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猗猗十一 這一次,換我朝祯兒妹妹走……
在一本《異河圖志》即将被抄完的那日, 陸宜祯收到了一封從揚州寄來的信。
這封信長長兩頁紙,話裏的意思卻很簡單:大約就是揚州的祖父祖母對她如何如何的想念、日夜都盼着她能快些動身,即将過門的表嫂子也很想認識認識她、連衣裳發簪都給她挑好了……
話到最後, 是一句:“多番盛意難卻,不得已,表哥只能提早從揚州動身前往奉山, 表妹在見信之日,我離奉山大約也只剩一天的車馬路程了, 望表妹萬萬見諒, 早做準備, 收拾行裝。”
落款:姜謹言。
陸宜祯讀完這封信, 心中既覺溫暖, 又覺失落不舍。
本以為還有許多時間可以見隋意,但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無疑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或許是明日、後日,她就要與他說告別了。
把信壓在盒子裏收好, 吩咐過寶蔻等人,陸宜祯便如前幾天一般, 洗淨了手, 前去奉山書院的藏書樓。
煦日高挂,清風和緩。
隋意就站在閣樓檐下的陰涼處, 靜靜等候着她。
小姑娘一見他,雙眼立刻漫上笑, 提起裙擺,“蹬蹬”地拾級而上,不過幾息時間,便已小跑到他跟前站好。
“祯兒妹妹今日怎麽遲了?”
“因為收到了一封信……”小姑娘遲疑地說, “我看完了信才過來的。”
若放在平常,小姑娘早該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說着信裏內容了。這回如此猶豫,顯然是藏着事。
隋意心有計較,桃花眼卻彎了彎:“原是這樣,那我們快進去罷。”
《異河圖志》的謄抄還剩最後幾頁的內容。
但陸宜祯心懷旁骛,寫字也就寫得格外緩慢,甚至還罕見地走了神,望着身旁正優雅地作圖的人發起呆來。
心裏莫名其妙地百感交集。
小世子這樣俊俏、這樣好脾氣,如若她不好好守着,叫他被人撬走了可怎麽辦呀?
他才剛剛試着接受她,她還沒能令他更多一點地喜歡自己呢。
與心念之人初合心意的陸家小姑娘發現,還沒分開,她竟已經開始想他了。
隋意早在小姑娘失神的第一刻便覺察到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可他下筆不頓,直到慢悠悠地将紙上圖畫全盤畫完,這才輕輕擱了筆,轉頭回視。
陸宜祯被抓了個正着,有些慌亂地垂下了眼。
本以為善解人意的小世子不會再揪着她一時的蠢事不放,可對方竟傾身湊了過來,像是勢要把她端量個徹底似的,唇角泛着柔柔的笑。
“祯兒妹妹總是看我做什麽?”
“我沒,沒有。”
“可是,為什麽方才,我總感覺有人在久久地盯着我,将我的臉都盯發燙了呢。”
這話毫不給人留反駁的餘地。
小姑娘耳朵被染得通紅,雙手緊緊地攥着膝下的蒲團,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壞心眼。”
隋意聞言,卻一點兒也沒感到羞愧,溫和地笑了聲。
“我以為祯兒妹妹早該知道了的。”
簡直,無法指摘。
陸宜祯臉頰微微漲紅,眼含薄愠。
隋意見好就收,擡手輕輕地撚了撚小姑娘柔軟的臉蛋,語調溫柔:“好了,祯兒妹妹,我知錯了,你就原諒我罷。”
陸宜祯抿着唇看他。
這副模樣,叫她能有什麽辦法呢?
小姑娘默了會兒,突然伸手,也掐住了他的半邊臉,輕輕地撚。
這才笑出來。
正适時,閣樓門口傳來一陣巨大的撞擊聲。
陸宜祯被吓得立刻縮回了手,扭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有學生在進門時沒留意到腳下門檻,生生摔了個四腳朝天。
門外的蕭還慎心生不忍地捂着臉,也沒上去攙一把。
摔得四仰八叉的男學生自力更生地爬起來,整個人都渾渾噩噩地,不住地望向書架邊、謄抄經冊的二人的方向。
隋意簡單地朝他們颔了首:“你們怎麽過來了?”
“我是幫他搬書來的。”
蕭還慎說着,指了指身旁的男學生。
“是,是柳夫子在為晏詞做注解時,遇到了不解之處,因此特問山長要了腰牌,讓我來藏書樓,把晏先生生平所有的著書都搬到他房裏去。”
男學生一面解釋着,一面上前将山長腰牌遞給了隋意。眼角還在偷偷、來回地打量桌後的兩人,滿面震色藏也藏不住。
陸宜祯不由得低了低頭。
隋意錄完冊,把腰牌還回去:“書在一層最裏側,你們自去搬罷。”
男學生腳步還僵着,倒是蕭還慎走上來,一把攬過了他的肩,帶他搬書去了。
只是勸導的聲音還在寂靜的閣樓裏清晰可聞地回蕩着:“別看了、別看了,再看也不是你的。”
“……”
陸宜祯趴倒在桌案上,把臉埋進了臂彎。
隋意單手撐腮,神色略顯懶散,一雙桃花眼瞧着小姑娘梳有可愛發髻的腦袋頂,一會兒又轉瞧向了搬起厚重書籍離開的兩個人。
那男學生再沒有敢分一星半點兒的眼神過來。
小世子見狀,眼尾倏然揚了揚,心道與小姑娘這般相處當真是十分不賴,至少一些識眼色的煩人蒼蠅,再不敢把主意打到她的頭上了。
他這大約就叫,名正言順。
于是語氣适意地:“祯兒妹妹,人已經走了,別悶壞了。”
陸宜祯聞聲,這才将腦袋慢吞吞地擡起來,見得空蕩蕩的閣樓,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
已經是夕照時分。
小姑娘把《異河圖志》的最後一句話抄完,終于放下了墨筆。
隋意握着她的手,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确定沒有發紅的跡象。
“意哥哥,你怎麽同我爹爹一樣?”
隋意微微挑眉,瞥眼瞧她:“還不是因為怕祯兒妹妹不知分寸?将才就說了,剩下的我來抄。”
他已經觀察完了,但陸宜祯沒有把手抽回來,而是任由它被包裹在少年的手心。
“我下午收到一封信。”
“那信裏說了什麽呢?”隋意順着問。
“信裏說,我表兄提早從揚州出發了,約莫明日、後日就會到奉山,接我走。”
隋意心下稍怔,很快想通來龍去脈,望着小姑娘難舍的神色,柔聲道:“祯兒妹妹第 一回出遠門,家人難免擔憂記挂。等你到了揚州以後,我們可以日日寫信。”
小姑娘眉眼耷拉着,并不說話。
隋意正想再寬慰,面前忽然撲過來一道綿軟的身影。
小姑娘把腦袋埋在他的頸間,緊緊地環着他,悶悶地道:“可是,那樣就很久很久都不能見面了。”
她何時試過這麽越禮?
尋常氣急了、羞極了、憂急了,也只會攥住他的袖擺而已。
連手都不敢碰。
但隋意喜歡極了她現在的這副樣子,好像于她而言、他就是世上最獨一無二的存在。
他回手擁住她。
“祯兒妹妹已經向我走來很多次了。”
無論是從榆林巷的陸府到靖國公府、還是從徐家女學到國子監、又或是從京城到奉山,她都跨過了重重阻礙,一次又一次地奔到了他的身邊。
“這一次,換我朝祯兒妹妹走,怎麽樣?”
陸宜祯一靜,詫異道:“意哥哥,你要來揚州嗎?”
可奉山這邊不是還有很多事情,比如課業、又比如通州知州?
“我都會處理好的。”
藏書閣安靜下來。
唯餘耳畔清淺的呼吸聲。
方才說話的時候還未覺得,可如今有了閑心,隋意便感受到了脖頸側撓起的溫熱癢意。小姑娘輕如羽毛般的吐息,仿佛能順着皮膚融進四肢百骸。
素來溫涼的體溫,因着這不尋常的發癢感,竟微微升高了些。
“祯兒妹妹,天快黑了,該回房去了。”
隋意冷靜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背。
陸宜祯這才從他身上爬起來。
宛如一只不情不願的貓兒。
……
第二日午後,揚州姜家的馬車駛到了奉山腳下。
陸家的小厮、女使們帶着收拾好的行囊,下山與姜家人會面。
陸宜祯和隋意一左一右攙着隋老太太,走在最後頭。
“這一路,要注意安全,能走官道就走官道,萬不要貪近,而走了山匪橫行的小路,知道嗎?”
“老太太,我曉得。”
“原本我也不該同你唠叨這些,可聽說你家那表兄,也是個年輕的,只怕他經歷太少,累你受了委屈。”
“老太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您放心,我家表兄他從小就穩重,九歲以前,在揚州的族學裏,我就受了他很多照顧。”
……
一邊走、一邊聊。
百千步的石階很快就走盡了。
姜家長子立于石梯盡頭,玉面長衫,朝走近的長者緩緩地行了個禮。
陸宜祯遠遠地便瞧見了她的這位表兄,只是對方與記憶裏稚嫩青澀的幼年形象相去甚遠,她一時還不敢認他。
“小寶妹妹。”姜謹言一開口便是熟悉的腔調,“多年不見,你長大了。”
“阿言表哥,你也長大了。都快娶娘子了。”
陰涼的林道間,小厮女使們忙着把行李搬上車,雜音紛亂。
又與隋家老太太應了幾句寒暄,姜謹言終于把視線轉向了另一旁站着的容貌昳麗、身形颀秀的少年郎。
“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靖國公世子了罷?”
“不敢。姜兄的名字,我也從祯兒妹妹口裏聽說很久了,如今得以相見,不勝榮幸。”
陸宜祯左右瞧瞧,蹙了眉:“你們怎麽這麽客套?”
“小寶妹妹,你先上車去。”
姜謹言面不改色,沉穩地說。
“我來之前,揚州家裏的祖父祖母、父親、二叔叔和三叔叔都吩咐過了,一定要對這段時日在奉山照顧了妹妹的人,好好地表達一番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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