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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那把刀太沉了。
窗戶是木框架裏裝的玻璃面,興許是因為單身男人獨居也不怕有盜賊,沒有鐵栅欄之類的存在,這為李顧提供了方便。他掂了掂手裏的刀,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如果弄出動靜來玻璃沒有碎,他和紀寒星都沒有第二次了。紀寒星也緊張起來,幸好此刻他還不知道李顧只身前來,身後一個援兵也沒有。
紀寒星往後退,男人跟着他朝前走。李顧握着刀,在虛空中比劃了兩次,終于一甩手,将刀尖尖用力朝那寒冬夜裏生脆的玻璃掄了過去。
刺啦。
仿佛天地都裂開的聲響在李顧耳邊響起來,凍木了的臉只感覺到有東西飛濺到臉上,留下輕微刺痛。而屋裏的男人循聲回頭,看到了臉上挂着幾道血流的少年,他此刻終于不再給人乖順好欺負的錯覺,站在玻璃碎裂的窗棂上,隔着隔着又冷又黑的夜晚,他眼裏因為憤怒燒起的火光亮得驚人。
男人雖然在酒精作用下有些遲緩,但反應到底不算慢,猛地上前去,也不再顧忌其他,一把掐住了紀寒星的脖子。白嫩而修長的,小男孩的脖子。如果不是因為時機不對,他幾乎要發出享受的嘆息來。紀寒星的眼睛因為痛苦而溢出水分,“放開他。”李顧的聲音聽起來破碎而嘶啞。男人獰笑,片刻驚惶之後,發現再沒有其他人過來,再望向兩個小孩子,惱怒之餘更激出他報複的心思。卡着紀寒星的脖子,遞給李顧一個示威似的眼神。
“刀扔給我。”男人說道,因為太近了,小空間裏都是男人身上的酒氣。
就在他享受李顧掙紮的眼神時,紀寒星另只手從口袋裏掏出了碎瓷片,鋒利的尖角劃上了男人虎口處的皮膚。下意識因為吃痛而松手的瞬間裏,李顧揮刀砍向了他的腿。
紀寒星得了空飛快跑到李顧身邊來,男人捂着流血的大腿摔倒在地。李顧眼裏血紅,抄起旁邊的凳子向他砸了過去,這一下是結結實實讓男人生受了,木材與肉體之間碰撞發出結實的一聲悶響。過了很久,他也沒爬起來,只咒罵了一聲畜生然後發出呼痛的哀嚎。李顧似乎也神志不清了,極度的寒冷、困倦和恐懼之後,他抄着拿把刀,走向已經沒有反抗之力的男人,眼裏幾乎要瞪出血來,他想要殺人。
紀寒星一把拉住了他:“哥哥不要!”
李顧如夢方醒。
他最後在男人的**上狠狠碾了幾腳,故技重施找出繩子給他捆了一個殺豬結。事後很多年李顧回憶起來,他不是被提醒了不能殺人,而是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紀寒星在旁邊看着。
紀寒星的脖子被掐得發紅,李顧蹲下來顫巍巍向他伸出手:“對不起……”
紀寒星撲過來抱住了他。
你睡吧,我看着你
臨走前李顧弄斷了男人的電話線,用髒抹布塞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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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紀寒星下樓的時候,他緊緊牽着小孩的手,卻不敢多看紀寒星一眼。哪怕明知在黑暗的樓道裏,紀寒星也發現不了他的目光。
剛剛是一時激憤熱血上湧,身體上的疼痛和不适尚可忽略,現在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摔折的腿上傳來劇痛,李顧咬着嘴唇怕自己叫出聲來,豆大的汗珠從頭發芯裏往外冒。
從男人家中逃出來兩人也不敢懈怠,這一塊看着破落封閉,有那男人的行徑在先,李顧對這周圍的人也實在難辨好壞,不敢帶着紀寒星就近求助他人。于是帶着小孩一路跑,朝亮着燈的地方去。
一直到看見有挂着正規牌照的出租車,他這才攔了一輛下來,說要去找警察。在車上松了一口氣,李顧偷偷摸摸動了動自己的腳踝,那裏已經由尖銳的刺痛轉為麻木的鈍痛,但是他不想說出來讓紀寒星知道,只是咬着牙暗暗抹了一把汗。
李顧沒怎麽出過山裏,不知道那一趟往南的大巴其實已經帶他過了兩地交界。如今就算紀知青想要過來,最早也只能搭乘明天的車。
兩人遇上的值班民警是個年輕人,剃得幹淨清爽的短寸,兩條濃眉讓他看起來有些虎虎的。看年紀是剛工作沒多久,聽說他們的狀況先是征愣了片刻,而後火急火燎說要去通知自己的師傅把人抓回來。他還沒獨自接到過這種案子,處理起來有些手忙腳亂。看他們一身狼狽,又拍了一把腦袋,想起當務之急是安頓好這兩個小孩,年輕人給他們打了熱水,擦過之後才發現李顧臉上都是玻璃碴子崩到的傷口,紀寒星情況好一些,用圍巾蓋住了吓人的掐痕反而看不出什麽。兩個孩子年紀都太小了,單獨放到招待所去也不合适,小警察決定先把他們放在值班室裏湊合一夜。等換崗的人來了,他再去通知自己的師傅。
李顧簡單擦過臉,就主動擔任起了照顧紀寒星的工作。低頭給紀寒星洗腳的時候,李顧有點想哭,他埋着頭不肯擡起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他的年歲還沒有教會他跟自己的自責相處。來找紀寒星的每一步都是這樣險,他哪怕想法上有一丁點的差池,現在兩人興許就見不到了。那個男人看紀寒星的眼神,讓李顧回憶起來毛骨悚然。
害怕和憤怒疊加在一起,給他的內疚添了一把火,李顧覺得自己很不是個東西。
紀寒星若有所思盯着他的頭頂,也乖巧地沒有說話。
熱水裏泡了一會兒,紀寒星的腳慢慢暖了起來,李顧才有些艱難地開口:“他,有沒有對你……?”可是這話他不知道怎麽說,他只有十四歲,自己尚且不知道如何處理那些隐秘和不被談論的東西,更不要說讓他開口去問紀寒星了。只是動了問他的這個念頭,李顧都覺得是亵渎了小孩一次。不過彼時的小文盲李顧還不懂亵渎這兩個字怎麽寫,他只知道自己很讨厭這種感覺,像是用泥點子往紀寒星身上扔一樣,紀寒星是那麽幹淨貴氣的一個小孩子,這些話都不該在他面前提起。李顧為自己這個發問感到更加羞愧難堪。
紀寒星眨了眨眼睛,接過他手裏的毛巾,自己擦幹淨腳上的水,态度一片坦然:“沒有,我身上的衣服都是好的,也沒有不舒服。”反而是李顧不自在了。紀寒星歪頭看了看他,平靜地跟教他認字時沒有差別:“紀爺爺告訴過我,不要讓陌生人碰到內衣褲以下的部分,我知道那個人很奇怪,他不是好人。”李顧抿着嘴,壓下暴戾的念頭,避開他的目光,把他塞進了被窩裏:“別想他了,睡覺吧。”
他把一切打理好了,自己卻說什麽都不上床。一半是因為他不敢睡,他得睜着眼才能看住紀寒星,另一半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
小孩小聲勸了兩句,李顧都不上來,紀寒星知道他一時半會兒未必想得明白,于是改換方式,軟聲道:“哥哥,你上來好不好?被子裏面冷。”李顧一驚,要命了,他怎麽忘了冬天被卧裏涼,就沒頭沒腦把紀寒星塞了進去!李顧更是自責,要了一個熱水袋來灌上給紀寒星抱在身前。自己合着灰撲撲的外套坐在他身邊:“哥不會走的,你睡吧,我看着你。”
紀寒星拿他沒有辦法,他不知道李顧其實也想睡,但是腳脖子已經腫得老高,鞋都脫不下來了。
夜裏李顧終于抵不住睡意身子歪了下去,紀寒星不敢亂動把他碰醒,只好悄悄給他分了一半被子,他其實是從噩夢裏面驚醒,紀寒星并不如自己表現得那樣滿不在乎。噩夢裏醒來看到李顧的臉,讓他安心了下來,那段糟糕的事情讓兩個小朋友都睡得不夠安穩,李顧夢裏還抻了抻手腳,不安地叫着星星,星星,紀寒星用小手給他拉上被子,輕輕拍了拍:“哥哥,我在。你把我救回來了。”
給星星
李顧逞英雄的結果,是第二天腳腫得不能走路了,這時候不說也被紀寒星看了出來。李顧尴尬壞了,像做了什麽虧心事被抓包。“還有哪兒傷着麽?”紀寒星問。李顧原本不準備說,但突然被捏住另個手,他忍不住呼痛起來,那只手是鐵管上的鏽皮紮破的,昨天他都沒敢用這只手牽紀寒星。看着小孩臉色變了,李顧想跟紀寒星解釋,紀寒星卻一扭頭,抿着嘴,不肯理他了。李顧向來摸不準他那聰明小腦袋裏想的是什麽,只覺得委屈又很惱恨自己,紀寒星不理他,大概是因為自己真的做錯了什麽事吧。
另一頭紀知青風塵仆仆趕了過來,看到紀寒星的一瞬間愣在原地,眼睛死死看住他,像是非要辨出個真假,他的手克制不住顫抖,最後蹲下來抱住紀寒星,一句話都說不出了。相比全須全尾的紀寒星,倒是李顧看起來更像被拐賣的那一個,不僅形容狼狽還凄慘地挂着傷。紀知青不敢耽擱,急忙帶着倆小孩去了這裏的大醫院,路上光是聽李顧轉述都覺得驚心動魄,如今把紀寒星抱在懷裏他仍是不敢相信,小孩居然真的就這麽被李顧給救了回來。紀知青還沒從連日發生的事情裏緩過來,沒注意到兩個小朋友之間的別扭。
他去挂號時,招呼紀寒星扶着點另個腳已經不能落地的李顧,紀寒星悶悶地應了一聲,有板有眼把人扶好了,但卻堅持不用正眼瞧他。李顧有些慫地低低叫了他一聲:“星星。”
“嗯。”紀寒星似乎答應得心不甘情不願,還別扭着呢。
李顧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沒想通到底哪裏開罪了紀寒星,只好做小伏低地說:“是不是扶我挺累的,你讓我自己站着也行,我還有個腳呢。”話不說出來還好,這一說出口,紀寒星猛地瞪了他一眼,眼裏還紅紅的:“你是不是想當瘸子呀?”
李顧慌了,他沒見過紀寒星這樣,從那變态家裏把紀寒星帶出來都沒看到紀寒星哭,小孩這樣把他吓壞了,趕緊哄道:“你,你怎麽啦,別哭呀。我不,不想當瘸子,你到底怎麽啦?”紀寒星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飛快抹了一把眼睛,又抿着嘴,不肯跟他說話了,一副被氣狠了的樣子。這氣性還挺大,一直延續到醫生說李顧的腳能治好,畢竟年紀輕,雖然來得晚了點,倒不至于留下什麽要不得的後遺症。
從醫院出來,紀知青誠懇地對李顧道了謝,不是成年人對一個孩子的那種嘉獎,而是後退了兩步,面向站得筆直的李顧,深深鞠了一躬。李顧要不是一只腳不利索,吓得也快原地跳起了。三人坐車回去,跟在鎮上留守的老村長會合,重新搭上板車踏上了回寧川的路。
這件事再沒有來打擾過兩個小孩的生活。而紀知青不知道跟警察溝通了什麽,被拐事件引起了高度重視,順藤摸瓜牽扯出一整條沾滿鮮血的産業鏈來。之後李顧才知道,那是因為紀寒星故去的父親,他的父親在犧牲後被追認了勳章,紀寒星是他留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的老領導一直關心紀寒星的生活,那天他跟紀知青說的話是:我們不能叫這樣的孩子對世界失望。
紀寒星被李顧救了回來,李顧卻再不好意思找他一起玩了。按照他原本個性,好不容易當了一次英雄,定然是要召集起山裏的蝦兵蟹将們,聚在一起聽他講述英雄事跡,而這次李顧一點都不想回憶過去,太刻骨銘心了,只要有一步行差踏錯興許就再見不到紀寒星,李顧沒法把這當作成就,他只是很慶幸,命運在最後關頭眷顧了他一點。
李顧在那之後的很多個夜晚,想起那個男人還能清晰回憶起當時想要殺人的感覺,
老村長看到他走路深一腳淺一腳的慫包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但在那之餘卻又有點驕傲,這山裏的皮猴子終于開始有了一個大人的樣子——成長,是從學會承擔開始的。村長拍了一把他的背:“狗東西,下次再亂跑打斷你的腿去。”李顧哼哼了一聲,他不敢跑了,也不敢撺掇紀寒星出去了。
天氣越發冷,李顧每天巴巴地縮在屋裏讀書,想到小孩那天眼睛紅紅的樣子,始終沒明白哪裏惹到了他,所以也還不敢去找紀寒星。他想起來之前紀知青問過他的話,心裏決定了要去讀初中,要去改變一些東西。這麽在屋裏窩了三兩天,腳疼好了一點,他從床底下拖出那個臨走前藏好的小包裹,裏面裝着給紀寒星買的墨水和新的練習本,還有彩色的玻璃珠和糖果。
李顧想了想,把小包裹擦幹淨了,又寫了一張小小的紙條卡在裏面,是他那種辨識度很高的又努力又醜的字:“給星星。”
李顧帶着它一路單腳跳着,跳到了紀知青的門前。臨敲門時又慫了,轉而決定把東西放在窗戶上就跑,歐不,他現在只能跳。
李瘸子同學還沒把小包裹落到窗臺上,窗戶就被推開了,出現了紀寒星的臉,他靜靜看了李顧一眼:“進來。”
李顧就慫頭巴腦地滾進去了。
白煮蛋
李顧有心向學,但程度實在是太差。如果按部就班地來,恐怕得讓同學一邊叫他大爺一邊跟他做同桌。紀知青綜合考慮了一下大齡轉學生可能帶給其他孩子的心理壓力,和李顧自己的臉皮承受能力,最終建議曲線救國,讓他先從鎮上一般化的初中念起。雖然那個鎮上中學的程度也完全不像個初中的樣子,好歹能做一個跳板,這樣學業上适應起來不會太困難,等能融入城市的教學氛圍和節奏,再往好一點的學校轉不遲。
李顧已經十四歲了,在山裏興許還看不出來,但跟城裏同齡的孩子一比較,就顯得有些瘦小,雖然皮實卻不夠高大挺拔。也許是男孩子發育本來就晚,現在這模樣看着怪招人心疼的。自打他救了紀寒星回來,紀知青對他更加關注,從前只是合理有度的關心,如今甚至顯得有幾分慈祥和憐愛起來。尤其看他最近一頭紮進書海的勤奮樣子,更是心裏添了幾分好感。
于是紀知青把村民給自己送的雞蛋勻出一份,每天早上也幫他多煮一個,讓紀寒星送給他吃。冬天的白煮蛋撈出來可以暖手用,不那麽熱的時候再拿出來吃掉。紀寒星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蛋來放到他跟前:“這個是知青叔給你的。”然後又從另個口袋掏出了第二個蛋,有模有樣看了兩眼,也放到了李顧跟前:“這個,是我給你的。”
李顧頗感詫異,這實在是太貴重的饋贈了,拿起還熱着的雞蛋,又看看他:“這是老師讓你吃的吧?”
“唔…”紀寒星有點犯難。
李顧問他:“你怎麽自己不吃啊?”難道是省給我的?李顧內心有些疑惑,還因為這點疑惑生出一點感動和竊喜來。看着紀寒星一臉冷靜把蛋遞過來的樣子,覺得小孩好玩死了,明明就是想塞東西給別人吃還一定要裝得像個小大人。
沒想到……“我不愛吃蛋黃。”紀寒星說。
李顧一愣,然後從紀寒星一如既往澄澈又平靜的眼神裏,讀出了一些期待的意味。李顧突然就懂了,十分主動自覺地說:“那,我吃蛋黃,蛋白都給你吃。”
聞言紀寒星微微彎了彎嘴角,有些矜持地把雞蛋往他跟前推了推,微微擡了擡自己的下巴颏。李顧擦擦手,狗腿地剝起了雞蛋。
嫩嫩的蛋白被剝出來,誘人地微微顫了兩下。李顧不好意思用手掰下,就托着往紀寒星嘴邊上送。紀寒星張口吃了,李顧把蛋黃擠出來,一口包下,剩下的蛋白還喂給紀寒星。紀寒星到底是小孩子,紀知青平時不讓他挑食,吃煮雞蛋也得整個吃完,山裏的物資是很稀奇的,不容浪費。就連從前很縱容他的紀爺爺也不給他吃一半扔一半,他不吃的紀爺爺會自己吃完,但紀爺爺年紀大了,吃這些容易血脂高。所以當紀寒星發現有人可以替他吃掉蛋黃不浪費還不會因此高血脂的時候,內心感到十分滿意,漂亮的眉眼彎了起來。
吃完了眼裏亮晶晶地看着李顧,李顧被噎得伸了伸脖子,然後開始老實地剝第二個白煮蛋。
吃多了蛋黃不消化的後果就是在課堂上李顧打了一個非常響亮的嗝,他覺得自己說話都快有雞屎味兒了,但是他第二天依然堅定吃下了兩個蛋黃,沒有露出任何不悅的表情。為了防止悲劇再次發生,他給自己多帶了一壺熱水,結果發現紀寒星也給他帶了熱水,還囑咐他要趁熱喝……
興許是每天兩個蛋黃提供了營養,李顧最近發現自己好像真長了一點個兒。趕不上少年人抽條的速度,身上袖子跟褲管都顯得短了,走在寧川的山路上,風呼呼地往衣服裏灌,李顧縮縮腦袋,有些郁卒地想,要是長個子都在夏秋就好了,如今搞得他走路都得窩着點。但他沒跟監護人老村長抱怨這件事,老村長手頭上也不富裕,他不希望因為自己要換新衣服給這位監護人什麽壓力。
後來鄰村的邵力來過一趟,他父親在鎮上承包了一個工程,準備年後把他帶去當個小工,邵力也就能算是個有收入的人了。工程需要的人多,邵力問李顧想不想去,包吃包住,每個月還有錢拿,李顧心裏有個角落蠢蠢欲動了一下,然後打了個響亮的雞屎味兒的飽嗝……
李顧抹抹嘴,心有不甘地想,他要是走了,紀老師那麽些個白煮蛋就喂狗了。
于是他搖搖頭:“不去,有事兒呢。我是要去讀書的。”
寄宿學校啊
李顧回絕了邵力要帶他出去打工的事,這使邵力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寧川這樣的小山村裏,情況一般是這樣的,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只要家裏給張羅也就可以結婚了。到了能補上結婚證的年齡有些記得的會補上,有些就這麽一輩子不明不白在一起過了,周圍也不會有人說他們是不合法的夫妻,因為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所以在十四五的時候,男孩子就可以出去打工謀個生路,攢上幾年的錢,到時候家裏再補貼一點,回來蓋個小樓房,好娶上老婆。
李顧算是寧川的孩子裏面年紀大的,他到現在還沒出去打工,手頭也攢不下錢來,想來等到十七八歲,恐怕是連老婆都讨不到了。邵力跟他父親混得久了,思維方式也學了個**不離十,老氣橫秋打量了他一眼,仿佛已經從李顧身上看到了一個老光棍的未來,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
打發是打發走了,但邵力的反應也讓李顧有了些猶豫,讀書不是個一年半載能做完的事情,這中間很多年都看不到收益,打工的話卻是當月就能賺回真金白銀來。李顧還是決定找老村長去商量一下,村長年紀也越來越大,他要是真走了,那家裏可就剩下這孤老頭子一人。
李顧走到村長的小破辦公室前,正要推門進去,聽到村長誠懇得近乎惶恐的聲音:“說什麽請假,紀老師沒必要,多回去幾天都行,只要……您回來。”
接着是紀知青的聲音:“還是要說一聲,畢竟請假會耽誤孩子們的時間。”
村長說:“哪裏的話,要我說星星是該要去外面的好學校讀書,但這娃兒太小了,送過去沒有家長照應可怎麽行?”
沒料到會在這裏聽到紀寒星的名字,李顧豎起了耳朵,只聽紀知青慢條斯理地說:“寄宿學校是最合适的,那裏管理很嚴格,安全上不會出問題,裏面的老師也比我有水平多了。他從小就獨立,我也放心,之後就要他更多靠自己了。”
村長似是嘆了一口氣,“知道紀老師是為了村裏,這裏幾十個孩子都離不開你,但想想,挺對不住星星的。別說他是個嬌貴的娃娃,就是山裏這些孩子,也不會八歲就自己出去過日子的。”
“不必這麽說。”紀知青聲音很輕,而後他說了什麽李顧也沒再聽下去,他站在門前愣了兩秒,其實一早就知道紀寒星是在城裏念書的,回去也是正常事。但是離別來得太早,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也不知道紀寒星回去是要被送去寄宿的,“寄宿學校啊……”李顧念叨着轉身走遠了。
關于紀寒星的來歷,李顧只聽別人提過只言片語,知道他是紀知青的父親撫養長大,在紀知青的父親死後因為沒人照顧才被紀知青帶到了寧川來,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寒假。但他始終是要回去讀書的,在城裏估計也沒其他親戚可以托付,這種情況下,只能要麽紀知青跟他一起回城,要麽他自己去寄宿學校了。可是星星才八歲呢,李顧心裏有點沒滋沒味的,覺得紀知青有時候對他未免也太殘酷。
李顧揣了一肚子心思,不知不覺晃悠到了紀知青的門口。紀寒星正跪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上半身朝桌子傾過去,拿着一把很長的尺在紅紙上比劃。聽到腳步聲擡頭,一看是李顧來了,就歡歡喜喜招呼他進來。李顧問他在幹嘛,紀寒星說:“把這些紙裁了,回頭用毛筆寫上字,就可以給大家送春聯了。”
紀寒星在屋裏也圍着圍巾,他的體質很容易留下痕跡,之前脖子上被那個變态掐出的紅印已經轉為青紫,盤亘在脖子上顯得有些吓人,他不願別人看了憂心,所以每天都用圍巾嚴嚴實實遮起來。屋裏溫度相對高一點,他的小臉因為悶熱而顯得紅撲撲的。
李顧說不上來自己看到他就變得有些酸澀的情緒是怎麽回事,也許是因為紀寒星太乖巧懂事讓人心疼,也許是因為還對連累他被拐走之事愧疚未消,李顧只覺得紀寒星這樣好的小朋友,他本應該得到很多,但生活留給他的東西很少。
李顧朝他走過去:“我幫你吧。”他拿過剪刀替紀寒星裁剪起那些紙來。
他一反往常有些沉默,總覺得紀寒星是個很小很嬌貴的娃娃,把他送去寄宿,也不知道紀知青怎麽忍心。
直到紀寒星離開寧川之後的某一天,他去給紀知青送作業,看到紀知青對着一本練習本發呆,仔細看發現那是紀寒星練字的本子。紀知青對着本子上的字出神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把練習本理整齊,珍重地放進抽屜裏收好,重新打開了班裏學生的本子批改起來。那一刻李顧想到村長說過的,紀知青未必不想走,但他走了寧川這些孩子就再沒有人管了,他狠心把紀寒星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讓他獨自長大,但這也是最大的恩慈。
掃塵
紀寒星把春聯寫好了,李顧跟他一起挨家挨戶去送。村裏人都知道這個娃娃是紀老師帶來的,加上小孩本身可愛,沒有人不喜歡他。一趟春聯送下來,紀寒星收了一兜子村民回饋他的零食,全都讓李顧跟在後面提溜着。送到塗玉明家門口的時候,兔子奶奶不在,只看到他爹塗慶川正在門口翻曬藥材。興許是幹活太熱了,他外套也沒穿,只套了件起球的毛衣。他收了春聯,誇紀寒星寫的一手好字,然後招手讓塗玉明來把春聯接過去,收起來等到除夕那天再貼上。
紀寒星對那些藥材很感興趣,蹲下來看了一會兒,塗慶川也很有耐心,挨個跟他講解每樣是什麽名字,有哪些作用。紀寒星從城裏來,沒見過這些藥材原本的樣子,聽他說得有趣也忍不住多問了幾句。李顧看他感興趣的模樣,便說:“下次讓塗叔采藥的時候帶上你得了,我也跟着。”紀寒星站起來笑了笑:“會給叔叔添麻煩的。”
塗慶川覺得紀寒星懂事,又拍了李顧一把笑他糊塗膽大,說在山裏采藥其實是很危險的,山裏動物多,也不乏大一點會傷人的,有些珍貴藥材還長在險峻地方,采藥并非他們想象中那樣新奇好玩。紀寒星歪着頭想了想,問他:“那這些能賣很多錢嗎?”
塗慶川笑着搖了搖頭,垂下眼睛:“夠過個年吧。”
在藥店裏按克數賣出去的金貴藥材,從他們這裏賣出去也是按斤稱的,加之塗慶川做的是實誠生意,曬幹之後不摻水分,要積累很久才能攢上一袋子去賣。李顧幫着他翻了翻藥材,一邊啐道城裏都是黑心商人,中間賺那麽多差價。塗慶川只是笑:“都不容易,在城裏租鋪面做生意也要錢,店裏點燈要電費錢,請來賣東西的人要工錢,哪樣不是錢,別人開店也總要賺點什麽。”
他們說話的時候,塗玉明就龇着兔牙在旁邊傻呵呵地看着,一副不懂憂愁的憨直樣子,塗慶川摸摸他的腦袋,說:“玉明将來也去讀書吧,跟星星學學,也寫一手好字來。”
回去路上紀寒星跟李顧說,采藥好辛苦,塗慶川的鞋底看起來都磨得比別人薄。李顧想了想,這裏一代代都是這麽過的。從自己生長的土地上尋求生活之道,血汗也灑在土地裏,一輩子生于斯長于斯,既是羁絆也是禁锢。
到了年底大人們都很忙,李顧想安心讀書也不成,總有事要他幫着跑腿的。比如幫着村長去給村民送些補貼,村長最近遇上煩心事不太抽得開身,原因是修路的石料少了一些,數量不明顯但是每天都有減少。這些石料是他花了不少精力才談下來的,浪費一塊他都覺得肉疼,更別提突然少了那麽多。過年邊上每家每戶都有些事要忙,有的要殺豬,有的要趁勞動力在家翻新房子,修路工程也就自然停下了,東西都擱在那兒也沒人看管,但是沒想到會有人偷石料。
畢竟是年關,老村長不願掃了大家興致,暫且瞞下了這件事,只是自己有事沒事去轉悠兩圈,盯一下。但石料還是在少,他自己想破腦袋找不出好辦法,只能去找紀知青求助。“我琢磨着要不自己支個棚子在旁邊睡下,要丢也就是晚上丢,白天容易被人看見,肯定也不好意思偷了。”
紀知青關掉收音機,正色道:“過不幾天晚上可能會有降雨,過去守夜太危險了。人命比石頭值錢。”
老村長點頭稱是:“紀老師說得有理,但我實在想不出來,要是外村的,大老遠來偷這些石料費老勁了。要是咱們自己村上的,做出這事兒來,也太叫人心寒了。”紀知青寬慰他,每次數量都不多,不像是一個團夥,最多是貪小便宜的哪個人,想趁過年邊上大家都顧不上的時候發點小財,捎帶注意着點就好。
轉眼到了小年夜的時候,這一天要掃塵祭竈,家家戶戶都忙活起來。老村長帶着李顧起了個大早,打掃完自己家裏剛好天光大亮,接着去幫紀知青家裏打掃。李顧舉着個雞毛撣子去拂牆角的灰塵,紀寒星給他扶着凳子,一看小孩在底下,急得李顧大喊星星快讓開,灰塵會往下掉的。紀知青見狀自己接了雞毛撣子過來,讓他倆去擦窗玻璃了。
兩個小朋友自發分了工,一個擦窗戶裏面,一個擦外面。紀寒星發現裏面擦不幹淨就敲敲窗戶,對李顧指一下,李顧心領神會在外面擦起來,兩人對上一眼就笑成一團。忙活到午飯時間,窗戶終于擦好了,兩人也累得直喘氣。
紀寒星坐在凳子上,環顧了一圈,感嘆道:“徹底打掃一遍真好,覺得屋子好亮,住起來都舒服了。”
李顧擰了熱毛巾遞給他,心裏默默地想,打掃得再幹淨你也是要走的。
小年
小年夜的飯是兔子奶奶做的,因為老村長和紀知青都是光棍,做飯僅止于吃飽餓不死的程度,想到過小年還要給兩個孩子吃這個也挺不落忍的,便讓老人家到村委會的大屋來做飯,他們提供菜和肉。于是塗慶川帶着一家過來,三戶人湊一起過了這個小年。
村委會開着個電視,平時一會兒有人影一會兒沒人影的,今天倒是播得格外順利。一群穿得花花綠綠的男女唱歌跳舞,喜慶得不行。紀知青、塗慶川和老村長一起說着寧川未來的規劃和發展,一邊幫忙摘菜切肉。塗慶川那張讨喜的臉上也都是快活的神色,剁起肉來分外賣力。三個小孩子聚在一起說他們自己的話題,旁邊放着一個燒炭的火盆,烤得大家臉上身上都暖烘烘的。
越是寧川這樣的地方,越講究傳統,或者說迷信,溫柔的老太太還給紀寒星準備了新的帽子和手套,一邊給他套上手套試大小,一邊念叨着:“我們小星星回來了,災難都過去了,今年要順順利利的。”紀寒星瞧着她花白的頭發和眼角的褶皺,他開始想念把他帶大的紀爺爺了。老人明知自己不是親孫子也一路把自己帶這麽大,走的時候還不放心自己。紀爺爺跟紀知青很像,嚴肅的時候板着臉有點可怕,但是卻用盡溫柔和耐心來撫養他。
戴上新的手套很快暖和了起來,紀寒星盯着手套發了一會兒呆,想起自己還有很多零食,都是上次村裏人送的,他掏出一塊老年人也咬得動的酥糖來遞給她,乖乖地說:“謝謝奶奶,奶奶也要健康順利。”兔子奶奶征愣了片刻,像是沒料到小朋友這樣會投桃報李,抱着他親了一口,把糖塞回去:“我們小星星真乖,糖給你吃,奶奶不吃。”紀寒星握着被塞回來的酥糖有些不知道怎麽辦,最後只好把酥糖揣回來,對老人家笑了笑。
兔子奶奶慢慢走到竈臺邊,用大鍋炒起菜。菜蔬接觸熱油發出嗤嗤的響聲,人間煙火,溫暖又踏實。
李顧把火盆邊上烤熱的橘子剝給紀寒星吃,并招呼兔子自己拿別客氣。屋裏暖洋洋的,讓他感受到了那種心裏被填滿的滋味,他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心想要是一直這樣生活下去似乎也挺好的。
但是他已經開始長大,開始有了一個大孩子的憂愁。不再像塗玉明那樣,只要有的吃有的喝就覺得生活無憂無慮,他逐漸體會到了寧川的貧乏和這裏的人們為了生活而付出的掙紮。節日的喜慶給貧窮困頓的生活加了一層濾鏡,濾鏡之下,現實依然殘酷。
送走紀寒星他們,李顧收拾了桌子,掃了地。沒有抱着電視看,反而拿出一本書來,在草稿紙上對照着認認真真寫起題目。老村長瞧得新鮮,打趣他說:“怎麽跟石猴子開竅似的,過小年給你放一天假,可以不看。”李顧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擺出毫不在乎的表情來:“沒事做麽,多看看,”還小聲補了一句:“萬一考不上咋辦?”
老村長靜靜打量着他看書的模樣,覺得這小孩好像變了很多。從前也是好孩子,皮實、心眼也好,但現在好像越來越不同了,像是原來那個皮囊裏面突然長出了一顆心。他把臺燈朝李顧那裏挪了挪,李顧臉皮再厚,也禁不住被這麽親切地注視,擡起頭來有點臊得慌:“幹嘛呢,我就看個書而已。”村長呵呵笑了起來,像是極高興的。李顧想了想,把書放下:“我要真走了,家裏就剩你一人了,你行麽?”
村長哼哼一聲,更開心了:“你才多大,撿到你之前我不是一個人活得好好的麽。”
李顧知道他倔,好聲好氣地說:“飯得熱了再吃,也別熱太多次。鞋子衣裳啥的,破了就開口找人補一下,別穿得不像樣……”村長像看一只會說話的猴子似的看着他,李顧越說自己越說不下去了,書擡起來一遮臉:“不管你了,到時候想起我的好也找不到我人了。”村長也笑:“巴不得你再也不用回來。”
村長又把臺燈挪近了一點給他照亮,然後自己出去抽了一管煙。
寧川的天空向來很好看,深藍天幕上懸着一輪月,蒼穹和月色是最公平的東西,普覆衆生不帶偏頗。一管煙抽完了,月亮被雲遮掉了一點,冷風不知從哪裏來,刮得他身上有些冷。村長想起紀知青說過的,這幾天夜裏可能要下雨,他磕掉煙灰,回房關好了門窗。
塗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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