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猗猗第六 她心裏,确實是有人了

陸宜祯一連幾天都窩在房裏。

而那夜沾了些血色的男子披風, 被洗淨晾幹後,就一直擱置在了她的床頭木櫃中——

給小世子還回去?可這畢竟是沾了她私物的東西,并不太好;扔掉?這就更不妥帖了。

故而只能暫且先擱置着, 盡管小姑娘每每瞧見它,都要眼神飄忽、面泛紅霞很久。

隋家老太太當晚就知道了東廂房發生的事,這幾日, 她差着女使從山下買來了許多蠱溫補的湯藥,喝得陸宜祯的舌頭都淡得沒味道了。

隋意沒有來過, 也許是知道小姑娘面皮薄、并不好意思見他。

但未免人憋在屋中無聊, 他倒是叫身邊的小厮博古來東廂房送過一回話本子。

可有個詞語叫“睹物思人”。

陸宜祯一瞧見那話本封皮, 便會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那夜的窘境, 索性把它壓在了床底, 再也沒翻出來過。

迎香經常會來看望她。或是聊聊釵環首飾、或是聊聊衣裳膳食,虧得因此, 陸宜祯成日胡思亂想的時辰才沒那麽多。

蕭還慎也來過一次,但他像是有心事的模樣, 神神叨叨地捏着兩枚銅幣在她的窗外晃來晃去,又不說話。

陸宜祯看煩了, 擰着眉準備關窗, 卻被他一個健步沖上來按住了窗板。

“你究竟有什麽事呀?”

“陸小仙子。”他将手中銅板放到窗沿,示意她低頭看, “你是富貴人,見過的錢比我吃過的米都多, 你仔細觀察觀察,這兩枚銅錢有什麽不同?”

陸宜祯因言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搖搖頭:“它們并沒有什麽不同。”擡眼道,“你是在玩兒我嗎?”

蕭還慎便嘆了口氣, 把銅板放回了衣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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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上怎麽還有錢?”

上回的銀錢不都被夫子收走了嗎?

“這自然是我藏起來、沒被夫子發現的。”

他說完這句話 ,攏着袖,又神神叨叨地走了。

陸宜祯便忽然記起來,迎香昨日也曾告訴她,蕭還慎近來很有些中邪,總是盯着兩枚一模一樣的銅板,逮住人就問“它們可有不同”,駭得肉包子都連夜清點了私房錢、打算着請飲泉寺的師父們來書院做個法。

奉山書院的課業真有這般緊張嗎?

……

蕭還慎從東廂房回閣的路上,被一顆石子砸中了肩膀。

石子上附着的勁力并不大,只能引起被砸之人的注意。

他止步,偏頭一看,才發現路旁的樹蔭下竟是站了一個他最不想見到的人。

隋小世子今日穿了身青裳,和背後的蒼木翠葉幾乎要融為一體,加之剛剛蕭還慎心中裝着別的事,這才沒能一下子留意到他。

“蕭公子。”

對面人滿身世家大族的風雅,着向他微微颔首。

蕭還慎眯了眯眼,好似猜透了他的來意、又好似沒有,哼笑道:

“倘若世子爺是為了我懷裏這兩枚銅板來的,那我認栽,你盡管告訴夫子去罷。”

隋意慢條斯理地垂手,理了理袖子。

“蕭公子何必裝作不懂。我的來意,你不應當很清楚麽?”

“我蕭某人比不得世子聰慧,世子不明言,我又如何能清楚?”

“那好,我就直說了。”隋意凝眸望他,一字一句,“蕭還慎,我妹妹性子純稚,與你所見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你少招惹她。”

蕭還慎頓了頓,突然笑出來,語氣帶着十足的調侃:

“你又不是她親哥哥,管這麽寬啊?那——”他故意拖長調子,“如果陸姑娘心裏有了喜歡的人,你難道還要把她的心上人拖出來打一頓不成?”

隋意默然片時,避而道:“這都是尚未發生之事,蕭公子何必與我顧左右而言他?”

蕭還慎無賴慣了,完全不吃這一套。

他長長地“哦”了一聲:“那就是會揍的。”

“我這人一向愛看熱鬧,話既然已經說到這份上,我也不妨給世子你透個消息……”

“你那位單純的妹妹,她心裏,确實是有人了。”

“……”

隋意有須臾失語,随即看向道路中央的人,緩緩地牽起唇角,語氣卻滲冷。

“蕭還慎,我妹妹經不得你這樣诋毀。”

“蒼天明鑒哪,我可沒诋毀陸姑娘。這些話,全是她自個兒告訴我的!”

心裏默默地想,這眼神中的話語、也是話語,沒有錯的罷?

“我同你說句實話罷,原本如若沒有這道天塹似的障礙,我還真想與你妹妹交個朋友。這樣,說不得你最後要拖出來揍的人,就變成我了。”

蕭還慎道:“可誰叫陸姑娘心裏早早地就住着別人了呢?可惜呀、可惜呀。”

他嘆着,搖頭晃腦地走遠了。

隋意隐在濃蔭下,并沒有出聲阻攔。

他眼睫微斂,止不住地在心中反複衡量方才蕭還慎那一番話的真假。

連日來,小姑娘吞吐支吾的神情再度鑽入腦海,而今日這句答案,卻叫他如撥雲見日般清明了起來。

她……心裏有人了。

親口告訴蕭還慎未必是真;可這句話,更未必是假。

倘若真是如此。

那麽那人,到底會是誰?

隋意驀地回想起小姑娘溫軟如水的語調和兩頰淡紅的神情。

下意識想到,這副風景,并不該被旁的男子瞧去。

掌心的刺痛叫他稍稍穩了穩神。

多年面對已知情況抽絲剝繭、條分縷析的習慣,在略微動搖後,又回到了原軌。

他開始缜密地思考。

陸家小姑娘的異樣,出現的最初時間是在,進入奉山的第一日……

不,甚至比這還要更早。

早到,早到……兩三年前的那個夏天。

隋意記起來。

那日,他故意岔開血案的話題,騙了她後,只以為她在生氣,可她卻說:

“并不是”。

在得知老太太為了頂撞一事喚了她入院,他等候在外,她出門口見到他時,說的第一句話是:

“會對你好”。

離別前夕,那個中秋,她哭了一場,又自顧原諒了他,甚至還帶了禮物前來道別,那時候,她對他說的話是:

“等你回來,我就是大姑娘了”。

……

這樁樁件件、大大小小的,刻在腦子裏的、又或是趁機湧出來的碎片,幾乎叫隋意有些恍神。

從來算無遺策的少年發現,這所有關于小姑娘異樣的一切,地點在變、時間在變、背景也在變。

而不變的,從始至終,只有他。

……

陸宜祯恢複生機的第二天,隋意身邊的小厮博古突然扣門造訪。

奉山頂的桃花開了。

巳時,陸宜祯換了身淺櫻色的裙裳,心有忐忑地來到了通往山巅的石梯邊。

邀她賞花的隋意早已等候在那。

他今日着的是一襲素衣,整個人如同天邊的流雲一般隽雅。瞧見來人,唇角綻開清淡的笑意:

“祯兒妹妹果真沒有食言。”

這話應的是七日前,兩人白爬了一趟山後,曾有過的那場問答。

“我自然是言出必行的。”

陸宜祯勉強壓下心底的不自在,提起裙擺,噔噔地往山上跑。

她打定了主意,從今往後,面對隋小世子時,只當野炊那夜的尴尬事從未發生過!

隋意顯然也沒有舊事重提的想法,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桃花眼望着小姑娘單薄纖細的背影,裏頭光暗明滅。

山頂的桃花開得很美。

綿延一片的淺緋,像是夕照時分被餘晖染透的紅雲,偶然有山風吹過,桃花瓣便紛紛簌簌地抖動,淺波蕩漾,緋雨無邊。

陸宜祯不禁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飄落的桃瓣。

“這裏的花兒可真好看,京城城郊的杏花林都沒這桃林的壯觀。”

“罕有人至的地方,花開得又怎會不好看呢?”

“意哥哥,這桃花林子有多大呀?”

“還不清楚,不過有一回,我往裏走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也沒走到盡頭。”

陸宜祯:“那我們今日就去把它摸清楚罷。”

隋意自是順着她:“這想法很好,只是,越往裏頭,就越不曉得是什麽情況,祯兒妹妹能做到不光顧着賞景,時刻留心兩旁、腳下麽?”

“當然可以。”

“那就走罷。”

隋意在前方開路,陸宜祯就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一時間,偌大的桃花林中,寂靜得只聞風聲。

野生野長的桃花,少了京郊杏林的合宜規整,根枝肆意地舒展着,或高或低,參差不齊,卻又錯落有致。

陸宜祯有些被這奇景攝去心神,腳步一動,腦袋頂卻傳來一陣拉扯的疼痛感。

她“嘶”了一聲,往上一摸,才發覺,自己的發髻仿佛是被一根低矮的桃枝給勾扯住了。

隋意循着動靜轉過身,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景象。

好像小姑娘是從桃樹裏生長出來的一只小花妖。

他不由得輕笑了聲。

陸宜祯微微睜圓了眼,覺得不可思議,小世子怎麽可能會對她幸災樂禍呢?

好在隋意下一刻便走了過來,擡手為她壓下那根桃枝。

聲音也溫柔得不像話:“疼嗎?”

“還好,你把它壓着了,它不往上扯,就不疼——”

話到最後戛然消音,因為眼前的陰影驀地放大,她的鼻尖,幾乎都要觸到面前人的衣襟了。

不同于她身上任何一種的、清雅的熏香味道,将她籠罩了起來。

隋意兩手都伸到了她的腦後,為她解桃枝。

這是一個近乎于擁抱的姿态。

陸家小姑娘渾身僵硬。

可虛虛環着她的人像是覺察不到似的,一面從容不迫地拆解着手上發絲,一面還低聲開口:

“這桃枝生了許多小岔,解下來頗得費一番功夫。”

“唔,唔……是嗎?”

溫熱的話音就落在她的腦袋頂。

“祯兒妹妹不是才答應過我要時刻留心身邊的變故嗎?怎麽這麽快就把它抛之腦後了?”

“我,沒有。沒有忘記。”

陸宜祯整個腦子都暈乎乎地,目光更不知道落到何處為好,心中仿佛揣了只在滾油中翻騰的糖球,滋滋作響。

可有一瞬間,她又想道,她已經是大姑娘了,這點小心思藏在心裏這麽久的時間,就算是顆種子,三年,也該破土而出了。

……是罷?

陸宜祯緩緩地擡起了雙眼。

隋意若有所覺地低頭,視線與她的對上。

太近了。

隋意心想。

手裏纏繞的發結也就在這時完全解開,但他沒有松手。

小姑娘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澄淨,可此時此刻,那裏頭卻像盛滿了倒影的幽潭,飽脹的情緒似乎在下一瞬便會浮水而出。

“解開了。”

他冷靜地松開手指、後退一步。

桃枝沒了束縛,“嘩啦”一聲上挑,濺起飛揚的花瓣。

小姑娘欲脫口的話,就這樣停在了舌根。

飄揚的桃花瓣兒打着旋,擦過她的鼻尖,最後翩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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