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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一個擡手,把籃子提溜得高高的,兔子蹦着都夠不着,李顧說:“着什麽急,等會兒有你吃的。”言畢雄赳赳氣昂昂帶着個兔牙小子往紀知青那裏去,一路上王霸之氣四射,吓得雞都不敢近他身。

終于到了門口,發現紀知青家裏沒人在,李顧只能揣着手跟塗玉明一起等着。小兔牙第十八次把口水咽得震天響的時候,李顧終于受不了,不耐煩地努努嘴:“吃吧吃吧,挑個小的吃。”

紀寒星過來的時候正看到兔子吃得一手加一嘴汁水的一幕。山裏小孩都喜歡這個漂亮的新朋友,塗玉明一看到他眼睛就亮了,抓起一個急吼吼要給紀寒星遞過來:“星星,星星,我來給你送柿子吶。”

李顧趕緊把這人攔住,在他把一手柿子水弄到紀寒星身上之前攔截了這枚人形武器。塗玉明心不甘情不願被李顧搶走那顆剛挑出來準備獻殷勤的大柿子,奈何武力值跟李顧相差懸殊,只能含恨嘬了嘬自己的手指,眼睛依舊巴巴看着紀寒星。

李顧嫌棄地瞅了一眼被自己搶過的柿子,一手粘膩汁水,也就個頭還行,拉過塗玉明,不要臉地在他衣服上蹭了蹭。這才笑着招呼紀寒星:“來吃柿子,兔子他奶奶給的,村長讓送過來。”

紀寒星邁着小小的步子走過來,十足富家小公子般的滿分禮儀:“謝謝哥哥。”

他準備伸手接過柿子的時候,白嫩嫩的手指在李顧眼前一晃,李顧突然想起什麽來:“你等下,自己手別碰,我給你剝。”仔細剝了柿子皮,露出裏面汁水豐沛的果肉來,再一手托着下面遞過去:“就着我手吃,別給滴自己身上了啊。”

紀寒星歪頭打量了他一眼,眉眼微微彎起來,小聲應了一下,湊過去,張開嘴巴抿了一口。

李顧突然就覺得特別滿足,跟喂小奶狗似的,看到他吃東西也開心壞了。“好吃嗎?”

清甜滋味在舌尖彌漫開來,紀寒星舔了舔嘴唇上沾到的汁水:“嗯,好甜。”

立規矩

老村長掰了一根生脆的樹枝,在幹得起皮的土地上皺着眉頭劃拉。看到紀知青走過來,他自覺地掐滅了自己嘴邊叼的劣質煙。紀知青看了一眼他畫出的意識流的東西,說:“想修路确實只有冬春合适,夏秋陣雨多,施工不方便。”

村長像小學生似的聽他講,恨不能把耳朵豎起來,生怕漏掉一個字:“是是,寧川就是這樣的。所以我想趁現在組織一些人把路修起來,運氣好能趕上過年邊上的集市,還能給村裏人添一筆小收益。”

紀知青沒有直接去回他的話,把村長畫的規劃圖圖再看了一眼,又去看遠遠的群山,末了平靜地指出:“那些山不行,禿得都沒剩幾棵樹了,現在修了恐怕還是撐不過明年六月開始的雨季,泥石流會毀掉整個路段的。”

老村長把掐滅在地上的煙用腳碾了碾,嘴角不自覺地往下耷拉:“積貧積弱,殺雞取卵,沒辦法……”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一口氣好像是從他這具皮囊的深處發出來的嘆息,還帶着讓人心顫的回音。沒辦法,大概是別人對這個小村莊最多的評價,可是所有人都有權力這麽說,村長不能。他不可以沒辦法,他必須從荒蕪和困頓裏面上下求索,為這個被世界遺棄的偏遠之地找出一個辦法來。

留在寧川的青壯年勞力不多,年富力強的都出去打工謀生,剩下來的多多少少有點毛病,組織出來的修路隊乍一看過去像個老殘聯合會。村裏也拿不出其他好處,只能給參加修路的人補貼中晚兩頓飯。村長沒讓修路這件事影響村裏面小孩子的求學,依舊是雷打不動,要他們全員到齊了去聽紀知青講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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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顧在修路隊開工前一天罕見地跟老村長吵了起來,他看着養大自己的這個人為了規劃出一條可行的路線夜難成寐,為了一點石料來源跟人磨破嘴皮子,胸腔裏小小的責任感一點點發熱膨脹,說什麽也要參與進去。

“管你們小孩子什麽事,村裏男人還沒死絕呢!你念你的書。”

一句話撲滅小少年想要頂天立地的偉大夢想,李顧梗着脖子像只不服輸的小獸:“憑什麽!隔壁村的邵力他爹都說了今年回來就帶他出去,我今年也十四,怎麽不能幹事了?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讓你來讓你們來,可你那麽大年紀了,還有那麽多的事兒,你都能來得了麽?”

老村長不屑地哼笑了一聲,走過來用手背敲敲李顧的胸脯,拍了兩下,譏諷道:“你年輕了不起,就這小身板扛得了幾袋東西?你現在多高,門都頂不到吧,想去挑就挑兩天啊,壓得你這輩子都矮人一個頭。高興不?”李顧被他氣得像個煮開了水的壺,騰騰往外冒着熱氣,“我才不可能長不高,倒是你!本來就快老得縮回去了還使勁兒逞強,你就等着挑不動那天吧。”

本來想去領皇命為國效力,沒成想被嘲笑了一番,李顧覺得跟這老頭簡直沒辦法溝通,氣哼哼帶上門走了。沒兩步又倒了回來,把老村長的洗腳水端出去倒了,恭恭謹謹做着事情,鼻子卻是朝天仰着,不想跟這老東西多說一句話。

村長就看着他把水倒了,把盆歸置好再帶上門。自己坐床上笑出聲來:“哼哼,小畜生倒是個好娃娃。”

隔天村長帶着老殘聯合會浩浩蕩蕩去修路,李顧坐在課堂上怎麽都提不起精神。

他第一次有這種無力感,恨自己不夠強大,不夠有用。只能困在小小的一間破落教室裏,聽老師把本該教授給小孩子的知識給他從頭說起。

他想自己要是能像邵力的父親那樣就好了,能在外省當個小包工頭,逢年過節有餘錢可以寄回家。他不得不承認,底心裏面,他是羨慕邵力的,能夠出去打工,這是他們同輩裏最有盼頭的人生。

午飯時候他偷溜過去看修路隊的情況,天氣都這麽涼了,一個個的汗水還從頭發芯裏往外冒,順着裸露在外面的沾滿塵土的黝黑肌膚流下來。李顧看到老村長扒了兩碗幹飯,走到避開人的角落裏,撩起褲腿,慢慢揉起自己有點發腫的腳踝。

眼淚幾乎就要從這少年人的眼裏奪眶而出,李顧咒罵一聲,硬生生把那點不知來處的難過憋了回去。

下午的課堂上,紀知青沒有看見李顧。

當老村長在采石場看到李顧的時候,表情瞬間就冷了下來:“誰讓你來的,回去!”

李顧梗着脖子:“我不回!我有力氣,來回一趟比你快多了,我就應該在這裏!”

不少正在幹活的人都朝這裏看過來,老村長也知道他犟起來是說不聽的,脫了鞋就要抽他。旁人都兩邊勸,讓李顧服個軟的有,讓老村長擡擡手放過小孩子的有,但都沒能阻止這兩人杠上。

鞋板子沒把他打醒,老村長氣頭上抽了一根扁擔過來:“讓你逃課!讓你不讀書!小畜生才認了幾個字,就覺得自己能上天了,你他娘的将來想挑一輩子石料吧!”

李顧被他打得狠了,更不願服輸,疼了也不喊,生受了老村長的扁擔。旁觀的也看不下去了:“小孩子是好心來出勞動力的,耽誤個一兩天認字也沒啥。”“是啊是啊,天天讓我家娃念書,家裏豬都沒人喂,村長要不就減點認字的時間嘛。”

……

話鑽進耳朵裏,村長的扁擔頓了一下。就在大家以為這場鬧劇要結束的時候,他冷着聲在李顧膝彎敲了一把:“跪下。”

周遭鴉雀無聲,只聽見竹扁擔打在肉體上的聲響,一下一聲,絲毫沒有緩和餘地。以為不過是大人小孩之間置氣的人,漸漸也都表情嚴肅起來。李顧咬着牙,地上散落的石子戳破他的褲子,把膝蓋戳出了血。李顧一聲沒吭,周圍也沒人說話,天地間好像忽而安靜了下來,硬生生早出那麽一點端肅的氣氛。

不知過了多久,村長的扁擔才停下來,他也沒看圍觀的人,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大道理也講了,不聽就來硬的吧,小孩子必須念書,從我這裏起,就是寧川的規矩。”

一條

李顧一睜眼,跟前看到的就是自己小板床上的大花枕巾,敢情自己壯烈犧牲一回去當了殺雞儆猴的那個雞,回來被擺成這麽個造型。

他覺得自己這個睡姿十分不雅,像一只多年癱瘓在床的老王八。于是努力動了動,想要翻個身來,這一翻身不得了,發現了兩件讓他很想立刻就義的事情。

一件是紀寒星正捧着一本書端端正正坐在他床頭邊,聞聲朝他看了過來,明亮的眼睛盯得他無處遁形。第二件事,他此刻正光着屁股蛋子,原本被一頓竹板炒肉打得火辣辣的屁股應該是塗過了藥,風一吹過,涼飕飕的。

李顧有點蛋疼。

在見到紀寒星的驚訝和光屁股的屈辱夾擊之下,李顧垂死病中驚坐起,奮力想把自己翻轉過來,再不濟也想揪點被子上來蓋住他的光屁股蛋子。但他傷勢慘重,這一用力結果當然不會太好,一個失去平衡,屁股再次激烈地親吻了硬床,翻面失敗,只能毫無形象發出“嗷”的一聲呼痛。

紀寒星十分冷靜地放下書走了過來,幫着這位已經生無可戀的李顧哥哥翻了個身,一雙漂亮的眼睛噙着刻意壓制的笑意。李顧繼續被擺成了一只屁股朝上的王八,巴巴盼望着小朋友把屁股上那點被子留給自己,能保全最後的尊嚴也好,結果還是被小孩毫不留情掀了下去:“剛剛兔子奶奶來的時候說不能蓋東西,李顧哥哥你別動了,就先這麽趴一會兒吧,反正屋裏還暖和。我再給你補點藥。”

“……我的藥,是你給上的?”李顧聲音是顫抖的,內心也是顫抖的。

紀寒星眨眨眼:“兔子奶奶教我塗了左半邊,右邊是我塗的。村長讓我照顧你,以後都是我塗。”

李顧:“……”可見天要亡一個人的時候通常不會只給他一種不幸。李顧內心哀嚎一聲,一頭栽倒在枕頭裏,簡直說不上來到底哪件事讓他更想死。

“哥哥,你很疼麽?是不是難受了?”

小朋友輕聲軟語在他耳朵邊上問,李顧向來單線條考慮問題的內心終于知道心緒複雜是個什麽滋味了。轉過來露了小半個紅臉:“星星啊,哥哥其實可以自己來,沒事的。”

紀寒星很堅定地搖了搖頭,目光澄澈如鏡,補刀卻利落又準:“你剛剛自己翻身都不行。”

李顧內心在流淚,這也就是逞英雄的時候一時痛快,沒料到英雄的待遇是這麽的……一言難盡。

于是生硬地岔開話題,“我睡了多久啊?”

“從回來這裏算起,大概兩個小時……對了,你中午飯都沒吃,是不是餓了?”

李顧很想雲淡風輕說一句“沒事,哥不餓”,奈何肚子在他之前弄出了聲響。李顧覺得他這輩子的臉大概也丢盡了,本來想在紀寒星跟前當個有點酷的小長輩,沒成想造化如此弄人。

紀寒星很努力壓了壓自己要翹起來的嘴角,把原本在看的書放到他床頭,蹦蹦跳跳跑開:“我去給你熱飯。”

李顧看着他搬了個小板凳到竈臺前,踮着腳給大鍋裏倒上水,放進隔水蒸架,再捧着盛好飯菜的大碗小心翼翼放上去。看得李顧膽顫心驚,就這小孩的個頭,他真怕紀寒星飯沒熱好把自己給燙到了。索性也不再顧忌面子,一邊掙紮着想下來,一邊扯着嗓子喊:“星星,你小心熱水!站穩咯,不行就算了。”

說話間紀寒星已經老練地合上鍋蓋,從小板凳上下來,順手擦幹淨了凳子上的腳印:“你放心吧,我經常做的,不要緊。”

李顧松了一口氣,準備再挪回去,因為是正面朝下的,這麽着平移有點難度,不小心又蹭到了自己脆弱的地方。

紀寒星抱着板凳回來,只看到他一臉糾結和莫可名狀的痛苦。

“哥哥你還好嗎?”

“沒……沒事……嘶……疼啊。”

紀寒星原本擔憂得要命,看他模樣實在又慫又慘,忍不住笑出了聲。李顧看着看着,也跟他一起笑起來,身上的傷好像也沒那麽疼了。

一直到很晚,老村長才回來。紀寒星早些時候被紀知青接了回去,李顧一個人趴在屋裏,終于能沒什麽顧忌地哼哼唧唧一下,很快聽到門響,動靜像是村長。李顧不知道怎麽跟他溝通,只好又埋頭在枕巾裏假寐。

老村長白天累得很到位,此刻李顧能聽得出他腳步有點沉。

村長走過來掀了掀李顧自己扒拉上去的被子,察看了一下他傷勢。李顧內心更郁卒了,早知道就不裝睡,還能維護一下自己屁股的尊嚴。

村長靠着床邊沿坐下來,輕嘆了一口氣:“小子,知道你沒睡。今天是不是打得疼狠了?”

李顧擡起已經被枕巾印出花的臉,朝老村長看過去。人生有許多事都是這樣的,沒人問的時候咬咬牙就能挺過去,被人一關心,反而覺得情緒洶湧難以克制。李顧原本憋了一口氣勤等着要嗆回去的,可他跟紀寒星待了一下午,那點氣早就消了,只剩了一點這個年紀小孩該有的委屈。他怕自己不争氣想哭,側過臉嗫嚅了一句:“也沒事兒,我好起來可快了。”

老村長哼笑一聲:“是,就你皮實。”

李顧下意識想頂個嘴,看到老村長磨破的鞋邊沿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兩人都靜默了一會兒。

過了許久,老村長才開口:“你是不是也跟那些人一樣,覺得認字還沒喂豬來得有用?”

李顧想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老村長替他捋了捋枕巾的邊角:“這麽跟你說吧,你現在喂一頭豬,明年到時候就能宰了,供好幾口人吃上一陣子,這是看得見的。你現在讀書,讀到明年,可能別人也看不出來你有什麽變化。但是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後,就是不一樣的。我嘴笨,跟你講不出大道理,但是你可以自己看,村裏這些人的活法,有哪個是你想要的?你覺得讀書沒用,讀書就不能給你想要的。你覺得讀書有用,将來這就是你的一條路,跟別人不一樣的路。”

李顧嗓子發緊:“我知道了。”

最終村長還是找了個折中的辦法出來,批準李顧做完作業和吃過飯有多的時間可以去挑石頭。

但這老東西沒忘記公報私仇,硬說李顧是沒有編制的黑戶,中晚飯不給他補貼。李顧簡直要氣樂了,就沒他這麽慘的,上趕着白給人幹活兒還老是遭嫌棄。

紀寒星勾勾他的手:“哥哥,我可以去給你送飯。”

李顧什麽氣都沒有了,伸手揉揉他頭毛:“我們星星最好了。那地兒灰塵多,你別過來。”

小紀老師

李顧傷的地方比較尴尬,前頭幾天褲子都穿不上,屁股蛋被布料一摩擦就疼,只能憋憋屈屈在小床上趴着養傷。

其他的未成年照常去念書,村裏但凡能動的老殘隊伍也都被動員去修路了。紀寒星是個例外,紀知青課上講的那些他早就學過,當然也不是能去修路的體格,所以現在是個真正的“閑人”,就順理成章被拜托來照看李顧。村長臨走前蹲下來鄭重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很有革命同志交接重要文件的風範:“李顧就交給小紀老師了。”紀寒星自覺得到了莫大的重視,眉眼愉悅地彎起來:“保證完成任務,村長放心吧。”

紀知青看他這小大人模樣也覺得好玩,捏了一把他的小臉,臨走前又交待他一遍,答應了要照顧好別人就要堅持到底,每天擦藥、熱飯、陪病人說上幾句話,一樣都含糊不得。紀寒星點點頭,老練道:“我明白,說話算話嘛。”

李顧可算是因禍得福,得知每天可以對着一個白面捏出來似的娃娃心情好得不得了。早飯是村長給做的,他離開不一會兒,紀寒星抱着一摞書本過來,找了個高點的板凳當桌子,有模有樣地碼放整齊。兜裏還揣着兔子奶奶給的小零嘴,都是些山裏水果曬出的果幹蜜餞,見到李顧毫無保留掏出來都分給他。

紀寒星在村裏還沒待多久,平時跟人接觸也不多,除了經常給他東西吃的兔子奶奶就是對這個經常去家裏打水幹活的人印象深一點,接到這個任務他是開心的,老遠就叫了一聲“李顧哥哥”,李顧光着屁股直起上身,努力向窗外伸着脖子,脆生生答應了一句。

李顧第一眼見他就覺得紀寒星跟山裏小孩不一樣,怎麽看怎麽乖巧精靈,要是自己有這麽個親弟弟就好了。再一想自己是個沒爹沒娘的,有個弟弟恐怕也得跟自己一起當孤兒,便想着要是将來有個這樣的兒子也不錯,自己肯定會很疼他。

不過當李顧看清他搬來的一堆書時,心情就松快不起來了。紀寒星為了不耽誤他學習,每天照樣把紀知青的教學內容搬過來不說,還額外拿了一本自己在看的唐詩宋詞過來,外加古文觀止一本。看得李顧額角青筋直跳。

這些在山裏算稀罕玩意兒,李顧眼裏天書一樣的存在,他覺得那裏面的東西自己半輩子恐怕也讀不懂。紀寒星卻沒給他拒絕的機會,每天給他講完課程,外帶教一篇古文。他倆基礎完全不一樣,紀寒星接受的啓蒙教育是這個,古文信手拈來,大半是會背的,只不過年紀太小不見得都能寫全,現在才找了書來看。李顧大字不識幾個,更別提古文了。紀寒星就自己念一句讓他跟着念一句,再逐字解釋給他,然後便要李顧熟讀成誦。

這還不算真正難熬的,吃過午飯要給屁股上換藥。李顧擦的是兔子奶奶配的草藥膏,先要拿溫水洗掉原來的,擦幹了再上新藥。紀寒星十分盡職打了水,李顧看他抱着一個足夠給他自己洗澡的盆過來又是感動又是窘迫。想直說又怕打擊到小朋友的積極性,咬了半天後槽牙才開口:“那個,星星啊,洗洗擦藥這事哥哥自己來吧。”

“為什麽呀?”

“因為……”話沒說完,屁股上一熱,紀寒星已經擰了熱毛巾給捂在他傷到的地方了,李顧“老臉一紅”。

“因為什麽?”紀寒星又問。

“沒……”李顧說不出話了,他決定趴平了不要掙紮以免露出更多部位:“哥哥就是怕你累着。”

“我不累啊。”紀寒星拿起毛巾,小心仔細地擦掉昨天留下的藥的痕跡,再均勻地給抹上新的藥。

李顧臉埋在枕頭裏,徹底地獲得了羞恥心這種新鮮玩意兒,雖然他也說不上來有什麽可不好意思的。山裏小孩七八歲時候光着屁股跑也正常,李顧以前也沒覺得有啥不對,但面對紀寒星,他總覺得衣冠楚楚才更适合跟他站在一起。

上午學了新字換了藥,下午背了好幾個小時古文,紀知青來接紀寒星回去的時候,李顧那點腦子已經被塞得有點不夠用,整個人都恍惚。道了別之後,紀寒星從門外探出一個小腦袋來,“哥哥,明天早上吃過飯我還會來的。”

李顧開心:“好,哥哥等你。”

紀寒星也很開心,補上一句:“我來給你報聽寫。”李顧盛情難卻:“……哦嘿嘿,好……好……”

很多年後,公司剛起步的李總去談單子,對方是負責招商的副市長,出了名的難搞。李顧一杯杯陪他喝下去,直到醉得不省人事。清醒之後卻得知已經拿下了這個生意。李顧一頭霧水,秘書告訴他,您喝醉的時候背了整篇滕王閣序,副市長說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生意人。

凡有所學皆成性格,李顧後來想,村長那時候的比喻說得不全對,認字和喂豬的意義是沒有辦法相比的,他“吃”下去的東西不是飼料,而是特殊的、可以融進他的精神和骨血裏的東西,可以讓他成為跟原來不一樣的,更好的人。

第三天頭上,李顧終于能下床了。除了背書,紀寒星也開始教他寫字。在這個小老師的督促下,他的字依然醜,筆畫卻清晰起來,連紀知青看了也說這是一種非常努力的寫字風格。

李顧自己能動,就說什麽都不再讓紀寒星碰竈臺,他對紀寒星第一印象太深刻,總覺得紀寒星就是民間傳說裏面,仙女用雪或者雲捏出來,一口仙氣吹活了的小娃娃,唯恐這人間的物件使他磕着碰着。到了飯點就把紀寒星按在小板凳上坐好,自己提了褲子僵硬地挪到廚房,蹭着竈臺給兩人熱上飯。

紀寒星吃得少,李顧也覺得米太硬了怕他不喜歡吃,隔天去抓了兩根苞米蒸上。紀寒星像只小倉鼠一樣抓着玉米棒子啃,李顧心滿意足,伸手給他擦掉不小心沾上的玉米粒:“好不好吃?”

“嗯,好吃,”紀寒星抓過另一根給他遞過去:“哥哥也吃。”

李顧笑了笑:“哥哥不吃,那根留給你下午當零食吃。”

送飯

李顧沒幾天傷好齊備,又能滿地跑了,就回到教室裏去。幾天沒來,紀知青課堂上問的字詞他居然也都認了出來,大家一起跟着讀,他聲音喊得比誰都響亮,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多識了幾個字似的,甚至還搶答了兩個問題,唬得班上小孩子一愣一愣的。

李顧心裏的尾巴簡直要翹到天上去,山裏這些孩子本來就有點拱他當個孩子王的意思,因為他打架厲害又是村長家的孩子,現在發現他認字還多,更是不得了。塗玉明龇着兔牙拍起巴掌,感覺自己關系親厚的小夥伴做了一件特別了不起的事。他這一帶頭,班裏小孩接二連三響起掌聲,李顧自己也愣了,興奮得有點恍惚,轉着圈對大家鞠了幾個躬,像奧運會領獎,完事之後覺得自己也不太有臉,乖乖跑後面坐下了。

紀知青平時不太愛笑,卻一直保持溫和的目光注視着這一切。我們從他人那裏習得好壞的評判标準,從而影響自己的行為準則。看起來充滿玩笑和起哄意味的掌聲令紀知青內心感到一絲熨帖,至少在這些孩子心裏,有些東西開始不一樣。哪怕再微茫,有一粒種子被埋下了,一切就很有希望。

村長忙着修路的事,沒工夫去教室後頭監學正學風,李顧頂替村長坐了三條腿的凳兒,維持課堂紀律,看哪個走神便一截小樹枝扔過去。他不僅完美繼承了老村長的暗器威力,還莫名因為多認的幾個字擁有了一些榜樣的力量,頗有使衆人信服的能力。

午飯時間一到,小孩各自回家去,李顧仗着腿長,先沒管自己午飯,而是飛奔去采石場,把村長替下來幫着挑上幾擔子。完事又蹭到村長跟前,腆着臉問:“真不給午飯?”

“不給,”老村長直哼哼:“你什麽時候見過我徇私?講好了你是編外人員,沒的補貼。”李顧才不想要那個老弱病殘的編制,嘴一撇走了。想着鍋頭上兩個冷饅頭,幸好早上帶了出來,正憋屈地準備獨自找個角落去啃,聽見有人遠遠叫了一聲“李顧哥哥!”

紀寒星拎着個巨大的籃子,劃拉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跑過來。他皮膚白,臉上出了點薄汗,在太陽底下一照白瑩瑩的,像是會發光。李顧趕緊從高處跳下來,去接他手裏拎的重物。忍不住覺得有點高興,轉念一想又有點擔心:“不是說不讓你過來嗎?怎麽來了,這裏多髒啊,灰可大了。”

紀寒星微微抿了抿嘴,李顧粗枝大葉了十四年,此刻福至心靈敏銳察覺到自己這話說得不對,趕緊把手在褲子上使勁兒蹭了蹭,覺得沒有灰了,才搭上紀寒星的小腦袋,揉了一把他頭毛:“你來我可高興了,就是覺得路遠,不想讓你跑。”說完自己覺得不太好意思,別過臉都不敢看紀寒星。既不明白為什麽要解釋,也不明白為什麽不好意思,好像直接說出來很丢臉,不說出口的話又怕星星生氣難過。

紀寒星聽他一說微微彎了眉眼,從籃子裏拿出碗筷雙手遞過去,眼睛亮亮的:“沒關系,哥哥快吃吧。”

李顧從善如流接過,摸到碗邊還是熱的,路這麽遠,想紀寒星大概得一路跑着過來才可以,便說:“星星,明天,你就別來給我送飯了。”

“不好吃嗎?”紀寒星歪着腦袋問他。

“路太遠了。”李顧決定對他誠實一點:“你不要跑那麽遠來,我中午随便怎麽都好解決的。”

紀寒星看了他一會兒,想了想:“那……要不你每天中午到山路口第二棵樹下面等我。咱們都可以少走點路,這樣好不好?”

當然是好了,李顧很喜歡這個漂亮的小朋友,願意常常跟他在一起玩兒。唯一美中不足,紀寒星抽着空就想給他補習功課,李顧已經正常回教室識字了,他還沒放過李顧,每天雷打不動一篇古文或者詩詞,也不管李顧到底懂不懂,囫囵吞棗地先灌下去再說。

修路的工程進度快,連帶老村長臉上也沾染了一點喜色:“照這個速度下去,下個月十五至少能通一小段。山裏就能帶更多的東西出去賣了。”在路通之前,幾十裏山路,坑坑窪窪不乏陡峭險要之地,所有東西都得純靠人力畜力運出去,這才造成寧川跟外面長久的隔閡。

李顧從大人的話裏面聽了一耳朵,歡歡喜喜去找紀寒星:“星星,你想不想出山去玩?”

紀寒星看過來,等他的下文,李顧興致勃勃:“村長說到時候會多帶幾個人出去,我去求他捎上咱們。”

紀寒星合上書:“他們是去趕集的,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咱們去了也幫不上只能添亂。還是不要去了吧。”

李顧大概是忘了紀寒星原本就是從城裏來的,那條将通未通的路喚起了他對外部世界的好奇,使他迫不及待去打量和探索,也迫不及待想要帶上紀寒星一起分享這種樂趣。

紀寒星小小的退堂鼓沒有澆滅李顧對于出山的熱情,少年把胸脯拍得作響:“咱們不給大人添麻煩,我帶着你去城裏逛。你不是沒有新的墨水寫字了麽,我去給你買。”

紀寒星不太忍心地指出了一個事實:“可是,李顧哥哥,咱們都沒有錢呀。”

“這還不容易,我跟你說……”李顧突然卡殼了一會兒,然後笑着打哈哈:“你小孩子操這個心幹什麽,哥肯定能讓你用上新的墨水。”

老師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尤其寧川這種經濟毫無發展程度可言的地方,更是無比依賴自然環境和氣候。幸而老天爺賞臉,在修路這段日子裏給了許多晴朗的好天氣,盡管現階段的所謂“修路”也不過是在崎岖的山道上把路壓實,鋪上一層硌腳的石料,實用意義大過天。但這小小的改善也足夠鼓舞村民走出去,走得更遠一點。

紀知青不是第一次發現李顧在課堂上睡着了。李顧在他看來是個有責任心求上進的孩子,雖然沒受過多少教育,但小孩的品性和魄力他瞧在眼裏。平時紀知青雖不見得有多麽特殊對待他,心裏卻是很關注。路修得頗見起色開始,李顧就經常在課堂上睡着,今天是第四次了。

紀知青瞥了困得腦袋直點的李顧一眼,轉過身去,不起波瀾地寫起板書。

伴随轟一聲巨響,李顧連同三條腿的的凳子一起仰面摔了下去。大概這場景太滑稽,班裏小孩驚訝有之,嬉笑有之,很快吵嚷着亂成一團。

紀知青回過頭,目光掃視過吵鬧的學生們,大家漸漸安靜下來。李顧尴尬地揉着屁股朝紀知青看過去,他已經準備好了被詢問有沒有事然後像個英雄那樣說不疼了。紀知青卻并未搭理他,只稍顯冷淡地看了一眼,然後繼續講課。

他沒放注意力過去,班裏學生自然也不好多看。李顧讨了個沒趣,拍拍灰回到三條腿兒的晃得更厲害的凳子上坐好。

下了課李顧跟在紀知青後面,照常去他家給他打水幹活兒。紀知青一言不發,李顧也只好硬着頭皮跟上,沉默而熟練地替他做着事情。沒成想高估了自己,紀知青去改個作業的功夫,李顧就已經抱着笤帚在門口睡着了。他眼底一圈青色,看起來疲憊至極。

紀寒星過來戳了戳他的臉李顧也沒醒,問紀知青:“李顧哥哥怎麽了?大白天困成這樣。”

紀知青複雜地看了李顧一眼,眼裏有怒其不争的意思,還有一點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悲憫。

第二天上課,紀知青照常留了點時間給大家自由背書寫功課。

李顧看着紀知青出門了,忙不疊偷摸着把凳子擺好,貓着腰從教室漏風的後門鑽了出去。

一個小個子男人在樹林裏等他,順手遞過來一個竹簍子,裏面隐約可見土辦法做的彈弓和鐵獸夾之類。男人身量小,臉上長着讨喜的笑容,叫人一見就覺得有幾分親切意思。

李顧熟稔地背起竹簍來跟男人走:“塗叔,咱們今天去哪兒?”

“趁天沒黑去人少的後山,可能危險,你得跟緊我。”

說話的是塗玉明他爹。寧川的山裏沒開發過,雖然危險卻有不少好東西,淘換一些順着路到城裏去賣,能得相當一筆收入。李顧有天去放尿,看到塗玉明他爹鬼鬼祟祟用網繩拎着個東西出來,所經之地都是血跡。李顧這才知道原來他最近在偷偷倒賣山雞。那時候李顧還不懂這是非法的,只知道塗叔是個好人。好人不會辦壞事,這個少年人是這麽理解人生的。

一個缺錢的小子,跟着一個缺錢的大人,兩人誰也不懂法,只知道這事村長多半不讓,這才偷摸着避開人進行。白天裏不敢放獸夾,怕誤傷村民,等到太陽将落未落的時候,帶着彈弓土槍之類的,去找這些動物的栖息地。獵到活的捆起來,送去山外面縣城的野味館。

李顧晚上盡幹這事了,所以白天才沒有精神。

這天李顧打獵時總是心神不寧,兩只山雞沒能活捉倒是被他不小心弄死了。

死山雞不能囤太久,扔了又很可惜,眼瞅着天就要亮了,于是連忙拎到河邊去處理。

他蹲身沖洗手上的血跡時,一個高瘦清隽的男人從晨霧裏面走出來,紀知青說:“你是為這個上課睡着的麽?”

李顧手一抖,心虛地答了一聲“是。”紀知青面上看不出喜怒,李顧澀着嗓子補充了一句:“能賣錢。”

紀知青不置可否,走過來,蹲下,把死狀狼狽的山雞從他手裏搶了過去,一板一眼處理起來。那雙手別說沾血了,就是他親自擦黑板老村長都覺得是亵渎,白生生的手捋過被水打濕的羽毛和髒污的傷口,李顧看得觸目驚心,連忙阻止他:“老師不行,你不能幹這個!”

“你行,我為什麽不行?”紀知青擡頭,語氣仍舊是淡淡的。這比打李顧一頓還叫他難受,少年聳了聳鼻子,說不出話。

“要錢去做什麽?”

李顧不好意思說,他想給紀寒星買新墨水,買白淨的練習紙和筆。紀寒星跟着紀知青生活,一直都很乖,也不提要求,三兩本書就能打發他,小小年紀比誰都随遇而安。塗玉明跟他差不多大年紀,那小子整天就羨慕別人新鮮玩意兒,比如彩色的玻璃彈珠,有英雄圖案的畫片。塗叔還說他賺了錢會給塗玉明買一個足球玩兒。

李顧就是挺心疼紀寒星的,他知道紀知青不是他親爸,兩人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遠方親戚。他小人之心,随便揣測了一下,覺得紀寒星特別可憐。他還想給村長買新鞋,想要的東西多了去了,但是他沒有錢,或者說整個寧川都是這樣沒有錢。他年紀太小了,只能用自己的辦法去抗争生活的吝啬,想要極盡努力做一些小小的改變。但是紀知青的态度讓他感覺到,這樣做可能是錯的。

紀知青一邊麻利地處理着死山雞,一邊不疾不徐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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