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口:“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你來聽我的課,卻要自謀營生。這是我的不對。以後你願意來做這個,我給你幫忙。”
李顧目睹着紀知青執筆的手在早冬的河水裏面來回,穿過血污和粘膩成縷的死山雞毛。少年人喉頭一緊,不争氣地流下了眼淚。
紀知青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李顧自慚形穢得不行。顧不及擦眼淚,從嗓子裏憋出來低聲的哀求:“老師,別弄了。”
紀知青像聽不見話,依舊一根一根去處理雞毛。李顧覺得那死物太惡心了,不該被紀知青碰的,說話已然帶着哭腔:“我錯了,老師,我以後再也不去了,我不想這些心思了。我願意好好讀書。”
紀知青沒有管少年的眼淚和哀求,處理完畢,在河水裏面洗了洗自己凍得發麻的手指。他起身走回晨霧裏面,也沒有多看李顧一眼。
李顧對着河面終于痛哭失聲。紀知青什麽大道理都沒講,但李顧永遠記得那個彌漫着血腥氣和微涼晨霧的河面。
紀知青嘆了一口氣,對着樹後面的小孩招招手:“星星,我們回家。”
紀寒星面露驚訝之色,眼睛還不舍地盯着李顧的方向,蹑手蹑腳小跑着跟上紀知青,牽着他的手回去。“你怎麽知道我在?”“你偷偷跟我出門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李顧哥哥他……是個好人。”
“好人不想要做壞事,卻可能做不那麽聰明的事。不聰明的事,可能會有壞的結果。”
“我知道了,我不會讓他做不聰明的事的。”
終其一生,紀寒星都沒有跟李顧提過那個清晨,那是少年人成長中不足為外人道的需要被小心保管的秘密。
李顧最終也沒賣那兩只山雞,他找了個地方把它們埋了起來。處理完去洗手的時候,河那邊的太陽正升起來,天光乍破,光芒萬丈。
喂糖
夜裏下起雨來,這個季節的雨來得突然。像是頃刻間,天被撕開一個口子,巨大的水流從穹頂砸下來。老村長從夢中驚醒,說他夢到剛修的路被沖毀了。李顧聽見他屋裏響動,趕緊跑過去,老村長說什麽都要去看自己修好的那段路。李顧拗不過他又不放心他一個人出去,只能陪着去察看新修的路。
一大一小撐着一把傘往外走,村長步伐極快,每邁出一步,不等腳後跟也落到地就邁出下一步去。李顧有種自己要抓不住他的錯覺,連跑帶捉才勉強把人拉住,把傘舉到他頭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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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滾滾,從遠處向近處侵襲,雨點打到臉上生疼。村長從鞋子到褲腳全都卷上了泥水,踉踉跄跄向剛修好的那段路走去。
李顧看他這樣突然有點害怕,修路似乎成為了他的精神支柱,李顧不敢想象如果這條路在村長面前被沖毀會怎麽樣。
他更緊地捏住了村長的胳膊,想讓他走慢一點。路遠看過去,不算很長的一段,橫在那裏像一條線,他們一步步朝那方向接近,當那條線變得愈發清晰的時候,雨倏然停住了。
村長腳步一頓,雨水順着他臉上的溝壑滑落,明顯蒼老的臉上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來。李顧扶了他一把,不知是說給他還是說給自己:“雨停了,沒事兒了。”
村長臉上緊繃的神色漸次消失,小心地長舒了一口氣,像是怕稍微喘得重一點就會波及到那段新路似的。
“回去嗎?”
“不,跟我去看看。”
村長興致很好,擡腳往新路的方向走。蒙塵的石子被雨水沖刷,洗得幹淨,表面挂着的一層水膜在黑夜裏也能反射出亮來,像是這條滿載期望的小路閃着光。
村長咧開一個笑容來,仔細看能發現他的嘴唇在顫抖。他慢慢矮下身去,在碎石壓築的路上跪了下來。
李顧連忙後退一步,想去拉他——“村長”。
老村夫的臉上挂着劫後餘生的圓滿之情,向後沖他擺了擺手。
李顧倒拎着沒有來得及收起的傘,傘尖朝下滴水不止。老村長就着跪姿,慢慢俯身下去,直到雙臂踏實地接觸到路面,然後重重地對着群山的方向,磕下一個頭。
小時候我們不信天不信命,以為僅憑一腔熱血就可以與所有不可戰勝的力量抗争,後來我們在現實中學會低頭和敬畏。但這也不是妥協,人們總在努力生活,也努力祈禱生活的幸免與垂憐,如果後者吝于施舍,那也只有再努力一點,活着,就是這樣的。
李顧下課之後去山腳下一戶正在造房子的人家幫工,依舊是跟塗玉明他爹一起。做完活兒收了幾張面值很小的毛票,一張張捋平了,疊好放進口袋裏。塗慶川比他出的力氣多,收的錢也自然多。吃飯的時候李顧問他:“塗叔,你最近是有啥想買的嗎?”
塗慶川給他碗裏勻了一塊肉,笑着用身子撞了他一下:“以為都跟你小孩子似的,有那麽多新鮮玩意兒要買。”
李顧喜滋滋把肉叼進嘴裏:“我這不是最近老看你出來幹其他活兒嘛,你以前只賣藥的。”
塗慶川頭也不擡,大口吞着飯:“錢不嫌多,咋這麽問,吃你的飯吧。”
李顧應了一聲繼續吃。他摸摸兜裏攢下的錢,心裏感到踏實。這幾天忙着下課後去幹活兒都沒怎麽去找紀寒星,不過想到有錢了可以給小孩兒買零食、買好玩的東西,他就高興得不得了,又輕快得想要飛起來。
再跑回自己家已經是天快黑的時候了,李顧老遠看見幾個小孩去找紀寒星玩。幾人圍在一起,出手心手背,紀寒星手背伸出來比山裏孩子手心還要白上很多,小孩兒們鬧哄哄選了他出來。
李顧一邊眉毛高高挑起,說不上不高興在哪裏,但一想到自己累死累活的,小孩跑去跟其他人玩了,還真沒法開心。紀寒星背對着幾個孩子站好,數了“三二一!”,幾個小孩從遠處那條線往他身邊跑,塗玉明跑得也像兔子,很快竄了過去,伸出手來要去拍紀寒星一下。
游戲規則是在紀寒星回頭之前拍上了,就算贏了。塗玉明興奮地落下手去,下一刻卻被一個高他好幾個頭的人抓住了。
“哎?李顧哥。”
李顧嫌棄地把他手甩開:“幹嘛呢,你手這麽髒也不洗洗,把人衣服弄髒了怎麽辦?”
塗玉明被他噎了一下,小聲解釋:“我們玩兒游戲呢。”
李顧又抓過他爪子看了看,像個挑剔秀女的老嬷嬷:“你這衛生情況不行,紀老師怎麽說的,指甲要修幹淨,縫裏藏泥多不好。”
無端被嫌棄的塗玉明簡直無言以對,懷疑起了自己指甲是不是真有李顧說得那麽髒。李顧又故作驚訝看了一眼紀寒星:“怎麽亂跑出來,老師剛剛找你呢,快跟我回去吧。”
紀寒星對他浮誇的演技露出一個難以名狀的表情,卻也乖乖跟其他孩子道了別。走到沒人地方,李顧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把糖果送到他跟前,都是小小的一顆,外面包着亮閃閃的糖果紙。“知道你喜歡吃甜的,哥給你買了。”
紀寒星沒有接,看了他一眼,小身子一扭就準備走。李顧急了,拉着胳膊把人帶回來:“這是怎麽了,不喜歡這種糖嗎?哥明天給你買新的行不行。”
紀寒星擡頭看他,眼睛亮如星辰:“哥哥又趁上課時間跑出去嗎?”
李顧明白他糾結的是什麽了,把糖果不由分說往他小手裏面一包,有幾顆握不下的直接給他揣口袋裏了:“你就放心,哥沒逃課,這幾天都認真聽着呢。”
紀寒星懷疑地盯過來,李顧替他剝開一個糖紙,邊剝邊說:“不光沒逃課,你教我的古文也沒荒廢,你聽哈,‘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
紀寒星逐字逐句聽他背誦,檢查有無錯漏,神情十分認真。李顧把糖果剝好了,送到他嘴邊,紀寒星乖巧張口從他手指間銜走了那一小塊糖。對他露出一個眉眼彎彎的笑容來。
不可說
李顧在辦公室裏跟人談生意,他的座椅極軟,是容易讓人坐着坐着就躺下去的類型。李顧卻總是保持着良好風度,脊背筆直地挺着,八風不動,像某種挺拔的建築。對方打量他一眼問道:“李總以前當過兵?”
“沒有,”李顧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怎麽有這個疑問?”
對面人說:“我外公原先當過兵,坐姿就是李總這樣兒的。老早時候坐楠木椅子把背挺得筆直,後來家裏換了軟沙發他也總是正襟危坐,到哪兒都是這樣。他說這個就叫氣勁兒。”
李總笑了笑:“習慣了。”
對方恭維:“那李總的家學一定很好。”李顧輕輕摩挲茶杯把手,眼裏一片溫和,他哪裏來的家學,他小時候是個沒爹沒娘的窮孩子,這副不金貴的皮囊哪怕修煉出一丁點的好處和不一樣來,都是因着受了教化者的恩惠。
送走客人過不一會兒,秘書說有人要來見他。
塗玉明搓着手,身後跟着一個頭發剃得極短的人,新生的毛發軟趴趴覆蓋在頭頂上,看起來有些讓人心軟。那人見到李顧下意識縮了縮腦袋。
塗玉明看他這樣也是來氣:“嗨,你緊張什麽,你說要來我才帶你來的,現在要躲哪裏去?”
邵力擡起頭,看向李顧,醞釀多時也沒打出招呼,幾年牢獄生活把他磨煉成了一個謹小慎微的人,連開場白也是察言觀色的。
“好久不見。”李顧先開了口。
“是啊……好久了。”邵力對上他,沒由來有些心慌。他比李顧大不了多少,當年也不過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窮孩子,如今李顧卻像脫胎換骨,那眼神對上一眼就叫他心驚,不由自主落在了下風。邵力有些頹喪地想,他們早已經不是同一種人了。
如果邵力沒有逃過中學時的那一節語文課,他這時應該想起弗羅斯特寫過的那句話——“黃色的樹林裏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不論今後想起來是走錯了還是走對了,也都不能回頭再選一次。
李顧看了他一眼,面上擠出一些溫和之色,問道:“出來還适應麽?”
邵力趕緊回答:“還好,玉明給我安排了住的地方,你給找的工作也好。”李顧收回目光,盯着茶杯兀自一笑。
邵力沒有讀懂,又怕李顧誤會他來意:“我來是想謝謝你。”
李顧笑着擺手:“客氣什麽,都是一個地方出來的。”
“當年的事……”他剛開了個頭,李顧打斷,眼睛還盯着杯盞也沒看邵力:“沒什麽好提的,都過去了。”
“是,是……”邵力附和:“星星…不,紀寒星,他還好嗎?”
李顧蓋上茶杯,手稍微重了一點,瓷器相碰,發出“碰”一聲脆響。邵力心中一緊,李顧笑得仿若無事:“怎麽又問我,你不是去看過他麽?”
邵力尴尬:“我沒,沒進去。也沒見到他……”
李顧拍了拍他肩膀,“出來了,就好好過日子吧。有什麽難處跟我說,或者讓兔子跟我說也可以。”
塗玉明送走邵力回來,坐在李顧辦公室裏灌了一大口茶,李顧掀起眼皮瞥他一眼,“他今天為什麽來?”
塗玉明老實道:“他想見見小紀老師。”
李顧輕哼一聲,露出真面目來,“想都別想。”塗玉明嫌棄他:“你說你裝得人模狗樣,遇到小紀老師的事情心眼小得跟針鼻子似的。”
李老板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笑得坦蕩蕩一臉賤意:“你說得也确實沒錯。”
塗玉明:“你怎麽打算的?”
李顧收斂了臉上不正經的神色:“實話跟你說吧,旁人老說我脫胎換骨,變成一只金鳳凰從山裏飛了出來。但我自己知道,我不是那種好鳥,我胎裏來的就是這樣的不君子的小人秉性,我可以做個克制得體的人,可但凡有人想做一點對他不利的事,我随時也可以撕掉這層西裝皮,握起拳頭去跟人拼命。”塗玉明看了他許久,感嘆半天也沒說出完整的話:“唉,你,你們……”
許是今天見過邵力,讓李顧想起多年前的舊事,晚上吃飯的時候格外粘紀寒星,夾菜也不忘盯着他看。紀寒星勾起嘴角用餘光看他:“盯了我一頓飯,找*呢?”
正中下懷,李顧歡喜得不得了,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嘛!”
紀寒星被他每天都在刷新的不要臉程度震驚,正了正色,教訓道:“好好吃飯,嚼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
李顧從善如流乖乖閉嘴,端正起坐姿,上半身妥妥的衣冠禽獸。桌子底下卻不老實起來,用腳暧昧地蹭着紀寒星西裝褲管。
紀寒星面不改色,夾了一筷子菜進碗裏,吃得優雅端方。
李顧來了勁兒,更是非要勾他不可,慢慢向上蹭過去。蹭到他兩腿中間的那一根時,發現早已經鼓起一包來。老不正經差點笑出聲,用腳趾隔着布料揉弄他敏感地方,使得那處更加硬挺火熱。
紀寒星眼裏氤氲了一些水汽,是被勾起情欲的反應,李顧有些挑釁地看了他一眼。紀寒星放下碗,端起杯子漱了個口,然後起身。
“起來,去房間。”他清淡地說了這麽一句。李顧忙不疊從椅子上跳下來,飛快也漱了個口。杯子一放,跟着紀寒星的步伐沖進屋裏,剛準備帶上門就被紀寒星按在了門板上。
漂亮的青年一邊解他衣服扣子一邊跟他接吻,不似那張永遠從容淡定的臉,動作的急切出賣了他。紀寒星從李顧嘴唇上移開,一點點沿着唇角、側臉,下巴尖舔吻下去。啃上他喉結的時候,李顧發出難以克制的呻吟:“唔……星星……星星……嗯……”
他愛慘了這個人,每一次**都帶着獻祭一樣的熱情,紀寒星還在前戲裏想讓他舒服。李顧已經解了皮帶,把自己脫得只剩一條內褲。然後空出手來,去解紀寒星的褲子。
西褲落下去,他勾着紀寒星的內褲邊把人往床上帶。紀寒星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個腳下不穩,失去平衡的瞬間,發現自己倒在李顧身上,李顧躺倒在床上。紀寒星怕壓得他太狠,正要微微起身,李顧揪住他襯衣領子,湊到他耳朵邊上去說:“星星,抱我。”
念書
年關附近,寧川外出打工的人陸續回來一些,也都被動員加入了修路隊伍。工程進度快起來,村長臉上每天都是喜色,連帶着看李顧這小鬼頭都順眼不少。人手齊了便不再要他去修路的地方挑石料,無課時李顧就靠着牆根曬太陽背書,偶爾站起來扒拉一下曬在門前的菜葉子們,這是準備腌制起來過冬的。
越是臨近過年,李顧心裏越有一件事不确定,但又礙着年輕人的面子不肯說出來。只能抓緊時間幹活兒,閑時找出一堆問題去問紀知青。紀知青嘴角噙着些淡泊笑意,一一給他解答了。終于在李顧再次去而複返的時候,狀似無意問了出來:“你到底想問我什麽?”
李顧一愣,幸而最近曬得多臉紅了也看不出來,別別扭扭半天才問出一句:“老師,你們回城裏過年嗎?”
時間早已經是寒假來的,也就他們還在念書。李顧總擔心他過不久要走了,去年紀知青就差不多這個時候回城裏。他不知道紀知青會不會把紀寒星也帶走。
紀知青兩指之間夾着一支鋼筆,随意轉了轉,鋼筆頭落在紙面發出一聲輕響,紀知青表情很淡漠:“不回。”
能和星星一起過年!李顧突然就開心起來了,沉浸在歡脫裏面沒注意到紀知青神色的異常,他只是有點不放心又帶着點雀躍地追問:“老師真的不跟家人過年嗎?”
紀知青看着他笑了笑,眼裏濕潤而溫和,又很快沉默下來,“我上次回去,是給我的父親送葬。”
“……對,對不起。”李顧霎時有些慌神。
紀知青倒是不在意,把改完的本子遞給他:“沒關系,去忙你的吧。最近倒是學得不錯。”
李顧紅着臉謝過他,捏着本子一角準備離開。
紀知青突然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李顧,你想去縣城讀書麽?”
李顧真愣了,他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年紀太小,小到所見世界裏只有寧川環抱的群山和流水,生活可以預見的最大挫折是買不起最好的糖果給紀寒星。至于去外面讀書,這樣的念頭從來沒有出現過在他生命裏。
“是這樣的,”紀知青看着他垂頭沉思模樣和腦袋頂的發旋,還沒開始抽條的身體顯得有些單薄:“你過年就是十五歲了,一般孩子在你這樣的年紀已經在念高中,三年後就去考大學了。”
李顧聽了,心裏盤算,他快十幾歲才開始掃盲教育,現在水平還不如八歲的紀寒星,怎麽可能去念高中呢。
許是看出他困惑,紀知青說:“如果你有這個意願的話,我是這樣想,寒假你多辛苦一段時間,争取開年能去插班初中一年級,鎮上學校入學要求不算高,基礎過得去就行了。然後跟着班級大部隊一起考試升學,雖然年紀大一點,也不是不可以。”
李顧盯了一會兒自己磨出毛邊的褲腳,擡頭問紀知青:“星星,也會去念高中,然後考大學嗎?”
紀知青看了他一會兒,微微彎了彎嘴角:“他過完年會回城裏念書。”
李顧倏然睜大了眼睛,紀知青道:“他在讀二年級,已經跳過一級,後面可能三年級也跳過去。”
原來星星這麽厲害,李顧小小的自尊心被刺激了一下,原來每天跟他在一起玩的小小少年是這麽棒的人,他既替紀寒星開心,又被兩人之間的差距折磨得有些不是滋味。試探着問紀知青:“我……我想讀書。但是,外面是不是要學費的?”
紀知青輕輕笑了一聲,把手放在他頭頂,難得露出不加掩飾的溫柔:“學費是義務教育,生活費不用你擔心,你願意讀,總是有人想要送你出去的。”
李顧還低着頭,還沒從紀知青所言裏走出來,半晌,情緒有些失落地拿着本子跟他道別。紀知青卻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從星星懂事起就被養在我父親那裏,我父親曾經是個私塾老師。啓蒙早晚而已,你肯學,也可以像他一樣。”
李顧捏緊了本子,想說什麽卻覺得喉嚨一緊,只好含混重重“嗯”了一聲。
出來剛好碰到紀寒星在樹底下拿着小木棍練字,樹枝有他胳膊長,在沙地上一筆一劃反反複複地寫字。李顧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他只是握着自己練習本的一角,在一邊安靜地看他。他已經十四歲了,每天還在學着最基礎的入門知識,而他的小朋友這麽優秀漂亮。李顧待在一邊,不敢上前。
日暮時的暖色光線照在紀寒星的頭頂,在他小小的身影上鍍上一層溫柔的光。李顧吸了吸鼻子,決定這一次,他要靜悄悄地走掉。
我在呢
小孩子心裏盛不住多少心事,李顧那點腦袋瓜子裝不下那麽龐大的憂愁,沒糟心一會兒,就抱着翻得破爛的本子去不遠處的樹根底下窩着背書了。
孔子說的那一堆話讓他頭皮發麻,李顧一邊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地背誦,一邊還望着不遠處那個小小身影。到底是沒舍得走,紀寒星在這裏過完年估計二月份城裏就得開學了,真真是山高路遠,再見一面都很難。可是他才剛剛找到一個這麽叫人喜歡的小朋友呢,那時候李顧還不懂如何去形容這種心情。那一年紀寒星八歲,點燃了李顧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紀寒星身上有種淩厲的漂亮,就算他白嫩得像個女孩子,看到他那雙烏沉沉的眼睛旁人也很難把他錯認成膽怯好揉捏的小孩。認真的時候有點冷峻,只不過那時候他還很小,氣韻常常被精致的外表所掩蓋,容易給人溫馴的錯覺。
李顧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垂下頭,對着翻到起毛的本子發呆。
他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去念中學了。雖然八字還不知道有沒有一撇,但是這個念頭讓他覺得自己有點不一樣,他抓住了這點脆弱的底氣,要去變成更好的人。李顧靠着樹根閉上眼睛,默默開始在腦海中回憶剛剛背過的章節。
一雙溫熱細膩的小手覆蓋上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誰?”
那雙手上的溫度很令人舒服,又像是沒有骨頭一樣柔軟。李顧悶悶地回答:“我不知道。”
小孩不開心了,語氣裏露出一些尋常沒有的嬌蠻:“不知道就不放開你。”
李顧拿他沒有辦法,只好笑了起來:“我知道了,知道你是誰了。”
“是誰?”小孩問得很急切,倒跟平時不太一樣。
李顧任由他把手覆蓋在自己的眼睛上,慢慢說道:“村長跟我說過,天上那麽多星星,晚上出來白天回去,是因為有放牧他們的人。你就是看管星星的神對不對?”
“不是,我就是星星。”小孩松了手,活潑地跑到他身邊來坐下。兩人并排,他比李顧矮了一截,露出毛絨絨的腦袋頂,李顧覺得他怎麽看怎麽可愛,又不免自卑,看了他一眼,挪開了目光。
紀寒星反倒很有興致地找他說話:“李顧哥哥想要成為看管星星的神嗎?”
李顧盯着自己的鞋尖,半晌才說:“我不是……我是站在地上看星星的人。”
紀寒星很認真朝他看過來,什麽也沒說。
李顧覺得那眼神太過幽深,更像是打量,可是一個八歲的小孩子,本不該有這樣的眼神。
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他的胸腔裏慢慢變亮發熱,李顧的拳頭緊了又松,醞釀許久,對紀寒星說,“星星,我準備去念中學了。”
紀寒星睜大眼睛,然後彎起來嘴角:“真的嗎?哥哥好棒啊!”
李顧這次真笑了,小東西,要是不知道他自己已經跳級了,李顧肯定會以為他的崇拜毫無水分。李顧面對紀寒星終于意識到自己那點少年人的虛榮很不踏實,老老實實說出自己的想法:“我現在大字也沒識幾個,成績很差的,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
“這樣啊,你過來一點。”紀寒星說。李顧聽話地湊過去,紀寒星眯起眼睛,伸出手指,在李顧的眉心點了一下。李顧有點楞,紀寒星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分給你,現在我會背的書,哥哥也都會了。”
李顧被他少有的孩子氣取悅,張口想說“謝謝你”,謝謝你看出我心情不好,還逗我開心。紀寒星微微搖了搖頭阻止他說出接下來的話,微微眨眼跟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嗯。”李顧牽着他往回走。
“星星,過兩天,我跟大人去趕集,一起去玩好不好?”
“好啊,”紀寒星答應得特別痛快,“哥哥帶着我,知青叔也會放心的。”
夏天的白晝總是很長。
司機送李顧回家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天還沒有要暗下來的意思。小區門口一個瓜農帶着個孩子在擺攤賣西瓜,老瓜農身邊圍了幾個居民在等着過稱付錢,丁點大的孩子沒人管,自己穿着短袖短褲在周邊到處跑,泥鳅似的穿梭在人群中。李顧皺了皺眉,俯身挑了個西瓜,付錢的時候問他:“老鄉,怎麽把孩子帶出來了,這裏人多,要小心吶。”瓜農抹了一把汗,在褲子上蹭幹淨,接過他的錢來:“擱鄉下沒人帶,我一個人看也看不過來,還好孩子乖,也就周邊跑跑,不走遠的。”李顧再要了幾個瓜,買了讓司機帶回去分給其他人,對那瓜農叮囑道:“還是注意點,市區人挺雜的。”
三兩步很快回了家。
“星星,我回來了!”屋裏無人應答。
再敲門,再喊,依舊無人。李顧頭上不知道是被暑氣蒸出來的汗,還是急的,趕緊去拿鑰匙開門。屋內空無一人,慌亂中沒注意到袋子什麽時候破了,瓜從裏面滾下來,熟得太過生脆,碰到地板就裂開了。李顧沒有心思去管裏面露出的紅色瓜瓤和流出的汁水,失魂似的在屋裏竄了一圈。
都沒看到紀寒星,着急忙慌,從門裏往外沖,一邊按出手機快捷鍵,給紀寒星打電話。來電鈴聲響起的時候,迎面正撞上一個高挑漂亮的青年人,紀寒星一把将他抓住:“怎麽了,你要去哪兒?”
李顧盯着他的臉,過了兩秒才回過神來,用力扣住了他的手。
“這兩天給個學生補習,我想你不會回來那麽早才沒跟你說……李……”
門被關上,李顧就着兩人相扣的手大力把他帶進懷裏,緊緊抱住了他。頭擱在紀寒星的肩窩,李顧抱得太用力,勒得紀寒星都有點疼:“星星……”
紀寒星有點莫名,看到地上碎了的西瓜更是不懂發生了什麽,只知道此刻的李顧情緒不太穩定,他眼中目光溫和起來,伸手撫摸李顧後腦和耳後:“嗯,我在呢,我跟你回家了。”
趕集
早晨天還沒亮,老村長家裏已經開起了火,李顧飛快地扒拉着菜粥,兔子似的啃完兩個大饅頭。然後上趕着去幫大人的忙,把要運出去賣的貨物搬到小車上面。
為這個跟去趕集見見世面的機會,李顧等了很久,在老村長鞍前馬後、任勞任怨出着勞動力,生怕他半路反悔不帶他了。山裏的特産用板車裝好,趕着牛來拉,現在路稍微修通了那麽一截,好走了不少,可以多帶些東西出去了。
搬完貨去接紀寒星,因為要趕集小孩兒也起了個早,好像還沒完全睜開眼的樣子,只看到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規規矩矩吃着早飯。李顧到的時候他正吃完碗裏最後一口,放了筷子。紀寒星大概是起床氣還沒過,吃完自己就犯懶了,不是很想動,朝李顧看了一眼,李顧很懂地走過去把他從凳子上舉下來。紀寒星彎起嘴角對他笑了笑。
“跟你說過什麽的?”紀知青拿着一方熱毛巾過來。
紀寒星微微嘟嘴,小聲念叨:“自己能做的事情就不要麻煩別人。”
李顧趕緊打圓場:“哥不是別人,不要緊。”紀知青對他這個心甘情願被支使的樣子無話可說,把毛巾遞給紀寒星,紀寒星接過擦了擦嘴角和手。
臨走前紀知青給他圍上自己織的圍脖,靛青色的毛線還是紀知青自己的毛衣拆出來的。一般小孩子不用顏色這麽深的圍巾,但圍在紀寒星脖子上之後倒襯得他膚色雪白,更像個瓷娃娃。紀知青叮囑他:“去外面跟着你李顧哥哥,不要亂跑。零用錢放在你口袋裏,有喜歡的可以買,去吧,早點回來。”
紀寒星小臉縮在暖和的圍脖裏,跟紀知青揮了揮手。
板車上的地盤寸土寸金,都得擠上能拿出去賣的東西,留給人坐的就剩個邊角,以不掉下去為最高标準。塗玉明他爹把着個簍子,将将好貼在車邊上坐着,本來個子也不高,現在看着更像一只成精的中年壁虎。
其他人都心疼紀寒星年紀小,在前面空了個位置給他坐,幸好他人也不大,用不了太大的地方。李顧跟旁邊守着,免得他在半路上被颠掉下去。
李顧對于鎮上的集市充滿了期待,跟在紀寒星旁邊一路都在念念叨叨,說自己以前聽過的集市的樣子,那裏有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少年把傳說的只言片語拼成了自己想象的完整畫面。紀寒星上的是市內的小學,同樣沒見過鎮上趕集的樣子,被李顧說得也蠢蠢欲動,從裹得嚴實的圍脖裏露出一雙大眼睛來,好奇地打量着山路上的景色。
風從耳邊刮過,天色慢慢亮起。
李顧往手掌心呼了兩口熱氣,再搓了搓,貼到紀寒星兩只小耳朵邊上:“困了就先睡一會兒,進城還得可久呢。”
紀寒星興致很好:“我還沒見過天這樣亮起來呢,想多看看。”
“那好吧,”李顧坐得更近一點,替他攏緊了衣服前襟:“哥跟你一起看。”
紀寒星今年八歲,是正需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才能長身體的年紀,早上勉強被紀知青弄起來吃了早飯已經是極限,車子晃晃悠悠的向前走,他看了一會兒日出,就很快頂不住困倦,靠在李顧身上睡着了。
李顧戳戳他小臉,手指點到的地方被戳下去一個淺窩,一放手又很快彈回來。李顧覺得好玩兒,又再多戳了一下。
塗玉明他爹看得好笑,打趣說:“紀老師這娃娃撿得真好,比咱們那裏的小姑娘還俊。”
李顧壓低了聲音,怕吵醒紀寒星:“咋說是撿來的呢,不是叫紀老師叔叔麽?”
塗叔看了他一眼,“啧”了一聲:“你看這娃娃雖然是你紀老師教出來的,說話做事看着有點像,但是這模樣騙不了人。再說你紀老師那性子,哪像是能娶媳婦生出這樣大個娃娃的?”
雖然對于紀寒星的身世李顧也好奇,卻莫名地不想跟其他人多做讨論:“也不是,親戚家的也說不定嘛,哪個父母有他這樣的娃娃還會丢掉嘛。”
塗叔嘆了一口氣:“你沒聽有人傳……”
“咳咳,”前頭趕車的老村長打住了塗叔的話:“大早上冷風都堵不住嘴,非要喝一肚子進去才好麽?”
塗叔對李顧龇了龇牙,一擺手表示不說了。
李顧好奇,卻又下意識不願深究,伸手去給紀寒星把掉下來的圍巾重新圍上去,紀寒星嘟囔了一聲:“唔,到了嗎?”
“沒呢沒呢,”李顧輕輕揉兩下他腦袋,“你靠着哥睡,到了我叫你。”
“唔,好……”
買紅薯
鎮上集市的一切既在情理之中又有一些出乎李顧的想象。至少在他的腦海裏面,這裏應該更像樂園,而不是眼前髒亂的市場和吵嚷的人群。李顧被人間煙火糊了一臉,腦子有些短暫的發懵。
“喂,讓一讓,讓一讓了啊,小心碰着啊!”塗叔幫村長趕着車,一邊熟練地大聲吆喝,從密不透風的人海裏面擠出一條路,把小板車趕到他們的攤位上。牛是不能帶進來的,把車拉出了山就讓人領回去了。
進城之後紀寒星從車上下來,李顧牽着他。
路邊飛撲過來一只即将被割脖子的雞,帶着腥味的羽毛和雞的尖叫聲随之撲騰而來,李顧一把将紀寒星攬到自己懷裏,擋住那只舍命求生的雞。
“吓到沒?”李顧問他。
“沒,哥哥替我擋住了。”紀寒星從圍脖裏露出小腦袋,擡頭看他。
李顧只覺得他小小一只像個雞崽似的,在這人群裏面很容易被磕着碰着,于是把紀寒星帶到身前來,雙手護着他往前走。
再往前那一段是集中賣水産的,魚販剛從盆裏撈出一條活魚,現場準備宰殺。把魚裝進布袋子裏,狠狠砸向地面,兩下之後掏出奄奄一息的魚,按到釘板上去。小臂長的一條魚,捶打兩下之後仍在掙紮,奈何頭部被釘在木板上,怎麽動都逃不脫。魚販用堅硬的刷子刮下它們的鱗片,用刀從側邊剖開。
血水順着地勢流過來。
李顧皺起了眉,伸出腳來,對小孩說:“踩着我鞋過去,別碰那髒東西。”
紀寒星看看他,覺得李顧的表情有點陰郁,可他既不想踩着李顧的鞋過去也知道李顧不會同意他自己走,于是對李顧張開了雙臂:“要哥哥抱。”
李顧眼中那一點戾氣倏然消散幹淨,蹲下身,把紀寒星舉了起來。
少年的身板不算寬厚結實,卻很有力量,把紀寒星抱過那段髒亂的路口,才放下來。
紀寒星并排跟他走了一會兒,主動去勾李顧的手。李顧有點失落,他後悔帶紀寒星出來。最早一心想帶紀寒星湊這個熱鬧,真到了地方,發現沒那麽好玩,又想起沒問過紀寒星願不願意湊這個熱鬧,更是心情複雜。紀寒星拉上了他的手:“李顧哥哥,我們去幫村長賣東西吧?”他眼睛亮閃閃的,好像對這一切都很有了解的興致。“嗯。”李顧答應了。
村長賣的是山裏的果子藥材之類曬幹後的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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