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猗猗第九 不論是何種喜歡,我對祯兒妹……

陸宜祯并沒有回東廂房, 而是去了奉山的後廚。

迎香早已經從小憩中清醒了過來,見跨進門口的人,不禁問:“我聽人說你和蕭還慎一起走了, 你們去幹什麽了?”

陸宜祯打蔫兒地搖搖頭,蹲到竈下。

竈火已經熄了,而竈膛裏的灰土也被刨開, 留下兩個深深的坑。

“你是想找地瓜嗎?”迎香頗覺為難,“但是, 見你不回來, 我已經把它們都吃了。”

注意到小姑娘一副蔫巴巴的情态, 她問:“你這是遇上什麽事情了嗎?”

“我心情不太好, 想吃點東西。”

“這樣啊。”迎香沒再刨根問底, 轉而想了想,“這後廚裏吃的雖多, 但能纾解心情的,還是非它莫屬了。”

“什麽?”

“你等着, 我去給你找來。”

迎香說完,扭身往後院跑了。

陸宜祯聽到外頭傳來“咚咚”幾聲響。

沒一會兒, 迎香便回來了, 手裏提着兩壇酒。

小姑娘把這東西認了出來:“這不是,山長最寶貝的老酒嗎?”

“寶貝是死的, 人是活的。”迎香毫不心虛,“也不知道今天用酒的場合哪兒那麽多。就在方才, 山長身邊的書童還問我要了一壇去呢。”

陸宜祯抱膝,席地坐在竈邊,秀氣的眉眼低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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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沒怎麽喝過酒。”

“沒喝過酒才管用呢。”

迎香抱着酒坐到她身側,遞了一壇過去。

“那些老酒鬼, 正是因為喝多了酒,所以連醉都醉不了了。”

陸宜祯摩挲着陶土壇子冰涼坑窪的表面,頗有些猶豫。迎香傾身過來,替她“嘣”一聲掰開了酒塞子。

馥郁醇厚的酒香撲面溢出來,小姑娘皺了皺鼻子,覺得自己被熏得有點恍惚。

“嘗嘗呀。”

身邊人催促她。

陸宜祯擡起酒壇,湊近唇邊,小小地舔了一口。

依然是記憶裏辛澀的滋味,而且還要更濃烈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儲存的年份更久遠的原因。

迎香“噗嗤”一聲笑了。

“真像貓兒喝水。我們山裏的幾只貓兒喝水時,就同你一樣,是一點一點舔的。”

“你看好了,酒是這樣喝的。”

她說着,拔開自己膝上酒壇的塞子,端着壇底,把壇口對準嘴巴,連灌了好幾口,辣得整個身子都在打顫。擦掉唇邊酒漬,稍緩了緩,偏頭教育身邊的小姑娘:

“不管它是什麽滋味,要大口悶,悶多了就有感覺了。”

陸宜祯将信将疑地又啜了一口。

眉頭皺起來。

……

隋意找到後廚的時候,小姑娘已經醉了。

不同于鬼哭狼嚎地被人架出去的迎香,小姑娘連醉後都是很乖巧的。

她安安靜靜地蜷在廚房角落,下巴支在自個兒的膝上,臉頰如蜜桃般飄着紅,杏眼兒裏也水潤潤地,細看還有點迷蒙。

隋意放輕腳步,蹲到她跟前,柔聲地哄。

“祯兒妹妹,跟我回房罷。”

仿佛是将他記了起來,小姑娘眼睫一動,腦袋歪了歪。

她很費力地辨認着他,又不知想到什麽,似是覺得委屈了,嘴唇抿起,眼眶開始泛紅,沒一會兒,便無聲地掉起眼淚來。

隋意這轉變被打得措手不及,眼睜睜見她眼睛紅了、鼻尖也紅了,還憋不住地打了個嗝。

只覺心尖泛疼。

他湊近了給她拭淚。

心裏開始後悔,為什麽要對她說那句話呢?明知道那不是她期待的。

他甚至在想,說一句喜歡,也并沒有那麽難罷?只要是她願意聽的、只要是她想要的,要他怎麽做都無所謂。

“是我不好,祯兒妹妹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但醉酒的人是聽不懂話的。

小姑娘掉淚的趨勢并沒有停止的跡象,反倒還愈演愈烈了。

隋意只覺得心尖緊縮地疼,又感到空落落的。

難得沒做多想,只是順遂本意,擡手把眼前看似難受得不得了的小姑娘攬進了懷裏。

很輕、很軟,又是溫熱的。

混沌中的小姑娘并沒有同清醒時候一樣,記挂着矜持、禮數,反而是本能地緊緊攀住了他。

鼻尖盈滿了酒氣,混雜着女兒家的幽香。

隋意低頭,只見懷裏人翹密的眼睫上,沾了一點晶瑩的水痕。

他伸出修長的指,輕輕刮了刮。

小姑娘的眼睫也随着他的動作,顫了好幾顫。

她擡起眼來看他。

眼淚倒是止住了,可眸子裏的紅潤并不能收,同只兔子一般,可憐可愛。

隋意不禁想到,兩年前,聽說他要離開的那個中秋之夜,她也如今日一般難過又悲傷,只是那時,他并不能很好地體會到小姑娘的情思,連哄都沒能哄。

她會不會在回家之後,背着他,又偷偷地落過淚呢?

這樣一算,他都不知道已經将她惹哭過多少回了。

真是個……混蛋。

“祯兒妹妹,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他貼着小姑娘的發頂,低聲承諾。

而懷裏的小姑娘,只是眨了眨眼,面上神情一片迷離。顯然是沒聽進去。

“現在聽不明白也無妨。”隋意溫聲說,“等你清醒的時候,我再與你說一次。”

……

翌日,陸宜祯從床榻上爬起來的時候,頭昏腦漲地快要分不清東西南北。

她“咚”地一聲撞到了床柱上。

寶蔻聞聲趕進來,連忙把她扶到了梳妝椅上坐着。

“姑娘,可是身子難受?”

“還好,就是覺得腦子有點鈍鈍的。”

陸宜祯扶着腦袋,望了眼桌上的銅鏡,只見鏡中自己的眼睛頗有些浮腫。

“這是……怎麽回事?”

“姑娘都不記得了?”

“記得,什麽?”

陸宜祯将手指搭在眼角,耳邊模模糊糊地響起了一道聲音,但她并記不清這聲音是誰的、又說了什麽話。

寶蔻道:“昨兒個,是世子找到姑娘你、把你帶回來的,那時候,姑娘的眼睛便已經同現在差不多了。”頓了頓,“對了,後來的解酒湯,也是世子哄着你吃下的。姑娘真的一丁點兒都記不起來了嗎?”

“……”

小姑娘渾身一震,瞬時被呼嘯的心緒所淹沒,連腳趾頭都蜷了起來。

她,她,她喝醉後都幹了些什麽?在他面前哭了嗎?有沒有亂說話?沒有胡來罷?

她焦急地轉身,望向自家女使。

“寶蔻,意哥哥他昨天,有沒有什麽表情?不對,他,他有沒有什麽與往常不一樣的地方?”

“不一樣?”寶蔻依言回憶道,“這倒是沒有,不過總感覺,好像更……”

溫柔了。

簡直像捧着一件易碎的、又失而複得的寶物一般。

小姑娘見她遲疑,擔心得不行:“更什麽?寶蔻,你快說呀。”

“……對姑娘更好了。”

陸宜祯愣了愣。沒想到會得到這麽個回答。

心慌意亂道:可他昨日不是才對她說“不知道”?這不是“不喜歡”和“拒絕”的委婉意思嗎?又怎麽會對她更好呢?

……難道是因為愧疚?

小姑娘自顧自以為找到了答案,一時間既悲惱、又頹喪。

被寶蔻催促着洗漱、梳妝的一路,都心不在焉地。用過一點早膳,她趴在窗邊,繼續魂游天外。

忽然有叩門聲。

她耳朵一豎,頭也不回:“誰呀?”

門外人好脾氣地道:“是我,祯兒妹妹。”

小姑娘聞聲,心下一慌,差點要從凳子上栽下來。還好及時扒住了窗框。

“我……”

她腦子飛轉,口不擇言。

“我,我生病了,今日不見人!”

就在她以為小世子會追問一句“生的什麽病,郎中來過了嗎”的時候,門外卻倏然安靜了下來。

小姑娘屏住呼吸,支起耳朵。

他,走了嗎?

有沒有覺察到她在騙人?

腦中正奔湧着各種念頭,不察間,面前卻驀地被一道陰影蓋住。

陸宜祯擡頭,只見那本應被她隔在門板外的人,不知什麽時候繞到了屋後,就站在窗前兩三步的位置,逆着光,着一襲青衫,溫雅地朝她笑。

“你怎麽……”

“因為有些話想當面對祯兒妹妹說,所以冒犯了。”

小姑娘還略顯狼狽的雙眼忽閃忽閃地看着他。

隋意不躲不避地回視。

“昨日,我仔細地想了想,我對祯兒妹妹的想法,與祯兒妹妹對我,或許有點不一樣。”

“但是……”

“不論是何種喜歡,我對祯兒妹妹的只多不少。”

陸宜祯僵住了。

她從沒想過能從隋意口裏聽到這番話。這個在她眼裏完美得同神仙一般的少年,從來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場美夢。

漫長得仿佛過了一個春秋的時間,小姑娘的眼睛才微微地眨了眨。

聲音如雲絮般,輕得沒有重量:“意哥哥,你,你是不是在可憐我?”

隋意瞳底掠過一絲異色。

他并沒料到小姑娘會想到這方面去,一時間不知該感到心疼、還是該感到懊悔。

窗外的人不說話,小姑娘以為自己猜對了,眉目間的蔫意掩也掩不住。

立于日光下的少年意識到自己不應當再發怔了。

“祯兒妹妹。”他喚她。

“我并不是見別人可憐、就會去遷就于他的人。”

“我沒有可憐你。”

“所言所行,句句真心。”

對她的喜歡,無法分辨究竟是兄妹之情、還是男女之情,也無法分辨究竟哪種情感占的份量更多。

但無可否認,他一定是喜歡她的。

甚至于想到餘生與她一直一直在一起,也并沒有覺得排斥,而是産生了一種安寧平和的舒适感。

屋子裏的陸家小姑娘,因為他的三句話,眼眸一點比一點亮,到最後,瞳仁裏像是裝滿了星子一般。

耳根也緩緩地發紅。

隋意見狀,松了口氣,淺笑着朝她微展手臂,溫和道:

“那麽,現在,祯兒妹妹想要出來和我說幾句話嗎?”

小姑娘不答。

只是嘴角抑制不住地彎着笑,整個身子都往窗外撲去,落了少年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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