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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有不少人圍過來問價,也有人挑剔真假于是伸手抓着來回翻看。

村長平時果斷強悍,到了顧客面前卻有些窘迫,大約知道上帝是得罪不得的,“就面兒上的看看呗,都是一樣的貨。往裏翻把東西弄壞了。”對方不幹了:“哪兒那麽容易壞,你做生意的還是來碰瓷呀,都不給看怎麽知道你東西好不好。”村長陪着笑臉,“給看的給看的,抓一把看就行,裏外都是一樣的。本分生意,不騙人。”

伸手不打笑臉人,那人倒也消停了一點,要伸手繼續看點其他東西的時候,發現李顧朝他看過來,小孩子不懂掩飾,喜惡都在臉上,顧客臉色不好了,東西一扔,嚷開了:“這小孩怎麽這麽看着我,我是來買東西的又不是來受氣的。”塗叔趕着上前打圓場:“沒有沒有,小孩子跟家長鬧脾氣呢,跟您沒關系。”

村長從背後捏了他胳膊一下:“別這樣。”

李顧忿忿地,有點咽不過這口氣。少年人總以為生活容易,衣食住行都不用自己操心,卻不知道那是別人先行一步去跟生活卑躬屈膝換來的安逸。偶一得見生活的真面目,那點薄脆的驕傲就受不了了。

村長做不出逼着他道歉的事,也怕李顧惹事把他生意攪黃了,于是忍着肉痛往李顧手裏塞了一把零錢:“帶着星星去買點吃的。看見啥好玩的多玩會兒再回來。”

李顧問:“那你們中午吃啥?我給你們買。”

村長擺擺手:“帶了餅和水的,不用你操心。快滾吧,看好星星。”

于是李顧帶着紀寒星走了。

路上他不知道該跟紀寒星說些什麽話,紀寒星很少提及他在城裏的生活,但李顧隐約知道,帶他長大的是一個很有文化的老爺爺。既然是很有文化的人,大概是跟李顧的監護人村長不同的,不用挂着笑臉去讨生活,不用學會咽下每一口咽不下去的氣。

他此刻有些頹喪地想,紀寒星的人生原本跟他就是不一樣的,他應該被養在最幹淨明亮的房子裏,裏面鋪着柔軟的地毯,讓他可以光腳跑來跑去。他應該接受最好的教育,見跟他一樣幹淨有文化的人,過李顧能想象得最好的人生。他帶他來看這裏的集市做什麽呢……

紀寒星握着他的手晃了晃:“哥哥,給我買那個紅薯好不好?”

小孩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裏,李顧看過去,一個大爺推着小三輪在賣烤得松軟的紅薯,剝開來裏面是紅心的,在冬天裏冒着白色的霧氣,看起來又暖又甜。

他像終于找到一點存在意義似的,忙不疊答應:“好,好,給你買最大的。”

“好呀,”紀寒星笑起來露出整齊的小白牙,一派天真讨喜模樣:“大的就可以跟哥哥分着吃啦。”

我把星星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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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的秩序是一種很蠻荒的秩序,比如買紅薯排隊這件事,并不是按照先來後到依次站成一列。而是亂糟糟的大人小孩擠在馱着大烤爐的三輪車前,圍成一個向內集中的圈。誰先把手伸過去,點上自己要的那個,賣紅薯的大爺就先給誰稱上。

這麽着擠了一會兒,李顧手心滲出汗來,但他還記得來之前大人囑咐過的話,拽着紀寒星的手絲毫沒敢松。

“熱不熱?”李顧給他松了送圍在脖子上的圍巾,讓他多透一會兒氣。

紀寒星面上沒有不耐,只是看着周圍感嘆:“這裏人好多。”

“是不是不好玩?”李顧問他。

紀寒星微微搖頭,歪着腦袋對他笑了一下:“沒有,這裏跟我以前待過的地方不一樣,很新鮮。”

李顧揉揉他頭發,什麽也沒說。

他拉着小孩等在一邊,讓前邊來的人一個個先買上。賣紅薯的大爺眼花耳背,拎着稱算紅薯斤兩的時候,一只手伸進他裝錢的餅幹盒子裏。偷錢的人動作并不收斂,甚至是熟稔的。周圍有人看到了,直勾勾盯着卻不出聲。大爺眯着眼打量稱上的數字,這老眼昏花的人只是看稱,卻好像在全神貫注考慮什麽艱深的哲學命題。

李顧着實難以理解小賊的放肆和旁觀者的冷漠,于是大聲喊了出來:“你手幹嘛呢!”

衆人都是一驚。

大爺手一偏,稱盤子裏的紅薯滾落下來,老人忙不疊用手去接,把自己燙得夠嗆。偷錢那人眼間閃過戾氣,理直氣壯裏又摻雜着一點心虛,視線逡巡周圍一圈之後瞪向李顧:“胡說什麽?”

“我沒胡說。”李顧占着理毫不示弱,“明明就是你偷了錢,爺爺你說!盒子裏錢少沒少?”

大爺低着頭,把紅薯撿起來用塑料袋包好遞給等着的人:“小兄弟少說兩句,這是誤會。我沒看到,沒看到的……”

少年人猝不及防被驚得一個跟頭,李顧聲音都變調:“手從背後伸到你跟前沒看到,那麽大張錢沒了您也沒看出來麽?”

大爺給他包了一個紅薯塞進他手裏:“小孩子話不得亂說的,拿着去吃。快走吧。”

李顧真急了:“他在偷你錢啊!這麽多人都看着呢。”

旁邊一個提着籃子的大嬸兒看不下去,走過來拽拽他袖子,壓低了聲音:“不是一兩天了,他知道的,少說兩句吧。”

樹欲靜而風不止,在李顧被這成人世界的沉默與妥協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候,偷錢的人卻不願放過他了:“這麽點年紀就學會扯白撩謊了,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我兩只眼睛都看到了!”

那人撸了袖子就要過來,眼裏戾氣越發地重,李顧沖身上前,把紀寒星擋到身後:“你不講道理!人看不到,天看着呢!偷東西是要被剁手的。”

賊人一把揪住李顧領子,一雙蒼老的手出現在兩人中間,賣紅薯的大爺一手按住了賊人,一手不動聲色往他口袋裏塞了幾張毛票:“小孩子口無遮攔,別生這個氣。都是出來讨生活的,大家發財,大家發財……”

李顧看到了,賊人當然也是知道那些錢進了自己口袋,還想發狠教育一下這強出頭的愣小子,卻發現按在自己手腕上那雙老皺的手竟有自己脫不開的力度。他下意識看了賣紅薯那人一眼,眼中閃過微薄的恐懼,老人卻只是低着頭:“得饒人處且饒人,不過是個小孩子。”

賊人哼哼一聲甩開了他的手,轉身消失在人海裏面。

這是成人社會教給李顧的另一個規則。偷的人和被偷的人都心知肚明,偷的人懷有一點僥幸和警醒,也不往多了拿。被偷的人想要息事寧人,破小財免災。旁觀者更是沉默,在腌臜的生活裏明哲保身尚屬不易,遑論引火上身了。

許多年後李顧思考過,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不會去做那個傻傻的愣頭青。接受了成人世界規則的人們已經不再覺得有些東西存在吊詭和不公之處,他們沉默地低着頭、彎下腰,緩慢而平順地避開矛盾與沖突。而人只有在少年時才會那樣不顧後果,不計代價去喊出“這樣不對”,像皇帝的新裝裏,那個天真指出皇帝沒穿衣服的幼童。或許我們最終都将走入緘默畸形的規則裏,咽下聲響來融入環境,但這并不代表我們做了一件對的事。

李顧握着一顆發燙的紅薯,複雜地看了賣紅薯的大爺一眼,然後把那顆紅薯還回了小三輪上,自己慢慢倒退着轉身。

“星星,我們……”

“星星?”

“星星!”

“紀寒星!”

沒有人回答。

不遠處新出鍋了一籠包子,冒着蒸騰的熱氣,連帶着那一小塊的空氣都被蒸得氤氲起來。賣小玩具的商人依舊踩着自己節奏搖着撥浪鼓,殺雞的聲音傳自遠處,尖銳的一聲之後很快又消停下去。叫賣,讨價還價,一切事物都好像跟剛剛沒有什麽差別,可是他藏到身後的小孩兒不見了。

李顧找不到紀寒星了。

這不合理。

他明明是那麽好被認出來的一個小孩,就算個子還小小的,容易被人擋住,可是他漂亮得在太陽底下就像是會發光,怎麽會找不出來呢,不可能,不可能的。

李顧站在原地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大腦是空白的,像魂魄離開了自己。他被來往的人撞了很多次,最終拉住一個來問:“請問您見過一個戴深藍色圍巾的小男孩嗎?”

哦,身為一個土包子的小李顧還不知道靛青是什麽,他一遍遍在帶着紀寒星走過的地方轉悠,拉到每一個人都問一句:“請問您見過一個戴深藍色圍巾的小男孩嗎?”

那好像是他這一天裏說過最多的一句話。

可是沒有人能給他有用的答案。

話說得多了,冬天嘴唇幹裂得起皮,李顧魂不守舍走回去。村長和塗叔看起來很疲憊卻很開心,東西賣得七七八八,他們小賺了一筆。李顧巴巴地望着他們,茫然而機械地說:“我把星星弄丢了”。

我去找星星

時間每過去一點,李顧的心就沉上一分。

幾人找到天黑也沒有結果,直到夕陽的暖色被夜色覆蓋。

塗慶川家裏有老有小,晚上是必定要回去的,不能多做耽留。

村長打聽到附近的警察局,匆匆過去報案,那時候小孩失蹤還是不肯被當即立案的。村長好說歹說,急得說起話來嘴唇發抖,才讓老警察相信了小孩确實是走丢而不是家裏人一時大驚小怪。

李顧硬生生把眼淚忍回去,極力想要跟對方傳達這件事情的嚴重性。盡管當他第一次被提醒這樣的可能時,內心充滿了痛苦和抗拒,李顧說:“星星很乖,也很聰明。他不會主動跟別人走的,一定是有人拖他,或者怎麽強迫他走的。是我沒看好他,他那麽小,如果有心人想拽他,他肯定躲不過……”

少年人第一次感受到承認錯誤、承擔責任是怎樣的複雜滋味。犯錯的人通常會想要逃避和推脫,在得知紀寒星可能是被拐賣之後,李顧腦中也有那麽一瞬閃過星星是自己走丢的念頭,然而他很快意識到,如果不是自己一時沖動松開了紀寒星的手,他們現在也許正背着裝滿零食和新鮮玩意兒的小書包踏着夜色回家。

可這“如果”不是真的,紀寒星現在下落不明。

忍着心髒要裂開的難受和無力,李顧盡力抛棄口音,使自己能吐字清晰地跟老警察講述事情經過。

日光之下無新事,每一次都動容,又每一次都歸于無動于衷。

李顧成年之後回過頭來悟到過很多道理,比如一個幾省交界處的小鄉鎮,一個被詛咒卻又真實存在的産業鏈條,并不是他能撼動的,當然也不是手攏在袖子裏,一天一杯茶泡到無味的老片警能解決的。

好說歹說也只是備了案,再也沒有其他實質進展。

沒有監控,也沒普及手機的年代。後來李顧回想起來都覺得那個年代讓人充滿不安全感,好像只要在人海走散了,就再也不會遇見了。

回去的路上李顧格外沉默,他的小破背包裏揣着偷偷給紀寒星買的墨水和新的練習本,還有彩色的玻璃珠和糖果。

都是他想捧到紀寒星跟前,哄他叫一聲哥哥就給他的禮物。

老村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這個消息告訴紀知青的。

他幾乎是以一種壯士斷腕的沉重敲開了紀知青的門。他不知道這件事該如何彌補,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可以彌補給紀知青。他害怕紀知青因此遷怒這個地方,如果紀知青走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人願意教這些山裏野孩子了。如果紀知青需要的話,他甚至可以去死。但顯然,這并不能提供任何一點幫助。

紀知青臉色很快灰敗下來,卻異常冷靜地跟李顧确認了紀寒星走丢之前的情況。

他說:“明天,我出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村長急忙道,紀知青默許了。

李顧雖然沒臉說話,但也梗着脖子舉起手:“我也去”。

紀知青疲憊地搖頭,“你留下,我會把他帶回來的。”紀知青眼裏有種近乎絕望的堅定,然而那個眼神轉瞬即逝,李顧甚至沒有讀懂裏面的含義。

晚上紀知青平躺在床上,閉上眼也睡不着。

終于從床上爬了起來,借着照進這間破屋的微弱星光,從錢包裏摸出一張照片。照片裏的人英俊又剛毅,只是照片是很多年前的樣子,照片上的男人也不過二十出頭,正是朝氣逼人的青春年少時。

“對不起,我已經丢了你,沒想到也保護不好他。”

未曾合眼的一夜。

每一種可能都是一種對自己的淩遲。成年人總是試圖張開自己的羽翼保護好幼童,将他們隔絕在真實又殘酷的社會之外,但依然無法完全阻擋來自生活的突發惡意。

紀知青忍不住去想,卻又不敢想象,紀寒星這樣的孩子會被怎麽對待。

紀寒星是一個小小的柔軟的生命,像春天生長出的葉尖和花苞,幼嫩而美好。也是那個人……留下的唯一的生命的延續。

如果只是有人想要買一個男孩回去當兒子,可能是最好的情況,他不會被虐待。如果是被帶去弄成殘疾,掰斷手腳,當作行乞的工具……甚至最壞的可能……那樣漂亮和幼嫩的男孩子,如果遇上……

紀知青知道這樣的人真實地存在,他攥着那張老照片,神情有一刻恍惚:“這是,報應麽?”

天剛剛有要亮的意思,星辰還未完全被掩去。

村長就駕着車帶紀知青進城。

臨走前囑咐李顧好好在家守着,時不時去小賣部打聽下有沒有撥過來的電話。

看出李顧異常沉默,老村長想跟他說話卻不知道怎麽開口,出門前在他頭上拍了一把:“狗東西,看好家。人都有命的,命裏要來的東西,你能擋得住麽?星星是個富貴好命的孩子,肯定會平安回來的。”

李顧頗為感激這時候他還能注意自己,但這種安慰卻并不能讓他好過多少,只把早早準備的幹糧塞到村長懷裏:“別說了。快去,你快去吧。”

村長走後,他從家裏收集塑料袋的筐子裏抽出一個質量看起來最好的袋子,用濕抹布擦擦幹淨。把自己小破包裏買給紀寒星的東西小心包起來,塞到了床底下。

紀寒星走丢的第二天,李顧不見了。

他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只單純地想,天地只要有盡頭,他這輩子就可以一直找下去。即便天地沒有盡頭,那也沒關系,總是會有那麽一刻,他離紀寒星能夠近一點。

他留了一張歪歪扭扭的字條下來:

我去找星星,不用擔心我。

找不到我不回來。

但是你做的是錯的

人越是年紀小的時候,越容易下決心去做一件大事。但要等到做起來才知道,對這個真實的世界,并不是那麽有底氣的。

李顧摸摸兜裏僅剩的幾張毛票,捂着餓得有點疼的胃,扁了扁嘴。然後去路邊接了一小杯涼的自來水,冬天真冷啊,這水已經差不多要結冰了,勉強地放下來,老舊的水龍頭發出“嗬嗬”的聲音,一口下去讓李顧打了個哆嗦。

或許因為身量還不夠高,落魄又失神的樣子像個乞丐,幾乎沒什麽人注意到蹲在角落裏的這個小男孩。

忽然間兩個人的對話飄進他耳朵裏。

“昨天那個真漂亮,給到了這個數……”說話的人是個豁牙,朝自己對面的人比出一個手掌來。

李顧一顫,敏銳地察覺到什麽,卻并沒有動。

他聽見自己小小的胸膛裏,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這消息像一把巨錘敲在他的心口,他想要挑起來揪住那人問個究竟,卻硬生生在糾結、恐懼和無措中被吓出了一點冷靜,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豎起耳朵聽了下去。

“也不像有大人跟着來的。”

“穿的好看,模樣也好,但是沒人管。”

“誰知道呢,沒看有他家裏人找,最好過兩天就淡了。”

……

李顧死死地攥着手裏的塑料杯子,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聲音來,直覺就是眼前這個人了。

豁牙跟對面的人說完話,集市上轉悠了兩圈買了點鹵菜。

李顧遠遠跟着那個男人,穿越髒亂的菜市場和棚戶區。直到沒人處,豁牙伸手敲門,半晌沒人來開,豁牙罵咧咧地從自己口袋裏準備掏鑰匙。

鑰匙插進鎖眼的前一刻,李顧用撿起的轉頭,奮力朝那人砸了過去。

李顧打小在山裏長大,十四歲的力氣也不算小了,還有憤怒把他填充得像一只蠻牛。

豁牙被突如其來偷襲,一個趔趄撞上門板,發出“咚”一聲巨響,短暫懵圈之後低咒了一句準備反擊。李顧動作比他快,揪住他後腦的頭發可勁兒往門板撞了兩下,然後奪過鑰匙打開門,把人踹了進去。

李顧理當是心虛的,不管力氣和個頭都不該是豁牙的對手,但他已然被憤怒炙烤得殺氣騰騰,生造出一點豁出命去無所不能的氣勢來。沒找到合适的東西捆人,只能用鐵窗上晾的鞋帶給豁牙的手綁上了。用的是村裏捆豬的打結方法,越掙脫越緊。

“媽的!哪兒來的,你敢動老子?”

“你他媽給我放開,敢在這裏搶爺爺東西還沒幾個能活着出去的!”

李顧不願聽他罵罵咧咧,上去三兩下甩了他一臉巴掌,自己手也打得通紅卻混不在意,學着看來的流氓樣子怒吼:“給老子閉嘴!”

豁牙當真被他唬住了,看這樣子感覺他不是來求財的。

李顧找到廚房摸了菜刀出來。

刀面明晃晃反着光,李顧覺得血在往腦子頂沖,朝他脖子架了上去:“說,你之前講的小孩是不是戴了一條深藍的圍巾?”

那人一下子懂了,看他一個半大小子拎着把刀,也着實怕他沒得輕重弄傷自己,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你把刀放了,放了再說。”

李顧眼裏一紅,不知道是手軟還是刀柄上沾了油捉不住,刀鋒就這麽劃了過去,血飙出來的時候兩人被鎮住了。豁牙之前覺得這不過是個孩子,表現得再厲害,未必敢對他下手,沒想到李顧真有這樣的狠勁兒。

“我弟弟要是有事,我會殺人的。”李顧眼裏血紅,手勁兒絲毫不敢松,“是你把他……拐了,對不對?”說出那個字比想象中困難。李顧在村長面前都沒哭,現在面對拐走紀寒星的人,竟然聲音哽咽:“我弟弟最聰明了,他是念書的人你懂不懂?他們把他拐了,不知道要送到哪裏去,也不知道以後冷了餓了怎麽辦。也許別人不讓他再念書了,還會欺負他……不過沒關系,要是有髒手敢碰他,碰一個,我剁一個!”

那人竟然有點酸澀,他走進這一行,見過無數事後找來崩潰的大人,習慣性地撒謊和撇清幹系已經熟練,但是在這少年又兇狠又純粹的眼神面前,竟然無法說出話。

“人不是我賣的,我就是交給下家。”

“下家……什麽,在哪裏?”

“往南走。”豁牙給了指示,人大概是往南被賣到農村,那裏缺男孩。指點他這一手也未必存了什麽好心思,他不信警察會為了一個孩子口中的線索追出去,也不覺得這個看起來随時要跟人拼命的小子真能讨到什麽好。被發現了,打發了就是,大不了這破房子先不住,去其他地方窩兩個月,回來就又是一條好漢。

李顧卻因為他不知真假的指點升起一絲希望:“真的?”

“他好看,不愁賣家,肯定是有人訂的。但說不準那人不肯賣,多找幾家想弄個好價碼。”

“你幹嘛那麽急着找,養得活麽?”

李顧抹了一把着急時候掉下來的眼淚,他再怎麽假裝強悍,也不過十四歲而已。

他用布包了窄窄的菜刀和有點沉的磨刀石,順便從他腰包裏搜刮出兩張毛票。比尋仇更為急切的,是找到紀寒星的心思。丢下被綁着的人,李顧走出去,在市場轉悠了一圈,南方太大了,他甚至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也害怕豁牙掙脫了之後再來報複他,一時真覺得世界之大可無處下腳。

這時候看到了上次那個賣紅薯的老頭,遞給他一個紅薯:“吃吧。”

李顧不想接,他恨這個老頭的是非不分和懦弱。如果當時的糾紛裏面,老頭實話實說,也許他就不用跟人去理論,紀寒星也不會走丢。李顧別過頭,沒有去接他的紅薯。

老頭把紅薯和一張紙塞到他手裏,拍拍他的腦袋頂:“豁牙不會來找你的。往南邊去,坐這個車。”原來那破紙是一張車票。

李顧看了看他,沖他鞠了一個快要對折的躬,起身時紅着眼:“但是你做的是錯的。”

老頭也沒說什麽,白霧袅袅,又有新烤好的紅薯拿出來。

世界有時就是這樣一個是非對錯的微妙集合。

李顧的難過再也憋不住

小李顧爬上去南方的大巴,從這個小城市出去,往南的只有一班車。

中途在一個廠房一樣的地方停靠,天花板吊得老高,卷閘門半放下來,裏面顯得幽暗又深不見底。門口挂了一塊髒兮兮的招牌,寫着“汽車飯店”。司機趕車上的人下來吃飯,匆匆一掃也知道價格明顯不合理,菜色敷衍得像是廚餘垃圾。這種班線的司機就是個土皇帝,讓乘客去買飯,沒人敢不吃的。李顧不想在這裏浪費一頓飯錢,又怕被司機找晦氣,于是走去角落裏,餓着肚子跟飯店裏養的那只雜毛狗大眼瞪小眼。

他一邊百無聊賴在地上劃着圈,一邊回憶起關于紀寒星的事。想他喂給紀寒星柿子吃的時候,想紀寒星教他寫字的樣子。

小孩那麽幹淨漂亮,真被人販子拐了去,不知道要遭遇什麽對待。

又想如果是紀寒星被帶上車,大概也會在這裏歇腳,李顧被這個念頭激得振奮了起來。不會錯的,只有一班車,那這條路,紀寒星肯定也被帶着走過。

他警覺地看了看周圍,見沒人注意,便偷摸着走到後廚去。堆放雜亂的蔬菜和油膩的空氣中間,一個沉默寡言的老男人正在抹桌子。李顧見他瞧着還算面善,禮貌走上去,壓低了聲音:“大叔,我想跟你打聽個事兒。”

男人慢吞吞回過頭來,看到李顧,眼裏的光好像黯了下去。是個少年,但不夠白嫩漂亮。

“怎麽了?”

“你有見過一個圍深藍色圍巾的小男孩麽?大概這麽高。”李顧比劃着,語氣有些急切。

那人頓了頓,搖了搖頭。

李顧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回答,他想如果紀寒星真是從這裏被帶走的,這人怎麽都該對他有一點印象才對,畢竟他是那麽難以忽視的一個小男孩。

他憋着一口氣從深山坳裏跑出來,從憤怒裏借了幾分不屬于自己的勇氣恐吓了一個大人,現在這不知真假的指點卻落了空。李顧的難過再也憋不住了,頹然看着那人,眼淚終于憋不住,哭道:他是我弟弟,我把弟弟弄丢了。

十四歲的小孩子,莫管長得像不像一只黑皮猴子,哭起來都是惹人憐愛的。

男人不錯眼看了他片刻,蹲下來,遞過來一方手絹,柔軟的布料擦過李顧沾濕的睫毛:“別哭了,就你一個人麽?”

手安撫似的摸過他後背,漸漸往下伸……

男人蹲下來的時候腰間的鑰匙晃動,李顧聽着響,無意識看過去,發現了卡在鑰匙圈裏的深藍色毛線。

被撫摸過背脊留下的不适感,隔着冬天的棉衣也像是被蛇爬過。以及那些顏色特殊的線頭,幾乎能确定就是紀寒星脖子上那條圍巾。李顧霎那間福至心靈,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今年十四歲,懂的東西不多,懵懂聽說過的卻不少。從大人只言片語和隐晦的神情裏,他也多少學到一些本不該早早知道的東西,那一瞬間他近乎早慧地明白了這個男人的屬性。

他猛的從男人手裏掙脫出來,那雙長且蒼白的手并不像看起來那樣脆弱,反而像鷹爪一般有力。近乎獸類的直覺告訴李顧,如果發生争執,他無法從這雙手裏掙脫。

他做了人生頭十幾年中最機智的一個選擇,當男人疑惑的目光看過來的時候,李顧“哇”地哭出聲:“我,我是孤兒,村長讓我幫他看親戚的小孩,現在我把那個弟弟弄丢了,回去他們肯定會打死我的。”

柔順,因為悲慘而顯出的乖巧,勉強合格。

男人摸着他的後頸,李顧忍住惡心央求他:“叔叔,你看着像好人,能不能幫幫我?”

李顧就這麽留下了。

司機像趕羊群一樣把付過了飯錢的人往車上趕,也不管他們吃沒吃完,清點人數時發現車上空了個缺。後廚裏的男人走出來,從口袋裏掏出了什麽往司機的袖管裏塞了進去,聽摩擦的聲音那該是紙幣,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司機往他身後的方向張望了片刻,而後露出一個暧昧的笑意,關上了車門絕塵而去。

男人從廚房裏端出了散發着熱氣的飯菜給李顧。李顧确實餓了,小聲說了謝謝接過盤子來,他心底此刻爆裂的情緒太多,生怕看那人一眼都藏不住心事,只好縮在角落裏,埋頭使勁吃,倒是個苦大仇深的小可憐樣子。

“你是孤兒,又弄丢了個孩子,回去可怎麽辦呢?”那人盯着他,像模像樣嘆了口氣。

李顧很快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撤回目光來,用力吞吃碗裏的食物,用餓壞了的樣子來掩飾自己的緊張。

那人幽幽又開了口,循循善誘道:“怕回去被打,就不急着走。有的是人想要個兒子回去疼,你想不想在這裏先住下來?”

紀寒星沒有打算坐以待斃

李顧當時心裏沒有多少算計,只是單純而固執地想,這也許是找到星星的唯一機會了。他必須在這個男人身邊留下來。

冬天很冷,李顧吃完那頓飯幫着男人洗了碗,涼水裏拿出來的手,冰得有些刺骨,不一會兒火辣辣地熱了起來。後面又來了一輛車,是去往其他方向的,司機照樣趕豬似的趕客人下來吃飯。男人一邊收着錢,一邊不忘分出目光來不時往李顧的方向瞟。李顧知曉他的意思,故而顯得有幾分膽怯地窩在牆角邊上,有意不引起他過多的注意。只是招了那只雜毛狗來,低着頭跟它玩。

再送走兩趟車,這間幽暗的房子在過早來臨的黃昏映襯下顯得更加深不見底了。男人開了一盞不太亮的燈,倒了半壺小酒,自己邊吃邊喝。還有意把杯子湊到李顧嘴邊上,狎昵地哄他喝酒,李顧避無可避,只好仰頭一口悶了。他在村子裏遇見人家辦喜事也沒少混過酒喝,比起男人這種細致喝法一小杯其實不算什麽,而這個頗為痛快豪放的動作卻不知道怎麽消解了男人的意興,那人擺擺手,讓李顧滾到角落待着了。

男人自己吃過了,還用碗裝了一份飯菜起來,倒扣了另個碗在上頭蓋好,然後用塑料袋子裝起,提溜着準備走。他并沒有要帶李顧回去的意思,穿過擁擠的後廚,推開一扇油膩膩的門,露出一個塞了些被子和舊衣服的儲藏間來,打發李顧今夜在這裏睡下。

李顧盯着他打包的那份飯菜出神,然後緊緊拉住了男人的褲腿。男人低下眉眼來,稍顯不耐地問:“還有什麽事?”

李顧話都說不清楚,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凍的,哆哆嗦嗦地:“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男人再打量了他兩眼,怎麽看都是一個有些粗糙的男孩子,不夠白嫩,也不夠可人,初見時那點對于少年人的新鮮感已經快要不見,露出一點為難神色:“家裏住不下,你歇一晚上,明天給你找個會疼人的爹,到時候你就有房子住了。”

李顧咬牙:“我一個人害怕…求你了,我不占地方的。”

男人擰着眉毛,眼裏終于透出不耐和戾氣。

李顧知道這不是觸怒他的好時候,便退而求其次:“好,好吧,你別生氣,我就在這裏待着……”

男人鼻子裏呼出潮濕的酒氣,轉了個身。李顧一把撲了上去:“等等叔叔!”應聲而落是旁邊堆砌的本來就很危險的面粉袋子,男人看到的時候敏捷地往旁邊一躲,還是沒逃過被面粉撲了一身。他瞪圓了眼睛,像一頭就要撲身而上的野獸,李顧小聲解釋:“我,我只是想讓你留個防身的東西。我不敢一個人睡。”

“哼,”男人帶點輕蔑意味哼笑一聲,用方言咒罵了一句,大致意思是說哪個會要這種,然後朝廚房裏努努嘴,半是哄誘半是威脅地壓低了聲音:“有刀,剁骨頭的。”

面粉沿着他走過的地方劃出一條長線。

外面的卷閘門落下,腳步聲漸息。李顧踩着廚房石砌的水池爬上去,夠到了後面的高窗。拿着把刀重得幾乎握不住的刀砍斷了岌岌可危的木釘板,将窗戶搡開一個口子,仗着發育不算成熟的身板,李顧從高處跳了下來。廠房的天花板很高,他跳下來的時候聽見骨骼的脆響,肯定是骨折了。但是李顧管不了這許多,他幾乎是貼在地上,借着幽暗的夜色,一點點辨認出面粉的痕跡,朝男人走過的方向跟了上去。

那些白色的粉末份量到底不夠,越來越難以辨認,最後完全消失在一個路口。

李顧來不及多想,飛快選擇了一條,跑到盡頭卻發現是個死胡同。少年人急得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他咬着嘴唇,腥甜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來,沒有猶豫的時間了,他飛奔回去,朝另一條路邁開步子。

這一次出奇順利,他在胡同口擡頭,二樓的窗戶裏,映出那個男人的身影。

老式居民樓的一間屋子裏,男人正跟那個漂亮的小男孩沉默地對峙。小男孩避開他的目光,而男人的眼神卻貪戀地在他身上流連。他從沒見過這樣玉雪可愛的男孩子,簡直像所有的幻想都變成了真實,只要這麽看上一眼,都足以令他呼吸粗重。男人目光掠過地上摔碎的碗,再看看紀寒星,漂亮的小人兒撫平了他內心的那點暴戾,難得溫言軟語地說:“乖娃娃,你被賣給我了,你知道賣給我是什麽意思麽?你就是我的……”

紀寒星微微退了一步,雖然一切都發生得這樣突然,但他沒有打算坐以待斃,他的口袋裏正藏着一片混亂裏收起來的碎瓷片。就在他咬咬牙,準備拼一次運氣的時候,看到了男人背後,那扇窗戶外面出現了李顧的臉,他正雙眼赤紅注視着男人的背影,恨不能殺之而後快。

他突然意識到紀寒星在看

老式的居民樓,層高不算很高但對于李顧來說也絕不算低,幸而周邊有搭的亂糟糟的棚子和雜物做墊腳之用。李顧從二樓徒手爬了上去,事後的很多年,他每次回想起來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也許他只要稍微往下看一眼,就會吓得腳一軟而摔下去。也許他只要稍稍分神給自己已經骨折的腳,也會因為疼痛而放棄。

然而當時他什麽都沒想,他的腰上綁着那把可以剁骨頭的刀,露在外面的那雙少年人的手直接握上了因為年久而生鏽起皮的鐵管,鐵皮紮進了肉裏也毫不自知,他只知道星星在這間屋子裏,他要爬上去,救出他的小朋友。

紀寒星原本冷靜,他發現自己在陌生地方醒來時也只有片刻失措,很快安靜下來,檢查了自己的身上的衣物,發現沒有被動過的痕跡才徹底安下心。獨自面對不懷好意的男人時他也沒有失去鎮定,但此刻看到窗外面出現了李顧的臉,他竟然一時有些鼻酸,屬于小孩子該有的委屈和脆弱一齊翻湧上來,那一眼看得李顧心顫顫的。

男人被酒氣熏得已經不複理智和耐心,紀寒星好話不聽,他便不再想慢慢誘哄他的囊中之物。有些粗魯朝紀寒星的方向抓了一把,紀寒星仗着身量小,敏捷地往後躲了一次。男人沒有注意到窗外的動靜,眼睛直勾勾盯着紀寒星已經分不出其他心思。

李顧的手在抖,可能是因為緊張,可能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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