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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遠顧》作者:Ale鎏白

簡介

凡人為心中所愛鼓起勇氣成為神祇的故事

年下。竹馬。

攻,紀寒星,乖巧可愛身世不幸的弟弟,被養成腹黑隐忍小狼狗。

受,李顧,勤勤懇懇山裏娃,為了收養來的弟弟成長為炫酷狂霸總裁受。

妻管嚴

人近中年的李總經常會被邀請在酒局上說起自己成功之前的故事,從哪裏走出來的,遇到過什麽人,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凡此種種他都輕描淡寫帶過去。像個合格的成熟商人,打着哈哈,酒桌上玩得一手好太極。

李總向來對誰都是一副笑模樣,那笑容長在臉上似的,和善又無害,就算知道他是個滑不溜手的生意精,也還是會從那笑容裏讀出幾分真心和讓人容易放松的誠意來。

酒敬過來,十杯裏面李顧總會喝上三兩杯,但無論喝與不喝,都會給足敬酒的人面子。

論起人情練達,大概圈子裏沒有人會說李顧這個人的不是。他在一衆生意人裏面也算個異數,高中畢了業就出來自己闖蕩。沒有伯樂提拔,亦無雄厚的身家背景,前面打一棍,後頭無人撐,現在的天下都是自己一手打拼出來。人們對于這樣的人,總是不吝付出敬佩和多幾分尊重,加之李老板自己也很知情識趣,因此在商場上格外游刃有餘、左右逢源。

今天這桌李顧不是主角,是被一個年輕人請過來壓陣的。初出茅廬的富二代,要跟老江湖打交道,有心把事做好不給父輩丢臉,又怕行事間露了怯,所以才叫了面善的李總過來撐撐場子。李老板三言兩語把富二代不方便自己說的來歷身家暗示清楚,大家樂呵呵認親戚似的吃了一頓飯,合作的事情大概齊也定了下來。

富二代有些來頭,跟着自己父輩學看人識人也學了很多年。

只覺得李老板跟其他生意人不一樣,看起來油鍋裏面滾過似的滑溜,但內裏卻自有一種風骨和氣度在。怎麽能把自己打磨得一點尖銳棱角看不出來,又能氣韻不減,富二代覺得,他自家那個了不起的爹都做不到這地步。若說他爺爺輩的,恐怕還能有一拼。

今天這事也不是非找李顧不可,他報出身家在這裏願意幫他的自然有大把,李顧算不上資格最老的。但他對李顧存了些說不出口的心思,桌上酒過三旬,年輕人還不太懂掩飾自己,站起來杯子朝李顧的方向舉過去,臉上早已經紅了,眼睛亮灼灼地看着李顧,眼裏的傾慕都忘了收斂。

李顧笑眯眯站起來,不動聲色地把他手腕往下一壓:“還有正經事要談,就別敬我這個陪坐的了。”年輕人聽出婉拒的意思,有些不甘,直勾勾望着他:“我杯子都舉起來了,李哥不喝是看不起我這個小朋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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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顧接過杯子還是笑,笑容裏有點羞赧的意思:“你說說,自然是把你看得起起的,才會在一個桌上吃飯。你非要我喝的話,我也不怕抖落一下自己醜事,家裏那位管得嚴,喝多了回去保不準不給進屋的。”本地的沒人不知道李總是個妻管嚴,家裏那位還是個老師。一聽這話都哈哈笑起來,投之以理解同情的眼光。

李顧說話間把酒杯還了回去。年輕人懊喪地接過,觸手卻是熱的。

不知什麽時候,那一杯白酒被李顧換成溫水遞了回來,他訝異地看了李顧一眼,李顧還是言笑晏晏的模樣,仿佛什麽都沒發生:“少喝點酒,別仗着年輕不拿身體當回事。”

語氣竟是兄長一般的熟稔,并無任何被冒犯的不自在。

年輕人眼裏不知道是因為喝多還是怎麽,突然多了些水汽。

一頓飯吃完,李總也不越俎代庖,只讓秘書去協助那個富二代,哪個喝多了不省人事的,就近開間房給休息。哪個是必須回家的,要找人送一下。樁樁件件都安排好了。

臨走時候小年輕拉着李顧的手,一聲“李哥”哽在嗓子眼裏,叫出來還有幾分幽怨的意味。李顧不動聲色把手抽出來,慈愛地拍拍他肩膀,“世界大了去呢,做人還是做生意,都要眼光放遠點,今天看到個好的,說不定明天還有更好的。”

但是還有一句李顧沒說出來,是等你找到想要的那個人的時候,你就知道,不管他好與不好,你都想捧在手心裏面。今後莫管遇到什麽,他都是你眼裏最大的玉米棒子,最好的人生際遇。

車子開到小區門口停下,李顧掏出口香糖來邊嚼邊背着手哼歌,溜達着往回走。過一會兒覺得自己身上和嘴裏的酒氣都消散得差不多了,才爬了樓梯上去,打開門來。

屋裏燈亮着,是暖融融的暖黃色的光。

“星星,我回來啦!”

屋裏叮鈴咚隆一陣響,李顧又叫“星星老師——”

一個漂亮的青年人走出來,梳着精神的短發,眼睛圓圓的,看起來總給人還帶着稚氣的錯覺,眼尾卻斜斜上挑,勾出難以名狀的風情。五官精致得可以用美麗來形容,嘴唇卻很薄,抿起來細細一條線,看起來是個不愛笑的,不說話的時候倒有幾分跟年齡不符的刻板和嚴肅:“又喝酒了吧?”

李顧露出一個全然不同在外的嬉皮賴臉的笑容來,張開手就想把人往懷裏帶:“沒多喝,別人給面子,我也要給別人把裏子撐足不是。”

紀寒星一手脫他外套,一手把人往外推:“我看你是想吃栗子,沒洗澡我是不會碰你的。”

李顧就嘿嘿直笑,他聞到紀寒星身上好聞的沐浴露味道,知道人是洗過澡等他的,就很知趣沒去碰他,只在手上摸摸占了點便宜。好像這樣也很滿足,眼帶笑意偷偷看他,紀寒星感覺到他目光,佯裝瞪了他一眼,李顧笑得更開心了。

紀寒星把他按在餐桌前坐下,從廚房裏端來醒酒湯和一小碗粥:“我去放水,吃過了歇一會兒再來洗澡。”

李顧拉着他的手不讓走,腆着臉道:“星星陪我坐一會兒。”

紀寒星睨了他一眼,手卻沒抽出來:“老夫老妻的,怎麽還膩歪上了?”

李顧憐愛地蹭蹭他光滑的手背,感慨道:“我老了,我的星星沒有。”

紀寒星輕哼一聲,順道把粥給他涼好了推過去,要笑不笑看他:“是,李大爺!你養我這麽大不容易,當然比我老得快了。”

欠教育

李顧洗完澡出來,紀寒星已經把碗洗幹淨,把廚房歸置好。

紀寒星生得太過漂亮,也不愛笑,乍一看像是個完全不會沾染人間煙火氣的人。外面人大概永遠想不到這麽一個仙兒似的的年輕男人,會把家事做得這樣熟練順手。

李顧頭發上水淋淋的,一件睡衣穿得松松垮垮,前面帶子也沒系好,看着不大正經,衣襟縫隙裏露出好看的肌肉線條,緊實的胸膛和淺褐色的乳丨頭來。李顧在外向來是尊笑臉佛,穿衣品位也很好,三十五朝上跑的人了,看起來倒像個二十七八的年輕人。但氣質卻迥異,不似年輕人浮躁。李老板到這個年紀,把自己修煉成了一個人精。眉眼更深邃了一點,輪廓也比年輕時候過分淩厲的樣子柔和了許多。

他比現在更年輕一點的時候,像個橫沖直撞的獸類,單刀直入這個他所陌生卻必須要有所斬獲的社會。如今終于在漫長時光裏把滿面塵霜歷練成了通透圓達,把油膩和塵埃踩在腳下,築成一身風骨。

唯有在紀寒星面前,那點強行收攏起來的骨子裏的桀骜不馴和無賴之氣才能全須全尾展露出來。

李老板風騷地往紀寒星跟前蹭了兩步,伸手把人拉到寬大的睡衣裏面來攏住,牢牢扣在懷裏。紀寒星腰很細,卻是柔韌有力的,他本來就是年輕又充滿活力的年紀。李顧在他耳朵旁邊輕輕咬了一口:“為什麽我們用的同樣的沐浴露,星星就是比我香?”

“瞎說什麽。”紀寒星一把拍掉他不老實的爪子,掃了一眼房間角落的空調,然後拿過遙控器往上調了兩度,接着按住人給吹頭發。“什麽年紀了,怎麽還這麽貪涼。”

“不光貪涼,還貪歡。”李顧隔着內褲大力揉弄紀寒星內褲裏的一包東西,舔着嘴唇示好:“星星,我們做吧。”

紀寒星不為所動,把他老不正經沒扣上的衣服合攏了,照舊擦着頭發:“喝過酒不能做,對心髒不好。”

李顧委屈壞了,頭抵着他腰際蹭了一會兒,半濕的頭發亂成一團,放肆地杵在頭頂。李顧仰着頭問他,那雙眼睛看向紀寒星的時候總是很幹淨:“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不想跟我做。”

紀寒星沒什麽表情側了他一眼:“哪個老年人能跟你一樣花枝招展,随時在外面給我插起彩旗?”

李顧心裏咯噔一下,伸手把人扒拉得更靠近自己:“你聽我說啊星星,這不是那小青年剛從北京過來,人生地不熟麽。他父輩上的還幫過我,我就捎帶手給他也幫個小忙。”

紀寒星要笑不笑看他一眼,“哦,那我猜對了。”

李顧:“……”

他就知道!又上了紀寒星的套!每次都是這樣,他怎麽這麽多年都沒長進,還是見陷阱就鑽呢。紀寒星打小就能看穿他的各種謊言,他仿佛生來就自帶李顧檢測裝置,李老板随便有點小動作都逃不過紀寒星的眼睛,憂愁的李老板嘬着牙花子想,這日子還真是一天天更不好過了。

紀寒星看他吃癟,眼裏有了點愉悅的意思,一邊給他按摩頭部一邊吹着頭發:“嗯,每天都有小孩子在我面前為沒帶作業找理由,見得太多了。”

滿意地重新給李顧吹了一個看起來很精神的背頭,像個油頭粉面的小牛郎似的,紀寒星自己樂了。他平常不太愛笑,因為嘴角勾起來就難免漂亮得有點輕挑。為了師道尊嚴,他很少在人前露出這樣的笑容來。

用手彈了彈李顧的前額,紀寒星語氣輕快:“不錯,勉強算帥了。”

李顧把毛巾甩到一邊,拽着紀寒星衣領耍流氓:“帥你還不親我?”

紀寒星輕哂一聲:“給你浪的。”

卻蹲下來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瞥到李顧不知何時又敞開的衣襟眼神黯了黯,又不動聲色移開眼:“早點睡,我再看一眼明天的課件。”

李顧倒是倔強:“不睡。”

紀寒星被他煩得腦袋疼,“現在不睡你明天怎麽起得來?十一點之前必須睡。”

李顧豁出臉皮去拽住他,擺事實講道理:“我已經三天沒有性生活了,感覺身體各項健康指标下降得特別快。”

紀寒星要氣笑了,一把按住了把他塞被窩裏,拉起被子準備給他強行掖好。

剛邁步想離開,卻被李顧猝不及防一把連人帶被子抱了滿懷。

李老板怨氣沖天:“今天再不做我就要憋死了。”嘟囔着去啃紀寒星露在外面的脖子,箍得人動彈不得。

紀寒星眯了眯眼,看到他襟懷大敞的樣子,嘴角翹了翹:“老不正經,我看你是欠教育了。”

李顧坦蕩蕩被子一掀,睡袍也解了,“就等你來教育我了。”

紀寒星反客為主,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

小破孩

李顧腰肢酸軟,雙腿也不太能合得上。縱然紀寒星有着與年齡不符的克制,到底也是一個氣血方剛的年輕人,情到濃時,作為承受一方的李老板還是得吃點苦頭。

他此刻躺着好慢慢回複點精氣神,紀寒星在他背後充當人肉沙發,順便給他捏捏好放松肌肉,李顧轉過來,眸光灼灼盯着他,情不自禁道:“星星的眼睛真好看。”

真是……身殘志堅,色心不死。

“你過來點,我想親親你。”李顧說。

紀寒星的眼睛,總讓李顧想起寧川的夜晚。

那時候李總還不是李總,只是個名叫李顧的皮猴子,成天沒有正事可做,在那個小小的山坳裏上竄下跳,是個土氣十足的山大王。

寧川這個聽起來安逸美好的名字,背後是個貧困縣裏的貧困村。除了人口多點,要什麽什麽沒有,唯一一個風雨飄搖的小賣部是這個小地方最接近市場經濟的一面。李顧據說是老村長撿到的,拉拉扯扯由這個單身漢帶大。長到十四五歲頭上,像只精瘦黝黑的猴,身體健康活泛,能打架能闖禍。

原本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是要跟着村民出勞力,種地修路幹活兒的。但自從支教的老師紀知青來了之後,老村長說什麽都不再讓村裏的孩子幹活兒,只要他們好好跟着紀知青認字讀書。

那年冬天的時候,從城裏探親的紀老師回來,還帶了一個小孩子回寧川,說是叫紀寒星。

李顧以前很讨厭寧川的冬天,風呼啦啦地響,吹在臉上像刀子割。空氣吸進鼻子裏,都幹得能刮破鼻腔。還有光禿禿的山和流速變緩的水,這裏沒什麽好的,所以也留不住人。來這裏的老師都是待上幾周就走,來的時候也有滿懷信念和熱情的,走的時候大多匆匆忙忙甚至不好意思跟這些已經傾盡所有來招待的村民告別,只想回去好好洗個熱水澡。仿佛貧困是種會傳染的病,沾染上了,自己也會有不祥的意味。

李顧那時候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只隐約知道山外面的人跟他們生活的方式是不同的。他那點井底之蛙的眼力見還不足以讓他生出對于世界不公平的怨怼來,依舊是個沒心沒肺的皮猴子。小皮猴李顧裹緊了身上有補丁的棉襖,蹲在幹枯的樹枝上,看到頭頂星河璀璨生光。

即使在寒冷冬天的晚上,也有星星閃閃發亮。這是紀知青跟他提過的,紀寒星名字的意義。

李顧見到那小孩第一面就記住那雙眼睛了。

他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人,這樣熠熠生輝的眼睛。寧川的女孩子也是灰頭土臉的,能吃飽就行了,外表這種東西既不注重也不知道怎麽注重。發育不良的小男孩小女孩玩在一起,乍一看過去都是皮膚有些皲裂的臉蛋子和洗到敗色的破棉襖,實在看不太出所謂的男女有別。

李顧去紀知青家裏,是為交作業的。

他已經十四歲了,鄰村跟他同齡的都換上假證出去打黑工了,他還待在寧川念書,學的是再基礎不過的入門知識,手上捏着滿紙見不得人的狗爬字。

紀知青正在光線飄忽的燈下改教案,他分不出神來,就說:“星星,你幫李顧哥哥看看。”

原本坐在床邊看書的小孩聞言擡起頭,那是李顧從未見過的幹淨漂亮的小人兒,不過七八歲的樣子,可能還要更小一些,像是最好的白面粉揉出來的小面人,嘴唇紅紅的,像春天裏開得最冶豔的花。一雙眼睛尤其漂亮,眨一眨,好像就會溢出滿天星輝。

紀寒星聽到紀知青的話,放下自己手上的書,一板一眼走過來,對李顧伸出手。

李顧突然有些窘迫,他大大咧咧毫無顧忌的人生裏陡然生出茂盛的羞恥心,攥着草紙似的作業本不肯撒手。

小孩語氣平平地開口,聲音清冽好聽:“寫得醜我也是要看的,你不用擔心。”

李顧一愣,小孩這是在寬慰他麽,只聽小朋友接着說,“因為你可能不僅寫得醜,還寫錯了。”

李顧難得紅了臉,收回作業紙不是,給他也不是,手都不知道怎麽放了。

紀知青笑起來,“星星別這樣說,哥哥比你年紀大。”

“那就應該認識更多字才對。”紀寒星說,話不是好話,還有點尖刻,語氣卻是一點偏見沒有,很是那麽回事的樣子。紀寒星拿過了他的作業,白嫩嫩的小手把那兩張“草紙”展開抹平整。

李顧局促地蹲在旁邊,心裏暗暗想着,下次弄點好紙來寫作業,自己的本子這麽糙,可別把小孩這嫩豆腐似的手刮破了。

紀寒星審慎地逐字看過他的作業,翻着他滿紙的狗爬,表情鄭重:“你基礎不行,不過不用怕,以後我會好好教你的。”

李顧一時哭笑不得,只覺得這真是他淺薄的人生經驗裏遇到過最漂亮也最特別的……小破孩。

寫名字

老村長把村委會辦公的房子讓出來做了教室,這大概是寧川能找到的最規整的兩間可用于教育的房子。以至于他平日裏辦公只能屈尊窩在教室最後一排。胳膊腿齊全的桌椅都給了小孩子,老村長找了個三條半腿的凳子,敲敲打打湊合着用,每天坐得比誰都精神,因為一個沒注意可能摔成個四腳朝天的王八。

他慣常随手帶一根枯得發脆的小樹枝,乍一看是活脫脫一個丐幫幫主。幫主身負維護紀律的重任,哪個不聽話,在課堂上瞎咋呼的,他就掰一小截樹枝扔過去。因為坐着三條腿的凳子,村長時常下盤不穩,導致樹枝棍亂飛,容易誤傷人。為此李顧無奈奉命坐到了第一排,任務是在老村長一棍誤紮死紀老師之前,伸手捉住“暗器”。一個學期下來,老村長平衡能力變好了,堪比一根繩睡覺的小龍女。李顧投擲和躲閃暗器的準頭激增,沒事還能去山上弄點野味回來給自己成長中的身體加餐。

雖然過程不太容易,總之是讓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能老實聽課了。寧川這些小蘿蔔頭,年紀不一,高矮各異,在沒文化這件事上倒是頗為一致,紀知青一律從頭教起,連年級都不用分。

他是這裏待得最久的支教老師,偶爾不上課的時候主動下地幫忙做農活都會被以老村長為首的村裏人拒絕,大有紀知青的手碰一下鋤頭都是對知識亵渎的意思。在這些鄉民眼裏,他俨然成了知識在人間的化身,萬分矜貴。加上紀知青白淨高瘦,永遠有本事在這個氣候詭谲、偶爾風沙肆虐的地方保持自己一身素淨不染塵土,氣質就顯得更不一般了。

他住着村委會教室後面的房,在寧川這種地方算個風水寶地。門口就有水井,取水不用走很遠。老村長怕他冬天打水費力,就支派免費勞力李顧去,每天給他屋裏水缸裝滿,該做的雜活給做了。

李顧一開始有點怵紀知青,因為這人跟其他下鄉來扶貧的老師不一樣,那些老師一見到他們就笑,雖然李顧也不完全喜歡那種笑容,總覺得帶着些憐憫和施舍的意思。教的時候也是恨不能把獻愛心寫在臉上,學會了誇你,學不會也誇你,反正小孩已經這麽慘了,多提點其他要求都顯得不夠人道。紀知青不一樣,完全沒有因為同情他們年幼失學而放點水,你不能假裝在學,因為他會盯到你學會為止。這文化人執拗起來,比大鞋板子抽人的老村長還要恐怖。

李顧原先是完成老村長吩咐的每日任務就跑,自打紀寒星來了之後,他在紀知青家裏逗留的時間變長了,有事沒事還想去遛兩圈。李顧懵懂地理解了為什麽外面的小女孩願意花很多錢去買又貴又不實用的娃娃,因為這樣漂亮的小東西放在家裏就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比他下河摸魚上樹掏鳥都要開心。

去到紀知青家裏的時候門沒鎖,紀知青人卻不在,只剩紀寒星一個人,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拿着一本書在看,李顧好奇地伸頭看了一眼,書名五個字,他只認出“兩萬”這兩個字來,還是看麻将的時候學會的,再一看書裏密密麻麻排布的字,顯然也不是什麽小人書,直看得他頭疼,問紀寒星:“這些字你都認識?”

紀寒星老道地點點頭:“差不多,偶爾有一兩個生僻字認不出來可以查字典。”

他就那麽高高地坐着,腳落不到地上,翹着晃悠悠的。捧着一本李顧看不懂的書,跟山裏的孩子不一樣,倒像個哪裏來的小精怪,漂亮得惑人又高不可攀。

李顧突然有點自卑,他啓蒙教育來得太晚,以至于十四五歲了還沒發展出成熟的羞惡恻隐之心,但是現在終于咂摸出一點少男的自尊和要強來,即使對方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卻讓李顧破天荒感受到了不想在一個人跟前露怯是什麽滋味。

他空長了個子和年歲,也就能認得幾個筆畫簡單的字。豔羨地看了紀寒星一眼,李顧由衷道:“你真厲害,這麽小就會認這麽多字。”

“我只是學得早,”紀寒星眼光從書上挪到他臉上,看了他一會兒:“你想要學認更多字嗎?”

“……想的。”紀知青每天也教,但李顧總以為出賣力氣才是他這樣的人将來最正常的出路,學得不算敷衍卻也不很上心。不知怎麽的,看到這個小孩忽然讓他覺得如果能成為一個靠知識吃飯的人才是真的好,至少身上能像紀老師一樣總是幹幹淨淨的,這樣才可以和星星一起玩兒。

他這麽一說,紀寒星那總是端着正經的臉上生出一絲笑意來,看得李顧一愣。

紀寒星道:“紀爺爺說,肯學好的人就值得教。”說完他從高高的凳子準備扭下來,李顧看得心驚膽顫,他想他要是将來有錢的話,就把家裏全都鋪上毛絨絨的地毯,讓紀寒星能赤着腳到處跑,否則這麽個白面捏成的小孩子碰到哪裏都怪讓人心疼的。

于是他走上前把小孩舉了下來,紀寒星對他笑了一下:“教你從自己的名字開始寫起吧,你那字确實不太像樣。”

李顧窘了。

他的名字筆畫對于一個大齡文盲來說确實嫌多,兩人蹲在一起,一人找根樹枝,紀寒星在地上寫一筆,他就寫一筆。紀寒星從四歲開始練字,如今已經很有些形意。

李顧想不通,為什麽同樣是筆畫,紀寒星寫出來像書上印的字,他寫出來就是狗爬,還是喝多了意識不清醒的那種狗爬出來的……

紀寒星實在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試圖用小小的手掌把李顧的手包在裏面:“你放松一點,我帶着你寫。”

分明

李總時常被人提醒着去回顧自己的人生,商業雜志的采訪喜歡把他在山裏的日子歸為這個成功人士生命最初的一陣痛。其實李顧回想起來,山裏的歲月并不艱難。他那時像個蒙昧未開的石猴子,沒見過富裕,所以不知道貧窮意味着什麽。

既沒有見識生活有多美好,也還沒來得及領悟生活可以多殘酷。

紀寒星用了一個下午教會他工工整整寫自己的名字,李顧隔天交上去的作業本,裏面正文內容充斥着爪哇國的鬼畫符,封面上居然寫了個人模狗樣的名字,看得紀知青有些好笑。

紀寒星一本正經地表揚了他:“你學東西很快,每天多練習多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積累出很多字詞了。”

李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被一個比他小很多的娃娃表揚,心情豈是一個複雜可以形容的。他大着膽子跟紀寒星提了一個要求:“你能不能……教我寫你的名字?”

紀寒星亮閃閃的眼睛看過來,似乎有些不明白,李顧趕緊解釋:“你名字好聽,我想學會寫。”

“唔,那好吧,我教你。”

紀寒星蹲在地上畫了三個大小差不多的田字格,“我叫紀—寒—星—,紀的右邊是不出頭的己,寒是寒冬的寒,星呢,就是星星的星。”

紀倒不算難寫,雖然李顧給畫出個麻花算作偏旁,好歹也有了個字模樣。寒就難寫了,等他把中間三道橫杠寫完,早超出田字格不知道多少,李顧摸摸鼻子,非常慚愧地再多加了兩個點,啧,毫無風骨,像個尿不盡的胖子。他心虛地去看紀寒星,對方倒沒露出嫌棄的表情,平靜地指出問題所在:“你練得不多,字形結構有點弱。可以先學工整一點好寫的字。”

說着在地上劃拉出一個“星”字來,朝李顧努努嘴:“寫這個看看?”

李顧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卻非常怕再寫出一個殘廢字來招人嫌棄,手裏拿着小棍在空中描摹了半天沒敢下手。

紀寒星對于他的糾結一目了然:“不該讓你先學‘寒’字,點本來就是最難寫的筆畫了。你試這個字吧,一開始寫都是這樣的。”

李顧蹲在地上看着他白皙的臉,因為天冷有點凍得發紅,明明是個不谙世事的小精怪模樣,卻懂事得讓人心中驀然柔軟起來。他搓了一把臉,重新握好小木棍,仔仔細細模仿起紀寒星的筆鋒走勢,一豎、橫折,再一橫,又一橫……筆畫生硬卻很努力。

紀寒星眼裏染上一點笑意:“這個字寫得可以,每次下筆之前多想想,紀爺爺說思考也很重要。”

李顧有些開心,一種令人鼓舞的振奮從他小小的胸腔裏升騰起來,看着紀寒星寫的“星”字和他寫的“星”字并排站在一起,他喃喃念叨了一句,“原來星星這麽好看。”

紀寒星沒聽清:“什麽?”

李顧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來,撕開了展平,試探着問:“你能用筆把名字寫在這裏嗎?我想回去再多練練。”

煙盒空了還是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紀寒星打量了李顧一眼,李顧趕緊解釋:“這是村長的,我看裏面紙挺白的才留下來。”

紀寒星點點頭,用小小的手托着下巴想了想:“行吧,我給你寫。”

李顧松了一口氣。

上次鄰村邵家的小子在他跟前抽煙來着,還讓他也嘗一根看看,李顧對那股味道沒什麽向往,只是覺得他這麽大的男孩子能夾一根在手裏好像獲得了某種魅力加成,還會給人一種成熟男人的錯覺。所以這才偷摸着留了老村長的香煙盒,有事沒事拿出來在那群小孩面前裝個樣子,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找機會真正嘗試一下。

這事大概屬于青春期男孩子的煩惱,李顧從來沒跟其他人說過這個有些叛逆也有些令他激動的想法,一根香煙好像讓他站在了“乖孩子”和“壞孩子”的路口。

原本他更傾向于嘗試一下抽一口是什麽感覺,今天被紀寒星一瞪卻讓他心裏那點小火苗很快熄滅了。

李顧說不上是為什麽,他只是隐約知道,如果他跟邵家小子一樣開始抽煙,星星大概是不願意再待在他旁邊手把手教他寫字了。

紀寒星并不知道這麽一小會兒的工夫李顧能想這麽多事,他握着紀知青那支比他手指頭還粗的鋼筆,一筆一劃寫得認真。紀寒星還沒長開,一雙眼睛在小小的臉盤子上尤其顯得大而好看,睫毛也長。認真寫字的時候有種令人不得不虔誠以對的美感。

李顧後來想,大概是從那時起,他粗糙蒙昧的內心裏開始有了很多區分,紀寒星像是盤古開天辟地的那把斧子,以一種近乎淩厲的漂亮和超出年齡的理智出現在他的生活裏,至此,他的生活不再是沒心沒肺混吃等死,而是泾渭分明覺出了好壞。

坐在地獄仰望天堂,他知道了天堂的樣子,便不肯再草率對待自己的人生。

這個道理他十四歲的時候才懂,但是到底不晚。

李總每次去談生意,總有人喜歡遞上煙。李顧笑着擺手拒絕,“我不抽。”

對方必然是訝異的:“戒煙了?”

李顧微微一笑:“打小沒抽過,後來家裏那位不喜歡煙味。”

嗯,甜

夏季炎熱而漫長,傍晚時候暑氣稍微消退一點,李顧跟紀寒星一起洗過了碗,拉着手出去遛彎。李顧臉上那種老成持重的模樣無縫切換成了一個活潑高興的老無賴,原本兩人的手松松地牽着,走了一會兒,李顧慢慢勾上他手指,兩人十指交扣在一起。

紀寒星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翹起,問他:“你不嫌熱啊?”李顧拉着手晃了晃,故作青春,回以一個“嬌俏”的笑容:“不熱!星星的手握着舒服。”“我覺得熱怎麽辦?”紀寒星問。李顧眼疾手快從口袋裏掏出紙巾晃了兩下:“給你擦擦汗,再繼續拉上。”紀寒星終于沒繃住,不加掩飾笑起來。

空氣裏面有栀子花的味道,花的香氣是這樣的,來去都無跡可尋,偶然撞見卻有令人欣喜的清甜香味。

李顧對如今的生活十分滿意,走路的時候可以不自覺地從鼻子裏哼出小調來。住宅小區私密性很好,李顧毫無顧忌地拉着紀寒星的手在這裏晃來晃去,像一對再正常不過的情侶。

走了一會兒,紀寒星突然說:“昨天,我在學校附近看到邵力了。”

李顧倏地握緊他的手。

“他去找你了?”李顧眉頭少見的擰了起來,還有些不易察覺的煩躁。

“沒有,”紀寒星微微動了一下手,剛被李顧捏得有點疼了:“我在教學樓高處看到他在校門外晃悠,到下課時間人就走了。”

李顧也知道自己剛才失态,力道沒有分寸,緊着給紀寒星揉了揉:“我前兩天知道他出來了,沒找着機會給你說。”

紀寒星問他:“你怎麽打算的?”

他一用這種平靜得看不出波瀾的語氣說話,李顧心裏就開始犯怵,老老實實交待:“幾天前‘兔子’來跟我提過這件事,問能不能給邵……給他介紹工作看看。”至于李顧同沒同意,他沒提,自然表示他也還沒有決斷。

紀寒星沉默了一會兒,李顧把他的手握得更牢靠又得避免捏痛他,一件小事做得跟個技術活兒似的,頗有點謹小慎微的意思。紀寒星感覺到了,輕輕回握了他一下才開口:“服刑人員重新進入社會有一定困難,你斟酌着幫一把也好。”

他一松口,李顧內心松快許多:“嗯,給找個離遠點又穩定有人看着的,也省得他再走歪路。”

紀寒星神色平靜,眼中溫和不改。李顧拉着他往回家的方向疾走幾步,紀寒星問他怎麽了,李顧笑起來,“突然就覺得我命怎麽這麽好。”說話時貪婪看着紀寒星,紀寒星也深深朝他望過來,李顧湊到他耳邊:“也突然特別想被你上。”

“你勾我,”紀寒星的語氣危險起來,漂亮的青年渾身散發出擁有致命吸引力的荷爾蒙,李顧心裏有那麽一點點發毛,多年錘煉出來的氣場膽量在這裏全然沒有什麽用處,紀寒星把他按在落花簌簌的樹下面,傾身深深吻了上去,“李顧哥哥。”

這一句輕聲細語的哥哥鑽進李顧耳朵裏,讓他渾身酥軟,毫無抵抗之力。一吻結束時,花落了滿頭,紀寒星認真又淡定地給他摘去頭上的落花,神情專注得讓李顧這種老油條也莫名有些臉紅耳熱。

以前總是他照顧紀寒星的,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兩人的角色像是倒置過來,那個漂亮的小孩成長為英俊精致的青年,從他生命裏一朵奇異的小小的花,變成一棵挺拔的可以遮擋風雨的樹。

當年紀寒星剛被帶去寧川的時候天已經開始冷了,山裏柿子比外面成熟得晚一些,正趕上這時候。

兔子是李顧同村的孩子,原名叫塗玉明,因為長了兩顆迫不及待伸出嘴巴外面的兔牙,所以被小孩們起了這個外號。他家屋後有兩棵長勢特別好的柿子樹,一到季節,火紅地連成一片,老遠都無法忽視的生機勃勃。

兔子他奶奶摘了熟柿子,早上摸黑從山路下去,去稍微繁華點的縣城賣掉了兩筐,預先留了一小籃子大的下來,讓兔子拎着去給村長送點。

塗玉明抱着準備拿去上貢的東西,一路走一路被饞得不行。想着要是能偷偷拿兩個就好了,吃掉幾個籃子也沒這麽沉,自己還能嘗點甜味。正要把心裏的小計劃付諸行動時,一個小石子飛了過來,李顧從高處山石上蹦下來:“嘿,兔子!你那麽猥瑣地盯着柿子幹嘛呢?”

塗玉明老實了:“我就看看,天這麽冷,別給它們凍壞了。我奶讓我給村長送去的。”

李顧想了想:“行吧,那我幫你拎。”兔子只能眼巴巴把籃子遞給了李顧,還得跟他道個謝,心裏別提多糾結了。

半路恰巧遇到村長在給各家發東西,打了招呼,村長大手一揮,讓他們吃幾個然後都給紀知青送去。兔子得了村長首肯,迫不及待想對那籃柿子做點什麽。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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