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猗猗第七 兩枚銅板

那日的話, 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後來,陸宜祯再也沒能找到合适的契機,而勇氣當頭, 仿佛也只是一息之間的事情,拖得越久,這氣便越發消磨光了。

或許這就是俗話常說的“一鼓作氣, 再而衰,三而竭”罷。

隋意待她仍舊與以往沒什麽不同, 課業完成後, 空暇之餘, 便帶她四處閑逛, 甚至還下過山。

但陸宜祯卻從這看似尋常的舉動中, 覺察到了微妙的疏避之意。

譬如,這些天小世子與她相處時, 總會有第三人在場。

有時候是小厮博古、有時候是小厮通今,有時候是老太太, 有時候是奉山書院的某位夫子,有時候還會是各種攤位的客人、小販……

可小姑娘回過頭來細細一想, 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畢竟這些第三人的出現理由, 每每都非常充分:小厮是來送東西、或是幫着拿東西的,老太太雖年事已高、但偶爾也應當出門走動, 書院夫子是在路上碰見的、要談論經文并不能推拒,至于山下攤位的小販、客人就更不可避免了……

難道是艾慕期的女子總是容易多想嗎?

陸宜祯不禁問自己。

但若不提此事, 小姑娘在奉山的日子過得當真惬意。

玩兒熟了以後,迎香時常會帶她去膳堂後廚,偷偷地開小竈。

一般的清湯挂面自不必說,烤地瓜也只是尋常, 後廚窖子裏,甚至還儲藏有山長的陳年老酒——雖然迎香每回也只敢湊近了聞聞香味兒。

不過陸宜祯覺得,她遲早有一天會将它打開的。這就好比守着油罐的老鼠,又好比守着錢袋子的蕭還慎。

唔……蕭還慎倒是很多天沒來找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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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曹操、曹操就到。

這日下午,陸宜祯正蹲在後廚,等着地瓜焖熟,門邊忽地閃過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陸姑娘。”

門外人壓低了聲音喚她。

陸宜祯看看他,又看看身後躺在藤椅上午睡的迎香,想了想,最後還是起身朝後廚外頭走去。

蕭還慎看起來比幾日前憔悴了很多,眼下挂着兩個大大的烏青眼袋,唇邊甚至還冒了一圈胡茬。

陸宜祯被他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吓了一跳。

“你這幾日究竟去做什麽了?竟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蕭還慎不答,只深深地看着她,眼睛裏許多複雜的情緒混沌交融,如果這眼神能發出聲音,那必定是長長的一口嘆息。

陸宜祯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

“你不要太傷心。”

他說。

陸宜祯奇怪地望着他,不能理解:“無緣無故的,我為什麽要傷心?”

“這段時日……”他斟酌道,“我查到了一點不得了的東西。”

蕭還慎從袖裏摸出兩枚銅板。

“你還記得它們嗎?”

“這不就是你下山賭錢贏回來,又藏起來沒被夫子收走的錢麽?”

“對。”他把銅幣擺到日光下,“你再仔細地瞧瞧,這二者有何不同?”

兩枚銅制錢幣看起來都很有年歲了,通體包漿,正面的“崇化元寶”四個字樣,端正大氣,是太.祖皇帝親手所書。

陸宜祯猶疑地搖搖頭:“上回不是說了?它們,一模一樣呀。”

“但我要告訴你。”

蕭還慎把右邊的銅幣單拎了出來。

“這枚,是假.幣。”

“……這如何看出來的?”

“這枚幣的包漿成色,同自然包漿的并不一樣,略微浮躁了些,是人為加工做老的。而且,你仔細看這枚錢幣上的‘崇’字,起鋒是不是鈍了?”

對于古玩包漿的事情,陸宜祯并不了解,但說到“崇”字……

“确實,這字不是同一個人寫的。”她反應過來,驚詫道,“有人,有人私鑄錢幣?”

蕭還慎颔首:“正是。為了證實此事,我還特意下山搜集了許多枚銅幣,你可知結果是什麽?”

“每十枚錢幣裏,至少有兩枚是假的。”

十之二,如此大的份額。

這私鑄錢幣之人,可謂是手眼通天。

陸宜祯急道:“報官不成嗎?”

又疑惑,他為何還要特意跑來找她說明這事?

“在通州報官,确實不成,除非進京。因為這私鑄錢幣之人,就是通州知州。”

“你也莫要說我冤枉了他,為了把這人揪出來,我可是連換了好幾條打聽的路線,可每一條線,最終指向的,都是這位知州。”

好半晌,陸宜祯才讷讷地開聲:“可是,他好好的一個知州,為什麽要私鑄錢幣呢?通州并不算是貧瘠之地,每年結餘的銀錢,也并沒有那麽落魄不堪罷?”

“他私鑄錢幣,當然不單單只是為了錢。”蕭還慎道,“最重要的目的,是養兵。”

“虞安城離通州府衙并不遠,騎一匹快馬,半日便可抵達。我在那府衙周圍蹲了兩日,終于發現,他豢養私兵的地方,就在州府和虞安城之間的一個小田莊裏。但我沒能進去,并不曉得裏頭兵力如何。”

陸宜祯:“就算他是知州,養私兵,難道不會被通判又或是都監他們發現嗎?”

“……這就是我要說的重點。”

蕭還慎道:“陸姑娘,接下來的話,我保證,句句屬實。”

“我打聽了這幾年通州軍務的例行巡查,發現有幾次巧合。好幾次,在都監或是通判要發覺私兵的關頭,他們都被別的事情絆住了——追根溯源,這都是因為通判帳中的一位董姓幕僚。”

“……而這位董姓幕僚,又與隋世子的關系匪淺。”

陸宜祯下意識反駁:“這不可能。”

“我本來也不相信,但是到手的證據令我不得不相信。這位董姓幕僚,與隋世子,幾乎是前後腳來通州的。其中間隔,只有三個月。”

“不提這個,他們二人常去虞安城西的一處茶館,也是前後腳去喝茶,間隔時間最多不過十二個時辰。而且就算隋世子未能到、他身邊的小厮總會去那茶館的。”

“我懷疑那茶館藏了什麽,能在他們二者之間互傳消息,仔細一打探,果不其然,茶館中有一張桌板下方藏了暗格,可以放置薄紙張。而我今天早晨又去那暗格摸了摸,摸出來了這個。”

蕭還慎說到這裏,擡手從衣懷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條,遞給對面之人。

陸宜祯接過,遲疑地将紙條展開,只見裏頭書寫着四個端秀雅正的字——

“魚已落網。”

這字跡令她熟悉不已。

正是這兩年間幾乎每月一封的書信裏能見到的、隋意的字跡。

可,可小世子不是與官家關系親近嗎?又怎麽會幫着豢養私兵的通州知州隐瞞這足以誅九族的謀逆大罪呢?

陸宜祯一時間腦子裏亂糟糟地,捏着紙條的手指也不由得使了點力氣。

蕭還慎“哎喲”一聲,忙把紙條奪了回來。

“小姑奶奶,你可悠着點兒,這可是來之不易的物證!”

見她臉色發白,蕭還慎于心不忍道:“你也別太難過,趁這事情還沒一發不可收拾,你不如與他好好地談一談,能勸他收手是最好的。我瞧着,他對你頗是信任……這也是我這次的來意。”

陸宜祯艱澀地看向他,像朵枯萎的花兒,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傷心的。

“你一向讨厭我哥哥,我又怎麽知道,你,你不是在騙我?只是一張紙條……”

“我是與他不對付,但也不至于想要他的命呀。”

蕭還慎扶額思考片刻。

“這樣罷,你若不信,我便帶你去山下虞安城的茶館走一遭。”

……

兩個人踏着石階往山下走。

一路上,小姑娘腦袋頂端的陰雲仿佛要凝成實質。

蕭還慎心知她一時間還難以接受這般巨大的事實沖擊,也一反慣常地緊閉着嘴巴,只聲不出了。

大約剛走下半山腰,兩旁樹林倏然沙沙響動。

緊接着,六道黑衣人影便輕盈地從林間飛身至石梯中央,堵在了二人下山的必經路途上。

陸宜祯有些被駭到。

前方的蕭還慎也心有驚悸,但他面上神情很快鎮定下來。

“你們是什麽人?”

黑衣人不答,互相對了個眼色,其中兩人便疾身上前。

蕭還慎雖會些功夫,但大都是從流氓地痞身上學來的小花招,并招架不住這兩個練家子,很快便被制服了,雙手反剪在背後。

不過他不很服氣,一會兒嚷嚷着“大意了,再試一次”,一會兒嚷嚷着“你們老大是誰,這麽堂而皇之地綁人卻不敢露臉”……

總之聒噪得很。

陸宜祯心頭的惶懼,都被他嗡嗡的聲音驅散了不少。

而後她發現,這些黑衣人,要綁的,仿佛只是蕭還慎……并且他們好似都不敢離她太近。

她仔細地打量了一圈,只見靠她最近的一個黑衣人,距她所站的地方都超過了一尺。

……如此奇怪。

陸宜祯将信将疑地往石梯上退了兩階。

沒有一個黑衣人上來阻攔。

這時候,她本該跑回書院,向老太太或是山長陳明情況,以商議對策、解救蕭還慎。

但小姑娘實在是太好奇了,頓了頓,複走下石階,往最近的黑衣人的方向邁步走去。

剛過一尺距離,黑衣人忽然動了。

他又往後退了兩步。

陸宜祯:“……”

也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動靜。

“祯兒妹妹,不要作弄他了。”

四下俱靜。

陸宜祯和被縛住的蕭還慎齊齊扭頭朝山上看去。

石梯之上,隋意正攏袖朝這處望着,唇角淺淺地笑。

只一寂,蕭還慎即刻咬牙切齒道:“好手段啊,隋世子,這都是你的人?”

“蕭兄也不賴,竟真查到我頭上了。”

蕭還慎臉色漆黑:“怎麽,收到風聲,把我抓起來,以為這樣就能毀掉證據了?”

“我當然知道蕭兄是留了後手的。”隋意說着,從袖裏拿出一紙火漆封口的信件來,“這封信,你提前找了個信使,對他說,倘若你三日後沒來取回,那就将它寄到京都去,是罷?”

“……你将那信使殺了?”

陸宜祯聞言一滞,有些難以相信,一雙眼眸愣愣地望着高階之上的人,連話也不會說了。

隋意覺察到她的視線,适時瞧向她,溫言道:“不是祯兒妹妹想的這樣。”

又轉頭對上蕭還慎的眼,語氣冷然:“至于,你懷裏的證據,可指的是那張‘魚已落網’?”他搖搖頭,“蕭兄大約沒弄明白,這條魚……是你。”

蕭還慎良晌沒出聲。

好半會兒,他才擡起眼:“隋意,通州知州,是你的人?”

“你想做皇帝?”

對面人輕笑了聲,仿佛覺得滑稽。

“這件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我送你去見山長,他是知道一切的。”

“……山長?”

隋意不可置否。

“本來只是為了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卻沒料到,你竟把祯兒妹妹牽扯了進來。”

蕭還慎一默。

“隋意,你既派人暗中監視我,也應當知道,我今日曾去見過山長。告訴我應該去找陸姑娘的人……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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