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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起了大風,陰沉沉的天氣看起來有幾分不祥的意味。村長記得紀知青說過的,寧川的山被村民挖壞了,遇上大雨很容易泥石流,他擔心自己那條将将要修成的路就這麽折了,打着傘想湊近去看,李顧攔住了他,語氣因為着急而有些沖:“怎麽想的,萬一真塌了你過去能怎麽樣?山還能聽你話不成,平白被壓死了誰挖你!”
村長這才意識到自己關心則亂,看到李顧緊張盯着自己,渾身汗毛都要紮起來的戒備模樣,他咽了一口氣下去,低眉順眼回到家裏坐着,不再往出跑。冬天沒有農活可做,這雨下了一天一夜,大家也都不太出門。村長站在窗口抽了一管煙,看到風把一棵樹吹折了,樹跟帶着泥土呼嚕嚕從山上滾落下來。
果然這山上的泥巴是抓不住地的,這場雨過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堅持下去。村長眉頭鎖得死緊,這條路已經是村民好幾個月的心血,而且寧川再拿不出那些錢來買石料了。
李顧看出他憂心,擡高了聲音,言語中的浮誇甚至有幾分滑稽:“別看了,真塌了就塌了吧。我昨兒看電視裏,隔壁縣有個出去念書學成歸來的,給家裏修了一條路呢。我趕明兒也給你修一條,想怎麽修怎麽修,想修多寬修多寬。”他心裏一點底氣也沒有,甚至能不能考上那個差勁的初中都另說,但他自己也是孑然一身,能許諾的只有這點願景。
村長哼哼着瞅了他一眼,似乎真的被取悅到了,他沒再抽煙,關上了飄雨的窗戶。李顧見他終于不再想着冒雨出門,悄悄松了一口氣,這才想起來為自己的大言不慚感到一點害臊,埋着頭讀書,也不再多說什麽了。
雨停之後村長着急忙慌要過去确認那條路的情況,結果不巧發現石料又少了,村長啐了一口唾沫,說***,哪個這種天氣還來偷東西,不要命了。李顧在一邊看着,不是路被壓塌了一切就還沒那麽糟。
回來路上看到一褲腳泥巴的塗慶川。李顧老遠喊他:“塗叔,今天路不好走,別去采藥了!”塗慶川僵了片刻:“雨停了沒事的。”“別去了!”李顧大喊,“紀老師說雨還得下,危險得很。”“嗳,好的好的。”塗慶川連連點頭。
紀知青聽的廣播裏果然沒說錯,不到夜晚雨又接着下了起來,這一次下得可真是聲勢浩大,連房子受不受得住都另說。李顧擔心村長受不了,坐立不安,時不時想偷看一眼老頭子的情況。村長垂着眼,敲敲桌子:“看你的書,別想其他的。”
第二天道路果然被沖毀了大半,遠遠的看到斷掉的樹根紮在亂石堆上,情況如何,是再明顯不過。好在雨終于停了,天空徹底放了晴。紀知青帶着紀寒星趕過來,大概是也知道那條路一毀,村長心裏肯定不好受。人人都看着他,村長反而不肯露出什麽異樣,抹了一把臉擠出一個笑容來:“愚公搬那個山你們知道吧,不過是一條路,咱們人都在呢,一代代的,總能出去。”
背過身的時候,李顧看到他紅了眼。世世代代有很久,前人留下了這個攤子,年輕人還沒成長起來,如今擔子是落在他肩膀上的。沒有世世代代,只有他一個人。
眼瞧着年三十沒幾天了,村長有意把這一頁揭過去,等年後再去找人手清理亂石。結果這時候兔子眼睛紅紅的跑來了。一路踩得濕答答的泥水飛濺,過來抱住村長的大腿就哭:“我爹,我爹不見了!”
兩個大人心裏都是一咯噔,也不管什麽要先過年的事情,沿路喊齊了村裏的老少爺們帶上工具朝那條路過去。沒開挖多久,在亂石堆裏,看到了滿是泥巴的褲腿。
塗慶川就這麽去了,圍觀的人們在驚恐之餘感到了莫名。議論聲越來越大,有幾個知道少了石料的人也不由看向村長,他們在心底已經得出了一個結論,等着村長主持這個公道。挖出死人的事情很快傳開,村裏人陸陸續續過來,家長捂着孩子的眼睛也擋不住那些好奇又懼怕的目光。
村長抽了兩口煙,剛想明白是怎麽回事的時候他憤怒過,但也很快在心裏做出了抉擇。這是件大事,大家圍成一個圈,都等着他開口。
塗玉明攙着走不穩的奶奶,現在已經懵了,根本不敢辨認那個亂石堆裏的男人就是他的父親。村長看了眼這婆孫倆,擡手示意大家安靜。
“前兩天,咱們修路的石料總是在少。當時疑心有人偷,為了不耽誤大家過年,沒跟大家說。我呢,就賣了這張老臉,去找了慶川。看他年輕力壯的,要他幫我去看山。第一天下雨的時候,沒叫他去,小偷趁機會挑走了石料。第二天下雨我叫他別去,沒想到這個實誠孩子還是來了……”話說到這裏,大家也聽明白了,原先幾個心裏有疑惑的人,看到村長蹲下去徒手開始搬起石頭把塗慶川刨出來,也都懂了自己該怎麽做。他們紛紛加入進去,把男人身上的亂石搬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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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奶奶渾濁的眼睛裏流出眼淚來,她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都沒說。村裏有男人看到她這模樣,嘆了口氣,勸慰道,老人家你放心,慶川是為大家做事才走的,村裏人不會虧待你們。這話一出,老老少少也都附和,塗玉明擦了一把眼淚,朝他們說謝謝。村長望了望被人群包圍着安慰的婆孫倆,然後招呼愣在一邊的李顧過來幫忙,把石頭從塗慶川身上搬下去。
我不會真的欺負人
看到亂石堆裏塗慶川面目全非的臉,李顧下意識捂上了紀寒星的眼睛。跟在村長身邊這麽久,他明知村長說的話是假的,可看他說得那樣篤定,李顧反而疑惑起了自己的判斷。紀寒星很乖地站定了,任由他遮住眼睛也不掙紮,長而密的睫毛輕輕刮搔着李顧的手心。紀知青看到,示意李顧松開手,李顧猶豫了一會兒,拿開了手卻把紀寒星護到了自己身後。
很多年後紀寒星都記得這一幕,那是他後來的人生裏最親近的兩個人。一個在死人面前遮住了他的眼睛,不肯叫他看見一點不美好之事,一個要他旁觀了一場死別,敦促他成長得快一點。
老村長在那條被毀掉的路上站着,李顧覺得他的情緒應該快要崩潰了,可是他什麽都沒表現出來,指揮着衆人一同刨出塗慶川,中途連飯都顧不上吃。晚上回去李顧打了熱水來給他泡腳,小聲問他要不要抽煙,老村長沒答話。李顧心裏更打鼓了。他有滿肚子的話想問,但又不敢開口。
出去倒水的時候恰巧碰見兔子奶奶帶着塗玉明過來,他引了兩人進門,村長剛剛泡熱乎了腳正給自己套上襪子。老太太一句話沒說,先從兜裏摸出來一個布包,裏面是幾張鈔票,她比剛聽聞噩耗時無助又凄惶的模樣好了很多,錢遞給村長,用手戳着自己心口說開了:“我,糖尿病,沒辦法了。慶川不要我就這麽拖下去,讓我治,跟我說他出去找錢,讓我別操心。我沒想到他找的是這個錢。我老了死了不要緊,想要活着反而害了年輕人。那麽多人跟前,我沒這個臉,我也怕玉明将來在村裏沒辦法立足,但我良心上受不了。家裏還剩這些,不知道夠不夠補上那些石料錢。”
村長一直沉默地聽她說完,數了數布包裏的票子,抽了一張面額最小的下來,把剩下的塞回去,遞給了她:“就當已經補上了。”
兔子奶奶眼裏突然湧出淚來,要給他跪下,村長一把拉住了她:“不用這樣。往後生活可能要辛苦一點,玉明這小子,還得你帶。”
兔子奶奶看他不受自己這一跪,便要塗玉明給他磕頭,塗玉明楞楞地照做了。他用了很久才明白發生了什麽,抱着個塗慶川給他新買的足球有點恍惚。前不久他才跟塗慶川一起在院子裏踢球玩,他得到了一個嶄新的足球作為過年的禮物。可是這麽快,陪他踢球的人就不見了。塗慶川還告訴他要好好學寫字,可是他甚至沒來得及學了寫給他看。
紀寒星也終于知道了為什麽小年夜裏他給兔子奶奶的酥糖她不吃,她不能再吃糖,家裏掏不出給她做透析的錢了。很快就是大年夜,一個青壯年的故去給小山村蒙上一層陰影,但年總歸是要過的。時間就是這樣一路浩浩湯湯向前走,任何人、事都不會讓它停下。有人被它丢下了,它也不會在意,時間是不懂回頭的。
那一年紀寒星送給塗玉明家裏的春聯沒用上,他家貼上了白色的對聯。
李顧認真地想了想,他開始體悟到,貧窮是會吃人的。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努力讀書,做完家裏的活兒就跑到紀知青家裏去做題,有不會的就及時問。鄉下對于小學生的要求不高,算術憑着理解能力還是會做的,主要是識字問題,還有讀書時鄉下的口音,紀知青對此要求十分苛刻,讓他早晚跟着廣播朗讀,徹底糾正了李顧一口自帶地标的普通話。
大年初一,家家戶戶都要放鞭炮除舊迎新。一盤鞭炮裏總有那麽一兩粒是沒燒完的,山裏小孩喜歡撿來再點着了聽個響。李顧帶着紀寒星去給兔子家送吃食的時候,路邊恰巧炸了一顆小鞭炮,紀寒星被吓了一跳,眼睛睜得大大的,拽住了李顧的衣角。他表達害怕的方式總是很含蓄,不肯直接說出來。李顧順着鞭炮扔來的方向看過去,惡作劇的小孩子已經跑得沒影了。
這件事可給李顧氣壞了,路上再見到拿着劣質打火機準備點炮仗玩的孩子,先一步沖上前去,把東西搶了過來。他一直以來占了一個山大王的頭銜卻還沒真的當過惡霸,這次沖冠一怒,竟然覺得有幾分痛快。把沒收來的小管鞭炮都扔進水坑裏浸透了,有小孩子不服氣找他理論,李顧挑起一邊眉毛,不耐煩地恐吓:“玩什麽玩,炮仗是能玩的麽?就你這小胳膊,一不留神能給炸沒了。一口氣歇了啊,再哭給你把炮仗綁屁股上,送你上天信不信?”其餘孩子面面相觑,癟着嘴去找家長告狀了。
紀寒星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走,李顧想了想又跟他說:“剛才是開玩笑的,我不會真的欺負人。”
紀寒星對他笑了笑,眼神裏的意思是“嗯,我知道。”
你會來送我嗎?
李顧私底下很為兔子犯愁,但他沒跟家長說過,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問紀寒星:“你說這可怎麽辦呢,兔子怎麽辦呢?”年少失去父母這種事總是讓旁觀者無比心碎,好像失去護佑的幼苗就長不下去似的,但真正失去庇佑的那些孩子,最終也還是要靠自己慢慢長大。
紀知青找兔子奶奶談過一次,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後來塗玉明也加入了他們的讀書小隊。李顧原本見到他就覺得有點難過,始終克制不住要用同情的眼光去看他,後來轉念一想,他自己就是個沒爹的。紀寒星呢,紀寒星也沒爹。缺爹三人組一拍即合,每天一起讀書寫作業,倒也是另一種圓滿。
塗玉明的加入讓李顧更有鬥志了,念書這件事,他一直以來都被紀寒星碾壓,一點兄長的尊嚴都找不到,塗玉明來了之後,可算有個給他墊底的。大概每個班上的倒數第二名都會對倒數第一懷有這種不可名狀的感情,有了一個更不長進的襯托着,李顧終于找回一點顏面。他發展出一個新的愛好,沒事就當着紀寒星的面輔導塗玉明,反正兔子水平最差,也聽不出對錯,只管一股腦接收了,懂與不懂那都是後話。
李顧每天大量地吸收新東西,瘋狂地背課文學習生字,只管把自己當作一個容器,拼了命地把一切能看到的東西往自己腦子裏塞。某天交完作業之後,他有些忐忑地站到了紀知青跟前,問他自己考學這件事能不能成,紀知青不動聲色打量了他兩眼,終于在漫長的沉默之後露出一點笑意,說可以,這下去鎮上學校當個倒數第一一定是沒有問題了。李顧繃了許久的勁兒一下子松了下來,能當倒數第一,說明肯定是能考上的。紀知青對于他過于豁達的腦回路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但也不是不為他開心。
事實上紀知青真沒想到他肯下這樣的功夫,插班不用考試,紀知青是為了吓唬他才給他定了個高的目标。
李顧的事情解決了,剩下的就是送紀寒星走。他的寄宿學校二月上旬開學,需要跟紀知青提前一周離開,去辦理相關的入學手續。李顧面上不說,每天回去偷偷看看日歷,也知道城裏就快開學了,他心裏堵得慌。李顧不太舍得紀寒星,他覺得紀寒星可憐,一個小娃娃,沒爹也沒見過媽,唯一的監護人要把他送走去讀寄宿學校。李顧擔心他寂寞也擔心他的安全,怕他這麽個面粉捏出來的人被欺負。兩人一同從那變态手底下逃出來,算個生死之交,就要這麽分開了,真讓人心裏憋屈。
李顧原先是個沒開竅的人,是紀寒星的到來,帶給他很多不一樣的東西,李顧說不清那是什麽。就好像人在擡頭看星空的時候,那些明亮而遙遠的光點,是看得見的,卻又說不清看到的到底是什麽。紀寒星一走,整個寧川又好像變回了灰蒙蒙光禿禿的樣子,跟這裏讓人絕望的長冬一樣。但李顧不全覺得這是一件壞事,他也要去鎮上讀書了,他的人生剛剛開始,未來也會有很多種可能。
兩個小朋友都默契地沒提起要走的事情,終于數着日子是真的快了。李顧先沒沉住氣,忍不住問紀寒星:“你哪天走?”紀寒星歪頭想了想,掰着手指數,篤定地說是九號。他表現得始終很平靜,李顧看他這模樣,突然不好意思暴露自己沒有他冷靜這件事,于是假裝也冷靜地點了點頭,只擱在心裏過了一遭。
他這邊轉身要回去了,紀寒星突然叫住他:“哥哥,你會來送我嗎?”
李顧冷靜不起來了,很大聲地回了一句:“會!”
李顧回去拿鉛筆在那一天的日歷上做了個大大的記號。九號,是不能錯過的,他還有幾天時間,七號蹭別人的車去一趟鎮上,過年的時候村長從手指縫裏漏了一點小錢給他,他一直沒舍得用。他想給紀寒星買一些禮物。
……
紀寒星也是突然知道自己要在七號走,紀知青大概知道他得去跟這裏的小夥伴道個別,特意給他留了點時間。小孩從起床得知要今天走的時候,臉色就不太對勁,穿好衣服急匆匆從屋裏跑了出去。紀知青不明所以,昨天小賣部的人過來讓他接電話已經很晚,紀寒星早已經睡了,所以沒能及時告訴他。這件事對大人小孩來說都極為倉促,紀寒星一路小跑到了村長家裏,發現門從外面扣着。跑得太急嗆了一口冷風進去,他有點喘不上氣,狠狠吞了吞口水又立馬拔腿往村委會的方向去。在那裏找到了老村長,才得知李顧進城去了。
從寧川進城一趟,不到天擦黑都回不來。而想要進城去,勢必得中午之前就走,無論怎麽算,他們都見不上面了。
紀寒星抿了抿嘴唇,把紀知青收拾到行李裏面的他的練字本拿了下來:“我可以把這個留給李顧哥哥嗎?”
那是紀知青的父親手寫的字帖,紀知青和紀寒星都是跟着他學寫字的。紀知青愣了片刻,點了點頭。
狗東西,像個人樣子了
那一年李顧回來沒有找到自己的小星星,他給他買了糖果和新本子,但都沒有機會送出去。他最初心裏有過幽怨和不甘,但很快這種情緒就被時間沖散,只剩下純粹的念想。
紀知青回來之後,李顧被要求做了兩張像模像樣的試卷,之後得到消息他可以去鎮上初中插班了。這是他過往人生裏面十分了不起的一樁成就,讓村長高興得在晚飯時拿出了自己舍不得喝的酒。從前村長每次饞酒的時候都不舍得碰這個小酒壇,說是存着等李顧娶媳婦那天喝。李顧當時沒什麽文化,沒咂摸出來哪裏不對,後來反應過來他這輩子都被紀寒星壓了一頭,說不定也有這倒黴催的老頭給他存“女兒紅”的一份貢獻在。
酒依舊是不舍得大口喝的,村長用筷子沾了兩滴,又寶貝似的放回去:“這才是初中,不喝多,等考上高中了我來一口,等你考上大學我就喝一杯。”
而李顧自己只是松了一口氣,好似所有力氣已經在過程裏用光,人事已盡,後面的結果反而得靠老天安排,已經和他本人無關。
老村長在他臨走前幾天照常忙自己的,并沒有對這狗東西表示出什麽不舍。臨行頭天晚上他扔了李顧兩套新衣服和一雙新鞋,李顧問他好多錢,老村長鼻子翹得老高也不跟他講:“問這個幹什麽,問了你給我?”李顧覺得自己操着一個一家之主的心,苦口婆心道:“我長得快,不要那麽多新衣服,你用錢地方還多咧。”老村長踹了他一腳讓他換上試試,李顧揉着自己的屁股蛋子,感覺沒有得到對一個文化人兒應有的尊重。
他把兩身衣服抖落開來才發現風格迥異,其中一身是老村長托人給買的,很不幸這位老村夫不咋見過文化人,于是把紀知青當做最高标準,托人給李顧做了一身差不多風格的。大一號的白襯衫未經熨燙,皺巴巴貼在李顧發育不完全的小身板上,如果不是顏色還算得上新,任誰看了都要覺得是從上一輩那裏繼承過來的。另一身運動衫有了超出村長理解的好品味,大概是買的人想法很奢侈,沒有放着尺寸買,剛好合身,穿上就抖落出二兩逼人的青春氣。老村長哼哼了一聲,捏捏李顧的胳膊,又拍拍他後背,把他前看後看,活像檢查圈裏牲口的長勢。檢查完畢老村長挑剔地得出結論:“狗東西,像個人樣子了。”
而後他看了李顧許久,替他把壓到衣服裏的領子拉出來:“還得是你紀老師,這身他給你買的,你可長慢着點,不然明年就穿不了了。”李顧低頭不語,好半天才低聲講:“那我要去謝謝他一下。”村長撸了一把他的狗頭:“你少犯點混就行,你紀老師沒讓我告訴你。”李顧把沒送紀寒星走這件事算在了紀老師頭上,大概他心裏确實不藏事,不滿表達得不夠隐晦,讓人看出了端倪。
李顧收拾好自己的小破包,包很小,衣服塞進去肯定會皺,但這不影響李顧以豆腐塊為标準把衣服整整齊齊疊好。他行李中最珍貴的東西是紀寒星留給他的那本字帖,被用塑料袋規整地包上,熨帖得像是覆了一層光亮的膜。
他走的時候還蠻早,山裏霧氣未散,倒春寒的季節,連太陽上班都不太積極。村長沒來送他,他比李顧更早就進了城去要今年的補貼款了。李顧在灰蒙蒙的清晨裏回頭看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見小路邊上戳着個人影,李顧認出那是紀知青,只有他會站得這樣挺拔高俊,像這個風沙常年的地方一棵不會彎腰的樹。
李顧說不上來心頭什麽滋味兒,他沒好意思走過去,反而朝前快走了兩步,越走看到的紀知青的身影越小,李顧終于頓住了腳步,深吸一口氣,長長喊出了一句:“紀老師——!我走啦!我會好好讀書的!”群山之間回蕩着李顧的鬼哭狼嚎,驚得一個村的狗都跟着他叫。
紀知青終于動了一下,沖他揮揮手。清風流雲相送,也沒有更多言語要說,紀知青轉身走進屋裏,釋然一笑。
李顧就這麽一個人去了縣城。
縣立一中的牌子挂在不太高的外牆上,蒙着經年的灰塵。李顧深吸了一口氣,雖然外觀破舊,但并不影響他心底求知的神聖感,他久久凝視那塊牌子,試圖把這白底黑字印在心裏,作為自己求學生涯一個新的開始。豈料一只雜毛狗小腿噔噔地跑過來,後腿一掀,對着那塊牌子輕車熟路地滋了一泡。李顧的眉毛抖了抖。
作者有話說
李老板,一個從小到大都在給自己立flag的男人……
沒怎麽見過世面的狐獴
有了先頭的遭遇打底,李顧在看到學校與寧川別無二致的破落宿舍樓之後就顯得淡定多了。縣城裏學校會寄宿的人不多,這裏上學的多數還是本地孩子。有寄宿需求的那一小部分是鄉下上來的,他們既沒有話語權,也沒有父母跟着噓寒問暖,因此宿舍只要不破得太過分就沒大問題。
李顧報了名,領了書,分了班,知道自己的班主任是個叫許寄文的人。這個名字他聽紀知青提過,總結起來可以用“有文化”三個字概括。李顧對自己即将開始的新生活又多了一點期待。
結果在跟同寝的交談中他發現這個班人才輩出,不僅班級整體成績倒數還包攬了白卷若幹,在團體賽和個人賽中都墊底得很穩定。李顧只當聽了個玩笑,甚至微微松了一口氣,心想自己多半不用當倒數第一了,可見他至此還是個非常樂觀的孩子。
過會兒一個個子矮小的男孩子過來,他帶着刻意矯正過口音的普通話自我介紹說他叫徐源。李顧咧嘴對他一笑,幹脆操着家鄉話跟他交流了。徐源的小眼睛轉了轉:“嗳,你是哪裏人?”“寧川。”“噢,寧川啊……”
然後徐源流露出了然又微妙的神色,後來李顧才知道那應該是一種避之不及和同病相憐雜交之後的複雜情感,是一種貧窮對另一種貧窮的遙望。徐源精瘦精瘦的,就算擱在一群馬戲團的猴中間,他也是發育不良的那一個。他老成地嘆了一口氣:“你插班進來怎麽沒找找人?分到這個班有啥用?”
“找人?”
徐源試圖做出一個老大哥對小弟搭肩訓話的姿勢,奈何海拔不夠,伸手撈他肩膀的樣子很像猴子摘桃。李顧這個直眉楞眼的也沒什麽眼力見,依舊一臉懵懂地發射着疑問,徐源只好讪讪收回了手,道:“七班就不是個念書的地方。沒人學也沒人教,你心裏有個數。”
李顧一時接不上話,他花了這老大力氣才從寧川搞到一個插班機會進了這裏,怎麽可能沒人教也沒人學呢,徐源高深莫測地給了他一個半笑不笑的神棍表情:“對了,如果老師讓你自我介紹,記得一定要說普通話。至少名字你得會念。”他說完之後嘴角很快耷拉了一下,那是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仿佛勾起了自己什麽不愉快的回憶。然後用矯枉過正的普通話教他讀:“李顧。”
李顧同他心無芥蒂地笑起來,心裏卻一直在默念紀知青教過他的拼音:“l-i-li,g-u-gu,李顧。”他不算一個很通人情世故的人,卻從徐源的表現裏面讀出了什麽東西。他不想被人瞧不起,夢裏都在重複那兩個拼音。
……
第一天李顧在上課鈴響之前水喝得有點多,他從走廊上過,發現別的班老師都已經來了,教室裏一個個正襟危坐等着老師說話。經過了五班,六班,前面那個犄角旮旯的地方應該就是他的班級,李顧卻遠遠聽見了無比嘈雜的聲音,說是菜市場都嫌擡舉它,菜市口還差不多。
獨獨這一間沒有老師來,李顧低眉順眼進去,沒有引起什麽人注意,大概這裏任何人來來往往都不稀奇。徐源遠遠地招呼他,在倒數第三排給他留了個座位。李顧心裏那點神聖感尚未被完全磨滅,不好意思地說:“老師還沒來給我分座位呢,我不能現在坐吧?”
徐源樂了,一半奇異一半悲憫地打量了他的半個老鄉:“放心吧,別說是這兒,你坐講臺上也沒有老師會叫你下來的。”
李顧張大了嘴還想說什麽,結果後面那哥們一甩一對二到了桌上,哦豁,正打撲克呢,李顧好像突然有點明白自己來的這是個什麽地方了。
有徐源這麽個樂于扮演前輩的人在,李顧很快摸清了這個班裏的構造——本地孩子原本有一大半,只是上半學期一過,今年剛開學就轉走了不少。原因無他,這許寄文大概很不會跟學校領導溝通關系,導致年級兩個大混混都分在了他的班裏。一個叫程勇,長得黑壯結實,人倒是精神,可惜是個混事的,據說他哥在外面當混混,他在學校裏當混混,兄弟倆選擇了相同的職業生涯。另一個叫餘威,李顧一直就沒看清過這人眼睛,劉海留得比姑娘還長,很符合當時正流行的憂郁脆弱美。餘威有高年級的校霸罩着,盡管本人很非主流也有不少擁簇。
這貓大的年紀狗大的歲,有一個混混就很容易發展出一圈小混混,所以整個班的氣質都發生了一些偏差。李顧被餘威附近一圈劉海過眼的小同學雷得不輕,等到上課鈴三遍響完了,一個要死不活的書生樣男人才從外面進來——這就是被李顧寄予了厚望的許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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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顧覺得奇怪,悄悄四下一打量,大家似乎早就習以為常。該打撲克的興致勃勃繼續打,睡覺的心安理得繼續睡,只有他自己脖子伸得老長看着許寄文,懷着點老土的期待,像只沒怎麽見過世面的狐獴。
他只怕對自己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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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