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猗猗十二 你也要記得每日想我

“……”

陸宜祯總覺得此情此景有什麽不對, 因而踯躅着,并沒有動。

倒是隋意彎了彎眼,偏頭看來, 輕聲地哄她:“祯兒妹妹,不必擔心,你先上車罷。”

小姑娘這才依依不舍地又向隋老太太道了個別, 一步三回頭地走上了馬車。

廂室內的光線是暗的。

只過了片刻,她便坐不住了, 伸指将車窗簾子微微地挑開了一條小縫兒。

不遠外, 老太太的身影已然不見了, 想是被女使婆子們攙回了山上休息。

在原地說話的姜謹言, 面上表情卻看不出是什麽情緒, 既不像生氣、也不像開心;而隋意,則是背對着馬車, 從陸宜祯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他一道俊秀的背影。

但隋小世子的知覺無疑是十分敏銳的, 陸宜祯的視線落到他身上不過幾息的時間,他便肉眼可見地頓了頓, 随即稍稍側過了身來。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抵。

隋意彎唇顯了個笑。

陸宜祯想朝他回以一笑, 轉眼瞥見姜謹言正眯眼盯着她,神情登時一滞, 鹌鹑似的又縮回了車裏、放下了簾子。

坐立不安地又等待了一會兒,姜謹言終于上了車。

“小寶妹妹, 我們這就啓程罷?”

“等等!”

陸宜祯連忙将頭探出車窗,只見隋意還站在外頭,一望見她,便柔柔地笑。

小姑娘驀地鼻頭一酸。

“意哥哥……”

興許是被他聽出了語調裏的欲哭之意, 隋意邁步過來,湊到車廂邊,擡手撫了撫她的臉。

“祯兒妹妹此去,要照顧好自己,做什麽事前都要先與身邊的人知會一聲,不要再同上次一樣,落得只能獨自走夜路回房的境地。”

陸宜祯的臉頰被他弄得癢癢地,很想問一句,“你什麽時候來揚州呀”,但又害怕問出了這句話以後,會給他增添不必要的負擔。

她畢竟也是大姑娘了,怎麽能這般黏人呢?

但隋意是何等敏銳的心思?

眼前人這副欲言又止的情态,他只略略一猜,便猜出了個大概。

“祯兒妹妹放心,不會叫你等太久的。”

“真的嗎?”

見小姑娘不确定的眼神,隋意微一思索後,朝她伸出一根小指,溫柔地道:“要與我拉個勾麽?”

這副仿若哄小孩的口吻叫陸宜祯羞紅了臉。

“我已經及笄了!”

她說着,飛快躲回了簾後。

久候的馬車車夫揮手揚起馬鞭。

木車輪辘辘地開始駛動,車廂亦跟着輕微地晃動起來。

那縮回簾後的腦袋猛然又竄了出來。

“意哥哥,我會想你的,你也要記得每日想我。”

大約是臨別讓她生出了勇氣。若放在平常,這般露.骨大膽的話她怎麽能說得出口呢?

陸宜祯趴在窗框上,朝後看。

那個占據了她所有心神的少年,就站在她離開的地方,溫雅地凝望着她,嘴唇微微張合。

可四周的馬蹄聲、車輪聲、風吹樹葉聲實在亂耳,小姑娘并沒能聽到這話音。

唯有那口型,她看得真真切切。

是一個“好”字。

……

把身子縮回車廂裏,剛坐穩,陸宜祯便被對面人審視的眼光倏地刺了一下。

“阿言表哥。”

靜了好一會兒,姜謹言才開口:“小寶妹妹,你太沖動了。”

小姑娘乖巧地埋着頭,不說話。

心裏想,對一個人的喜歡,藏三年已經是極限了,再多的日子,怎麽能藏得住呢?

“你可知我提前從揚州過來,是為了什麽?”

陸宜祯奇怪地擡頭:“不是因為祖父祖母、還有表嫂嫂想見我嗎?”

“這只是次要的。”

“你用你的小腦瓜子好好想一想,你一個未出閣的、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說是陪隋家老太太南下也就罷了;在奉山小住幾天全全情誼,也尚且說得過去;但你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是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什麽嗎?”

陸宜祯腦子嗡然一響。

“我,我……”

她驀然想道,阿言表哥都能看出這一層,那揚州的祖父祖母、大舅舅、二舅舅和三舅舅他們……豈不是全知道了?

姜謹言觀她神色,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不過你也別擔心。姑姑疼你,早就知會了我們,假若你在奉山住久了,不曉得回家、也不曉得回揚州,我就過來抓你回去。對外只稱,姜家上下都忙着布置我的婚事,暫時騰不出手來,故而只能托隋老太太對你多多看顧,等我忙完了,就接你回揚州。”

他說完,見小姑娘仍是一副恹恹的神态,不由揮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怎麽,被吓到了?”

陸宜祯撥開他的手,轉了身,對廂壁坐着,宛如一樽面壁思過的佛像。

她是真被吓到了。

這種女兒家的私事,一夜之間,忽然被家裏親人知道了個遍,等她回了揚州,還怎麽見人呀?

……

馬車不緊不慢地走了兩日。

第三日午後,一行人終于踏足醉夢風流的揚州城。

沿路只見十裏長街、錦瑟千燈,繁華風光幾乎要迷去游人過客的眼。

姜家是揚州城裏有名的世家,宅邸坐落于城東,灰牆青瓦,樸素而典雅。并不似大多數豪貴府宅一般、有着吞山吃海的大小和野心。

陸宜祯甫一下車踏,便有候在門口的老嬷嬷迎上來,面容堆笑道:

“哎喲,小寶姑娘可算到了,瞧瞧,這水靈靈的,當真成大姑娘了。快進,快進,老爺子和老太太一大早就在堂上盼着你呢。”

走過垂花門,還沒進正廳,便聽得一道隐含着激喜的聲音從廳內傳出來。

“小寶兒,可是我的小寶兒來了?”

“母親,您慢點兒。”

“別擋着道,快同我出去看一眼。”

“那祖母,我攙着您罷。”

一屋子人烏泱泱地從正堂門裏湧了出來。

陸宜祯伫在原地,只消一眼,便把前來迎她的人給大致認了個全。

中央站着的、兩鬓比記憶裏更加斑白的外祖父與外祖母自不必說,還有大舅舅、大舅母,以及,一個年輕俊俏的小郎君。

“真是我的小寶兒。”頭發花白的老婦人眼中浮上熱淚,朝她招手,“快過來,讓祖母好好看看。”

陸宜祯也忍不住心下重逢的喜悅,蹬蹬跑上前,鑽進了老婦人懷裏。

“祖母,我在京城可想你了。剛過去那幾天,沒有你在我床邊講故事,我睡都睡不着呢。”

“就屬你會哄人。”老太太樂呵呵道,“一轉眼就長這麽大了,祖母抱都抱不動了。”

“那我也可以抱祖母的。”

又是一番久別的家常話。

向在場的長輩們前後問過禮,陸宜祯便随着衆人進了正屋。

剛入座,就見主位上的大舅舅瞪了一眼身旁候立的年輕小郎君。

“還不給你小寶妹妹倒茶去?”

小郎君撇了撇嘴,提起茶壺,邁步走過來,給她倒了杯茶,又完成任務似的,不帶感情地對她說:

“小寶妹妹,請喝茶。”

這語氣神态……

陸宜祯猶疑地喚了聲:“姜,敏行?”

小郎君驟聞此言,渾身一抖,仿佛不堪受辱般,“咚”地扔下茶壺,瞪大眼看她,非常不可置信道:

“你才認出我來?”

座上的大舅舅不滿地蹙眉:“你朝你妹妹吼什麽呢?”

姜敏行這才偃旗息鼓,只是一雙眼猶帶了三分涼意地剜她。

陸宜祯兀自把他渾身打量了一遍:“這真不怪我認不出來,你以前,長這樣。”說着,伸手比劃了個球,“現在,長這樣。”又比劃了根竹竿。

聽得這話,姜敏行面上表情稍霁,颔首道:“嗯,也有道理,你也覺得我比小時候好看多了,是罷?”

“姜敏行,你喜歡誇自己這一點,倒是從小到大都沒變。”

“……陸小寶,叫我表哥。”

“你只比我大兩個月。”

“叫表哥。”

“姜敏行。”

“表哥。”

“姜敏行。”

“哥。”

“姜敏行。”

主座的大舅舅再一次發話:“你妹妹喜歡怎麽叫就怎麽叫,區區一個稱謂,叫你一聲是讓你掉塊肉嗎?”

姜敏行閉上嘴,提起茶壺,又走了回去。

複說了會兒京城中的情況,姜家的二房和三房也緊趕慢趕地來到了主廳。

陸宜祯忙從位子上站起來,向着兩家的舅舅、舅母行禮問安。

一大家子人敘話到申時尾巴,又布了一大桌子酒菜。

席間談笑不斷,倒是無一人問起她在奉山的事情。小姑娘在吃菜的間隙,偷偷地松了口氣。

姜老太太膝下三男一女,唯一的小女兒嫁了陸氏子,遠在京城不能相見。

孫子輩四男兩女,有遠赴他鄉求學的、也有出閣嫁人的。來來去去,也只剩姜謹言和姜敏行兩兄弟好端端地呆在家裏。

如今回來了一個多年不見的小外孫女,老太太高興得連喝了好幾盞酒,滿面的紅光把昏沉的老态都驅散了不少。

宴席到末聲,主位的大舅舅壓着幾分醉意,把姜敏行喊了起來:

“你一天到晚不務正業,只曉得逃課閑逛,揚州的街巷想必你最是熟悉不過。你妹妹時隔六年回來,這幾天住在家裏也是無聊,你帶着她,出門多見見、多玩玩……如若敢叫你妹妹受了委屈,你就,就等着老子把你的腿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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