火的時候, 便被陸宜祯打發走了。

現下一個人走夜路、從後山回東廂房, 小姑娘只覺心裏發憷。

仿佛兩旁根深葉茂的古木都成了張牙舞爪的怪物,沙沙地發出警告, 又或是想象着,深林裏頭不知何時就會蹿出來一只吸人陽氣的山精野怪。

也許是怕什麽來什麽。

就在小姑娘神思警惕地踩着小路返回時, 面前的一片黑暗幽寂中,倏然間出現了一道光點。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也屏住了呼吸,心髒砰砰直跳。

光點在飄動, 于視野中慢慢放大,陸宜祯在那束光的背後,模模糊糊地分辨出了一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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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影在黑夜裏的目力,顯然是比她要更好的,在她尚未看清全貌時,便已開聲喚道:

“祯兒妹妹。”

小姑娘聽到這聲音的一瞬間,全身都放松了下來。

“意哥哥!”她高興地喊完,猶覺不夠,捏緊手中單薄的春衫布料,小跑着朝他奔去。

只是在黑夜中行進多有不便,更何況走的還是山路,小姑娘跑得磕磕絆絆地,好幾次都險險地要因為石頭或是根枝栽倒了。

隋意看得心頭微驚,蹙眉道:“祯兒妹妹,站在那裏,不要動了。”

陸家小姑娘聞聲立止,杵在原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踢着腳下的枯枝敗葉,對于他全心的信任,并沒有多問一句“為什麽”。

一雙眼眸動也不動地,就張望着一步一步向她走來的提燈之人。

隋意緩緩地站到她的跟前,垂下眼,把散着暖光的燈籠交到了她的手上。

“祯兒妹妹怎麽也不找個人陪着?山裏的夜路多難走。”

“我跑得急,沒想那麽多。”陸宜祯攥緊燈籠提手,渾身都同這光芒一樣,暖洋洋地,“意哥哥,你怎麽會在這兒?”

“方才去向祖母請安,見東廂房沒亮燈,同你家女使一打聽,才曉得祯兒妹妹原來是丢下我去野炊了。”

隋意這話說得輕輕巧巧,卻叫小姑娘打從心底生出了一股羞愧感。好像她就是個見異思遷的壞姑娘。

“我不是故意丢下你的。”陸宜祯伸出一只空着的手,揪住眼前人的袖擺,哄慰道,“只是,只是……”

她一心想打聽這幾年小世子的身邊有沒有別的姑娘,可當着本人的面怎麽好意思呢?

小姑娘支支吾吾,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隋意想到什麽,神色不可避免地沉了幾分,語氣卻仍然溫柔:“今夜野炊,那蕭還慎也在?”

“……嗯。”

“我不是叫祯兒妹妹離他遠些麽?”

小姑娘認真道:“可是,他并不壞。”

隋意幾乎是在她說話的同時,就眺望進了她的眼瞳。只見那雙杏眼裏水潤清澈,叫倒映其中的人近乎自慚形穢。

“祯兒妹妹又怎知他并不壞?是他對你說了些什麽話嗎?”

小姑娘猶豫着,搖了搖頭。

這副保守秘密的模樣,看得隋意心中驀地升起一股微微的躁意。

她從沒隐瞞過他什麽,可現在好似……變了。而這變化的源頭,竟然是因為一個男子。

他心裏的念頭轉了又轉,面上卻不動聲色,最後對上小姑娘漂亮的眼兒,只剩下一句:“罷了,回去罷。”

山間的夜風很有些寒涼。

小姑娘提着燈籠,沉默地跟在後方。

隋意聽着耳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又斷斷續續地回想起了在京城、在奉山有關于這陸家的小姑娘的一幕又一幕。

他發覺,他竟是有些舍不得她長大的。

如若不長大,她便也不會曉得情窦之事,亦不會有這個男子、那個男子把愛慕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能一直伴着他,活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

可這究竟是自私了。

失神中,身後窸窣的腳步聲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随即一聲細弱的呼喚傳來:“意哥哥……”

隋意止身,回頭望去,就見本還提着燈籠亦步亦趨的小姑娘,此時竟蹲在了一株樹幹邊。

俏淨的臉蛋微微發白,秀氣的眉毛擰在了一起,情狀很是難受可憐。

“怎麽了?”

他走上去,半蹲到小姑娘身前,仔細地拭掉了她額上的薄汗,皺眉問:“哪裏不舒服?”

“肚子……肚子疼。”

小姑娘把燈籠也撇下了,整個人蜷起來,緊緊咬着下唇,身子居然在微微地發抖。

隋意心髒一促,只覺取人性命都沒眼下這場景教人為難。他勉力鎮定着,柔聲詢問:“祯兒妹妹今夜吃了什麽?”

“……烤山雞。”

“好,我知道了。祯兒妹妹別怕,我這就帶你去看郎中。”

他一手扶着小姑娘的肩膀,一手穿過膝彎,就欲将人抱起來,誰知在最後關頭卻被小姑娘一把掐住了手臂。

“……祯兒妹妹?”

陸宜祯滿面薄紅,眼睫低垂:“不用,不用看郎中。”

只恐小世子還說出其他的話來,她咬咬牙,掩唇湊到他耳側,聲音細如蚊吶:“是……月事。”

她說完,鴕鳥似的把腦袋埋到了隋意的肩頭,一股熱氣沖上天靈蓋,就快要把她燒熟了。

這半個月來着急趕路,竟把小日子的時間都忘記了。這下好了,出糗丢人,還是在她最在意的人面前。

隋意亦是怔了好一會兒,耳畔仿佛還感受得到小姑娘在羞怯地說出那兩個字詞時,呼出來的溫熱吐氣。

但他到底是比小姑娘年長些的,回過魂來,心中的擔憂感與不自在略微淡去,便開始思考起了眼下狀況的解決法子。

他将小姑娘的腦袋從肩頭挖了出來。

小姑娘并不敢直視他,蒼白着一張臉,又埋到了自己的膝上。

隋意也不說話,只怕臊到她,默默地除了外披風,攏到小姑娘的身上,又為她系好帶子。

而後把她真正地抱了起來。

陸宜祯下意識地攀住了隋意的脖頸。

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秀側臉,她頗有些發愣。

第二次。

小世子上一次這樣抱她,還是在六年前的中元節的夜晚。

眸中人的眼睫動了動。

陸宜祯反應過來自己已經盯着他看得太久,慌忙偏過了眼。觸目只見孤零零掉落在樹根旁,離他們越來越遠的暖黃光暈。

“燈,燈籠……”

“我看得清路。”

之後便是一路的沉默。

興許被是巨大的沖擊分去了心神,陸宜祯竟感覺下腹的墜痛都不是那麽強烈了。

恍惚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被幾道如針芒般的目光刺醒,陸宜祯擡頭,才驚覺東廂房已經近在眼前。

而候在屋外的寶蔻和小厮們,則一個個瞠目結舌,一時間,愣在原地連話也不會說了。

隋意倒是神情自若,從容地踱到廂房門口,把懷中的小姑娘輕輕放下。

确認她能自己站穩後,這才收回手、退開身。

寶蔻踯躅着,最終還是憂心勝過了一切,跟上來,攙上陸宜祯的手臂,壓低聲問道:“姑娘,這是怎麽了?”

陸宜祯嗫嚅着,仿似是在顧忌身邊的人。

隋小世子會意道:“既已到屋了,祯兒妹妹便好生歇息罷,我先回了。”

陸小姑娘忙不疊點頭。

待那道颀長的身影遠去後,她才紅着臉,猛地紮進寶蔻懷裏,懊喪地嘟囔:“丢死人了……”

寶蔻拍了拍她的背,看了眼她身上的男子樣式的披風,掐指一算,忽然明白過來。

“姑娘這是,小日子到了?”

小姑娘低嗚一聲,把腦袋紮得更深了。

東廂房燃起燈,女使們進出的動靜,一直到戌時七刻才漸漸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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