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猗猗第十 心口處有奇怪的悸動

隋意把小姑娘從窗子裏抱了出來。

時值隅中, 春日的陽光把地面的石木都曬得發燙。

尤其對方的懷抱也是暖熱的,陸宜祯因歡躍而糊塗的腦子,稍微被這溫度灼得醒了醒。

她掙紮着自己站穩, 眼睛也瞧向了裙擺底下冒出頭的腳尖。

今日,她身間的衣裳都是草草地就着寶蔻的擺弄套上去的,并沒有穿那一件最漂亮的杏色襖裙。

可是現在跑回房, 只為了換套衣裳,會不會太奇怪了?

小姑娘一言不發地胡思亂想, 隋意便也随她安靜着。

沒過一會兒, 他見她似猛然間想到什麽, 慌慌張張地擡起手, 掩住了臉。

“意哥哥……”

她吞吞吐吐地。

“我昨天醉了以後, 有沒有,有沒有做什麽, 奇怪的事情?”

“沒有,祯兒妹妹醉了也很聽話。”

“真的嗎?你該不會是為了哄我高興, 才故意這麽說的罷?”

“原來在祯兒妹妹心裏,我竟是這樣的人。”

“不是不是。”小姑娘一下子顧不上掩面了, 揪住他的袖口, 解釋,“我只是, 太慌張了。我心裏絕對不是這樣想你的。”

“我同祯兒妹妹說笑的。”

隋意忍俊不禁,伸出指尖點了點她的眼角。

“祯兒妹妹若是在意這個, 我們不如去煮個雞蛋,敷敷眼睛。不過在我眼裏,祯兒妹妹怎樣都是好看的。”

他從來都這麽心細。

尤其是捅破窗戶紙後,留了全部的心眼在對方身上, 周全得簡直令人無所适從。

陸宜祯讷讷地道:“那,那還是去煮個雞蛋罷。”

她才不想以後小世子回憶起這一天時,記住的全是她略顯浮腫的雙眼。定是要漂漂亮亮的才得體。

“嗯。不過去廚房的路上難免會碰到人,祯兒妹妹記得,要往我身後藏好了。”

小姑娘順從地點頭,甚至不用催促,就已經扶着他的袖子鑽到了他的背後。

隋意垂眸望了眼兩人腳下的影子。

已然合成了一道。

……

後廚外院,迎香正一手扶着腦袋、一手握斧劈着柴。

陸宜祯從隋意身後探出頭,見她臉色有些發白,仿若很是吃不消的模樣,于是走上前按住她的手,又把她手裏的斧子取了下來。

“你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迎香稀罕地看着她:“瞧你這話問的。昨兒可是宿醉,第二天起來,生龍活虎才是不正常的罷?”說着又把斧子奪了回來,“沒關系的,只是腦殼有點發疼,緩緩就好。倒是你……”

“第 一回醉酒,身子沒什麽不爽利的地方罷?”

“我好像還好。”

“那你應當很有幾分喝酒的天分。天分比我高多了。”

“可能是……喝了解酒湯的緣故。”陸宜祯驀地想到早晨寶蔻說的話,眼神變得有些飄忽,“你,你昨晚是不是沒喝解酒湯就歇下了呀?現在喝還有沒有用?”

迎香驚詫道:“昨夜都醉成一灘爛泥了,就是大羅神仙,也沒力氣爬起來喝湯藥了罷?我娘沒把我打出門去就不錯了,你怎麽……”

說到這裏,話音戛然而止。

她望見了小姑娘身後靜靜站立的隋家世子。

後者注意到她的目光,溫和有禮地朝她颔首,順便道明來意:

“迎香姑娘,可否借個竈、燒點水?我妹妹眼睛有些腫了,需要用熱帕子敷一敷。”

“嘶。”

迎香覺得自己瞬間明白了關于解酒湯的一切。她擠出一個笑。

“兩位,自便。”

“忽然想起來,我娘喊我收衣服,我就先走了。”

說完,她扔下斧頭,三步并作兩步走,逃也似的奔出了院門。

陸宜祯心有尴尬,埋着頭,把東倒西歪的柴片摞好、又把橫躺在地的斧頭扶正。做完這些,她才站起身,往廚房裏走去。

竈是溫熱的。

剛過早膳膳點,又還沒到準備午膳的時辰,廚房裏冷冷清清地,并沒有別人。

隋意從院子的水缸中,提了一桶水進來。

小姑娘這時,已經蹲在竈膛前,研究起了打火石和火鐮。

她拎着兩塊物什,學着記憶中迎香點火時的樣子,使勁地将它們磨了又磨,卻迸不出一點的火星子。

“意哥哥,我不會生火呀。”

隋意聞聲蹲到她身旁,拿過她手裏的兩枚取火器,見她手心已被粗粝的石塊磨得發紅,不禁捏着揉了揉。

小姑娘到底是面皮薄,沒好意思叫他揉太久,不過半會兒的功夫,便把手抽了回來,背到了身後去。

“我們,我們還是來探究一下該怎麽生火罷。”

“點火還需火絨做引,祯兒妹妹看好了。”

隋意說着,從罐中取出火絨,将它壓在火石與指間,如此,只用火鐮搓了不過四五下,火絨頭部便已有燃着的煙飄了出來。

把冒煙的火絨吹燃了塞進竈膛,繼而添柴,土竈便慢慢地發燙了。

陸宜祯望着他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面浮驚異:“意哥哥,你這幾年在奉山也經常生火嗎?”

“唔,還好,偶爾冬天要溫酒的時候,才會自己動手。”

“還有什麽東西是你會的、我卻不知道的嗎?”

隋意笑着把生火的東西都放歸了原位:“祯兒妹妹日後多瞧瞧,就都曉得了。”

這話意很難不叫人浮想聯翩。好像她未來注定就會“多瞧瞧”似的。

陸宜祯移開了眼:“我能幫忙做什麽呀?”

“那,祯兒妹妹就去找找雞蛋放在哪兒罷。”

“嗯。”

小姑娘站起身,開始在廚房裏四處晃悠。

竈邊的隋意提起水,倒入了鍋中。

沒一會兒,水開了,雞蛋也找到了。

兩個人搬來小凳,坐在竈邊,一面守着火、一面閑話。

隋意問:“祯兒妹妹可還記得兩年前的中秋?”

“記得,怎麽了嗎?”

發問的人靜了靜,彎唇挑起另一個話頭:“那日,我們仿佛在汴水河邊做了一個約定。”

“……約定?”

陸宜祯仔細地想了想,記起來,小世子指的是那個“不許在外人面前喝酒、或是吃沾了酒字的吃食”的約定。

又想到,昨天她滿心以為自己的第 一回慕戀以慘烈的失敗告終收尾了,神思萎靡得很,根本想不起這一檔子事,故而才在迎香的勸誘下破天荒地飲醉了酒。

這下是要被翻出來算總賬了。

“那,那我錯了。”犯錯就要認罰,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問,“意哥哥,你想怎麽罰呀?”

隋意手肘支在膝頭,一手托腮,悠悠然地看着她。

“唔,讓我想想……”

小姑娘神情同只剛出窩的兔子一般,惴惴地。

隋意心底柔軟一片、又泛起好笑,但他面上不顯,桃花眼一眨、一眨,過了好幾息時間,才開聲:

“這幾日,正好輪到我在藏書閣當值,祯兒妹妹就一起過來,幫着我謄抄點冊目罷。”

這要求并不難。

陸宜祯松了口氣,揚笑道:“你放心,意哥哥,你就算不罰我,我也要來幫你的。”

心口處有奇怪的悸動。

隋意慢條斯理地收回手,從小凳上站起。

鍋內的滾水在往外冒着熱氣。

沉在中央的一顆孤零零的雞蛋随着水流輕輕翻動,白褐色的外殼上覆滿了小氣泡。

他莫明有種感覺。

好像小姑娘就是這一汪沸水,而他,才是被裹在其中灼燒的東西。

“應當熟了。”

……

翌日,陸宜祯應諾來到了奉山書院的藏書樓。

這是一幢三層的閣樓。

第一層放的是市面可見的書冊,比如四書五經;第二層,放的是不太常見的地理志一類的書籍,以及書院初立以來所有的學生名冊和歷年的試卷;第三層,則全是珍貴的古籍、拓本,尋常人家求也求不來。

隋意在一層當值。

藏書閣的書每年都有損耗,即使保管得很好,紙制的書冊也終會有“壽終正寝”的一日。

常見的四書五經類的讀本還好,壞了可以再買;但那些不太常見的書籍,損毀了就很可惜。也正因此,書院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安排一個學生或夫子來将這些即将“壽終”的孤本謄抄一份。

隋意今日要謄抄的,是一本名叫《異河圖志》的書。

陸宜祯慎之又慎地将它粗略翻看了一遍,只見裏頭約莫有十之七八的內容,都是圖畫。

“這要怎麽謄呀?”小姑娘不可思議道,“難道要原模原樣地把它們都畫出來嗎?”

“自然。”

垂眼便見,隋意跟前的案上擺滿了粗細不一的狼毫筆,還有幾支炭筆,此外,各類的尺規、量儀就更不必說了。

“你們在奉山書院,竟還要學這些東西?”

“所謂‘技多不壓身’。”隋意笑了笑,手上研墨不頓,“祯兒妹妹抄字就好,圖我來畫。”

“好。”

小姑娘說做就做,鋪平紙張,定好距離,撿起一支小毫筆、沾了墨,便專心致志地抄寫起字文來。

淺金色的日光從閣樓窗沿爬到牆根、又從牆根爬上書架、最後越過書架,灑到了她的腦袋頂上。

隋意仗着比小姑娘高的身量,瞧見了她發絲間色彩暖麗的流光。他伸指将她的碎發微微一撥,光澤便随着弧度的改變、又生變化。

小姑娘的心神正投入着,倏忽被這麽一打攪,眉頭皺了皺。

她揮手抓住了少年的腕子、将他作亂的手塞回到了他自己的膝頭。

隋意低低笑了幾聲,也學識趣了,只端坐在蒲團上,身子懶懶地歪着,視線落到小姑娘正在謄抄的內容上頭。

她的字形很端秀,而且也不知是不是看多了他信件的緣故,筆鋒轉落間,竟然有他的字跡的影子在裏面。

“祯兒妹妹。”

“……唔?”

“我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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