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節課給李顧上得心裏慢慢涼了下去

他一會兒想,原來城裏學校就是這樣的嗎?那些平鋪直敘的知識點像自來水嘩嘩地淌過去,一點都沒在李顧腦子裏留下。許寄文講的那都是什麽玩意兒?紀知青人看着冷淡,講課可比他有意思多了。李顧一會兒又想,紀知青為什麽誇許寄文呢,他知道許寄文上課是這樣的嗎?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要不跑了算了,他現在去賣力氣還可以攢點錢。

可他想起紀知青給他吃過的那麽多白煮蛋又猶豫了。李顧打開文具盒,裏面貼着一張紙,字跡遒勁頗見風骨,寫的是“少年心事當拿雲”——這是他當時整理衣服,在運動服口袋裏找到的,紀知青還給了他一些錢,跟這張紙條放在一起。年輕的時候要看得更高更遠一些,他知道紀知青對他的期盼。

李顧在心內小小地嘆了一口氣,再看講臺一眼。

許寄文還在要死不活地照着書讀,李顧想他的授課水平還不如過完年九歲的紀寒星。可是他能跑嗎?他不能。他認得清自己是個什麽情況,他不能就這樣跑掉,也不能像城裏孩子一樣找找人換個班。他必須得在這個班裏讀出個樣子來。人一定會在自己的一生中失望無數次,對別人失望都還可以熬過去,他只怕自己對自己失望。

李顧剛剛頹下去的小身板又板板正正地挺直了起來,眼睛瞪得溜圓,耳朵豎起。就當是跟播音機自學了吧,他還沒有過播音機這麽高級的玩意兒呢,不虧。

大概是他目光太灼熱引起了許寄文的注意,許寄文眼皮一掀,點了他起來回答問題。李顧回答上來了,他的普通話是紀知青矯正過的,并不露怯。許寄文點點頭,表情依舊淡漠,卻破天荒地走到了他跟前來,多問了他一句叫什麽。李顧腦中“嗡”一響,心說這正是昨天徐源提醒過他的,一着急,好死不死,憋出了帶着濃重方言味兒的兩個字兒來。

班裏頓時響起哄堂大笑。

李顧身後那位撲克兄格外爽朗一些,笑到發出一串打鳴聲。本來還小打小鬧的混亂氣氛,此刻徹底被煮開了。

李顧局促地看向許寄文,許寄文瞪了他一眼,後槽牙咬緊。他下意識開口說了一句“不要吵”,可能聽見的不過周圍幾個人,該鬧的還是在鬧。那一刻李顧從他眼裏讀到了一種被捉弄的羞惱。他忽然明白許寄文是誤會了什麽,趕緊開口:“老師,我……我不是……”

不是,故意的。

他話還沒說完,許寄文已經轉身走遠了,他重新回到那個講臺上,繼續挂上要死不活的表情,語氣平平開始讀書。

李顧心裏不對付,一直憋着一口氣等許寄文朝他看過來,他還打算用眼神傳達一下歉意,他真不是故意來破壞課堂紀律的。但許寄文頭也沒擡,好似底下坐的是等待被知識澆灌的學生還是蘿蔔白菜都跟他沒有關系,把扮演播音機這件事做得出神入化。

李顧心中直為自己嘆氣,卻不得不打起精神認認真真聽,把他講得每一個關于課文的注解都記上。許寄文不好好教,但他可以好好學,無非是多努力一點。只不過有個小地方他想破了腦袋還是沒明白,于是下課鈴響他就起身去找許寄文。結果這老師倒有意思,仿佛屁股上裝了一根下課鈴響就點着的火箭筒,快速把自己發射了出去,李顧緊趕慢趕跑了兩步才追上他。

“老師,我有問題。”

許寄文的目光從他身上掠過,半天沒言語,末了大概很是從他身上看出了一點孺子不可教的氣質,淡淡道:“要考的課上都說了,別的不用問,沒用。”

許寄文就這麽走了,李顧求知的小火苗又被兜頭澆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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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自己的書往回走。李顧抿了抿嘴,又很快說服自己把心态放平。這有什麽呢?他是個矜貴的被寵着長大的孩子嗎?不是。至于這麽點冷臉就受不了嗎?不至于。

他打定了這個主意,別說只是教得敷衍,就算有人拿大鞋板子抽他又怎麽樣?他穿了那老村夫省吃儉用給他做的大碼白襯衫,吃了紀知青那麽些個雞蛋,說要考中學時還承蒙紀寒星誇了他一句“哥哥好棒!”,他怎麽能不學出個樣子來?

對七班來說下課鈴沒有什麽可讓人激動的,他們的上課下課從來不以鈴聲為分野,只不過會在上課時間象征性給老師一點面子,也同時養精蓄銳為下課的折騰做好準備。徐源想找李顧說話,剛湊過來就頓住了,用奇異的表情看着李顧整理課堂筆記。

人想堕落的時候對于同伴總有種警惕心,一起光腳不要緊,有一個人想穿鞋了,那就是叛徒。

好在“叛徒”課堂上狂草記下來的字是那樣醜,醜得讓人放心,徐源的目光掃過他的本子,老氣橫秋地想,這淤泥裏面果然是開不出花的,不管什麽人來了這裏,最後都會變成一個樣。

過會兒餘威朝徐源招了招手,徐源明顯眼睛亮了,貓着腰靈活地鑽過去——原來餘威叫他去幫忙買煙。徐源問李顧去不去,李顧沒懂這有啥好去的。徐源搗了搗他的胳膊:“給威哥幹活,以後不愁沒人罩着你。”李顧這就明白了。徐源大概還是個編外人員,一直試圖融入餘威這個小團體。本來嘛,随波逐流是最容易的事。

可惜徐源這提攜之情用錯了對象,李顧這塊說不動的爛石頭壓根沒表現出興趣:“不去,我筆記還沒做完呢。”徐源以一種朽木不可雕的目光打量他,然後果斷地放棄了對這半個老鄉的思想教育,自己昂首挺胸給餘威買煙去了。

李顧從抽屜裏摸出那本字帖來,手在褲縫上擦了擦,這才拆開字帖外面包的塑料紙。他掀開封面,細細看了一個字,然後在虛空中一筆一劃描摹起來。做這件事的時候他仿佛老僧入定,不像是坐在嘈雜的人群中間,倒像是回到了寧川,手底下是他努力模仿出的一筆一劃,眼前是長養這些人又困住這些人的群山,耳邊刮過寧川幹冷的風。

舉手

徐源明白李顧不上道之後就不上趕着帶他混進圈子了。李顧樂得自在,自己練字背書。

從兩位“紀老師”那裏,李顧學得了一點好的習慣,晚上回去把課上記下來的東西都看一遍,不懂的就寫在一張紙上,時常拿出來揣摩。有些問題時間長了慢慢能自己想明白,那就用筆勾掉。勾不掉的他就揣着,繼續再想。

他覺得自己比其他人要笨一些,如果真要學出點樣子,大概只有比其他人更努力一點。

李顧人生前十幾年接受過的教育少之又少,眼下又落在這麽一個班級裏,想學好太難。他只能靠自己去想象,如果是紀知青,這課會怎麽講,如果是紀寒星,他會用什麽方法讓自己記住。

李顧隐約知道紀寒星那所有名的寄宿學校跟自己在同個城市,從一中過去比從寧川過去近很多,可他不知具體地址。少年不免帶着點失落地想,有些人也像天上星辰,他的光芒長久而遙遠地讓你看到,可就是無法觸及。

他也有他的少年心性,有他的意氣,被許寄文冷落了,之後想不出也不再去問他。這老書生每天吊着最後一口氣似的,光讀書不講課。李顧心中瞧不上,他覺得這不是一個老師的作法。針對七班老師獨特的授課方式,李顧也研究出了新的應對,他照舊坐得板板正正,只是不再擡頭看老師,拿着筆埋頭從第一分鐘記到最後一分鐘。

紀知青講課的時候他不太動筆去記,這就好比身處演唱會現場,分神拿手機去拍照帶反而容易錯過精彩瞬間。許寄文目光偶爾朝他瞟過來,跟李顧的眼神撞上,李顧表現得毫無波動,這師生二人,一個好似播音機,一個堪比錄音筆。許寄文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頭翻動書頁,也是一副不把李顧放在眼裏的樣子。

兩節連堂一般中途不休息,但許寄文是下課時間多一秒也不會在班裏待的人。他一走,本來就差勁的紀律更沒的收管,班裏“嗡”一聲炸開。李顧硬生生被磨練出了心無旁骛的本事,專心做自己的事,把剛剛沒來得及記的筆記根據回憶補上。等他從書裏擡起頭來發現程勇和餘威不知怎麽出現了一點龃龉。

兩人之間氣氛緊張,互有推搡,接近上課時還沒解決。看起來是程勇吃了餘威一個虧,心裏有氣還沒撒完。可不多會兒上課鈴就響了,雖然他們不拿老師當回事,平時也會象征性給點面子,不會在課堂上鬧得太兇。餘威回到自己座位上,劉海遮住眼,大有不跟他計較的架勢,把程勇更氣了個夠嗆,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三遍鈴聲響完了,許寄文夾着厚厚的書冊走進教室。如果仔細看會發現他的備課是做得極仔細的,課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他看了一眼比平時安靜的班級,眼神掃過最後面幾排,語氣平平:“把書翻到第17頁。”得,又開始念了。

程勇先小聲罵了一句,半大點年紀憋是憋不住的,有氣就得撒。餘威淡漠地回了一句髒話,程勇一拍桌子站起來,兩人默契地從互飙髒話升級到了打架鬥毆。一開始餘威理智還在,只顧招架,挨了程勇兩下之後大概打得疼了,也不顧其他開始反擊。都是受不得委屈咽不下氣的年紀,戰況持續升級。

打從程勇站起來的那一刻李顧就開始觀察許寄文的反應了,可這位像是關閉了五感,踏踏實實把自己當做一個播音機在用,多的一個表情都欠奉。

餘威手快,抄起一個趁手的東西朝程勇摔過去,李顧回頭看到程勇耳邊刮下一個血道子來,觸目驚心往下滴着血。

班裏安靜極了,同學一開始還想抱着看好戲的心态,現在多數人目光已經變成了驚懼。只敢沉默地圍觀,像一群慫頭巴腦的小鹌鹑,唯恐被不幸波及。餘威眼神縮了一縮,見了血,他也害怕,打是未必想打下去的,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停也不好停。他倒希望那個要死不活的老師能斥責他們一句,叫他們分開。

但許寄文沒有。

李顧坐不住了,他覺得這樣不對。一個老師,在自己的課堂上怎麽能這樣無動于衷?同學也是,都打出血道子來了,還能這麽幹看着?

他意欲做點什麽的時候腦海中突然浮現自己那天在集市上指責小偷的樣子。李顧遲疑了一瞬,他該去管這件閑事嗎?未必有人會謝謝他,說不準那倆不是東西的混混還要找他麻煩。可是……他也只遲疑了那麽一瞬,然後舉起了自己的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集中過來,他給這場戰争打了一個休止符。

許寄文不鹹不淡開口:“李顧同學有什麽事?”李顧吞了吞口水,強裝鎮定:“程勇不舒服,需要去一趟校醫室。”程勇的目光霎時有些錯愕,瞪了李顧一眼,他無意識地一抿嘴,是個有些委屈的表情,那表情很快又被他倔強不服的樣子代替。程勇看向許寄文。

許寄文沒法掩耳盜鈴了,目光從李顧身上掠過,再朝那課堂上不忘活動筋骨的兩位看去,他刻板的臉上幾乎看不出表情。到底只是小孩子,對老師還是有點天然怵,兩人都停下來,臉上的表情是不願認輸也不願認錯的樣子,架卻是不再打。

許寄文對此沒什麽興趣似的,不點破也不關心:“不舒服就去看醫生,別等着。”

至此塵埃落定。

餘威揪着程勇衣領的手往前一搡,松開了他。程勇知道自己讨不到好,抹了把自己臉上的血道子,他兩個小弟打開後門跟着走了。餘威坐回去,他的劉海又遮住眼睛,班裏恢複了上課狀态。只有坐得近的徐源倒抽了一口氣,低聲說:“行啊李顧,你牛。”

李顧搖搖頭,繼續用那一手狗爬似的狂草做筆記。

下課之後李顧着急從後門出去上廁所,不巧走廊上碰到了慢吞吞收拾東西才剛出教室的許寄文。

他說話緩慢,仿佛每一個字冒出來之前都值得猶豫很久,李顧就聽他用老牛拉慢車的語氣問自己:“上次的問題,你後來想明白了麽?”

李顧有那麽一瞬間腦子裏冒出兩個念頭來,一個叫他拿出點骨氣來,仰着頭說:“沒弄明白,反正不考,我也不學了!”另一個則狗腿得跟他本人一樣:“行啊李顧,機會來了,快,臉皮算什麽,該不要就不要,先把不懂的弄明白。”

顯然李顧選擇了比較不酷的那一種,他用明亮的眼睛毫無芥蒂地看向許寄文:“我自己琢磨了幾天,不知道算不算明白。我說出來,老師您幫我看看可以嗎?”

許寄文怔楞片刻,朝他點了點頭。

李顧哥哥

那天放課之後李顧正從學校食堂出來,叼着個一口咬下去離餡兒十裏的包子。門衛大爺跟這些住校的小子都混得臉熟,招手讓他幫忙把傳達室的信拿到教室裏去。李顧意外地在一疊信件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還有他熟悉的,那一手漂亮又工整的字。

紀寒星給他寫信了!

李顧沒舍得拆,連信封都要仔細看,看到寄信人地址之後心念一動,指着問門衛大爺,昧着良心地喊他:“叔叔,叔叔,這個是不是,是不是那個寄宿學校呀?離咱這兒遠嗎?”

大爺很自覺地把自己對號入座成了叔叔,可惜他不識字,眯縫着眼睛瞅了半晌:“哪兒呀?”李顧着急:“這個,月明路,東城那邊。”“哦,是啊,不近。從這兒車過去也得半個多小時呢。”“那,如果走的話,過去要多久啊?”李顧伸長了脖子問。門衛大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麽遠誰走啊,怎麽說也得三個多小時呢。”

三個多小時,李顧心裏有數。在寧川待習慣了,這對他來說只是稍微有點長的腳程而已。

紀寒星在信裏跟他解釋了提前離開的事,解開了李顧小小的心結。還說自己今年上半年讀完,下半年就報名四年級了。他關心李顧在城裏的學習情況,問他習不習慣這裏的生活。打李顧來了一中,還沒被人這樣的關心過。他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村長是個死摳搜加死心眼,心裏只有他的破落村子,到現在電話也沒一個。李顧硬生生被逼出了強悍的自立精神,情緒穩定跨越了過渡期。直到收到紀寒星的信他才發現,原來他也是希望有人問他一下,“你習不習慣?”的。

星星遙遠的輝光落到了紙面,李顧把信紙抹平收好,跟那本字帖藏在一起。

周五那天課一結束,李顧破天荒去食堂多買了幾個饅頭。徐源打趣他說怎麽今天突然這麽大方,李顧不想道出實情,但還是沒忍住喜滋滋地冒出來一句:“我明天出去呢。”徐源感興趣追問,李顧卻不肯開口了。這猴精原本想跟着他看個究竟,哪知道李顧第二天天沒亮就起床出了校門。

城裏不比寧川,到處是新鮮的商鋪和街道,很容易花了人的眼。李顧認得清寧川的每一座山和每一條小河溝,在這裏卻找不到方向。他花了兩毛錢在學校旁邊的報刊亭買了一份旅游地圖,一路邊問人一邊往紀寒星的學校走。李顧方向感極好,路上順着零星的路牌指示竟然也沒出錯。只是他沒有手表,偶爾會貓着腰往別人店鋪裏瞅,看大堂有沒有挂着鐘的,以此來判斷時間。

等天光大亮的時候,他差不多走完一小半路。李顧一口氣沒歇,從小破包裏摸出一個饅頭來邊啃邊走。少年人是不知道疲憊的,沿途的一切都很新鮮,遠方很有盼頭,寡淡的饅頭都叫他嘗出了甜味。

接近城中心的時候城市的景象又不相同了,中途這小土包子一度因為不會過人行通道走錯出口,李顧發現自己走錯了反而覺得好玩,很驚異于這地下通道的設計,蹦蹦跳跳轉回去,重新走了一遍。只不巧在上樓梯的時候他不小心絆了自己一下,疼得腳趾頭一縮。

腳疼倒是輕的,李顧心疼那雙鞋。他把鞋脫下來塞到了書包兩邊,光着腳往前跑。春寒還未過去,但這個年紀嘛,身上的血都是熱的。

李顧至今回憶起來都覺得相當不可思議,他那年十五歲,硬生生走了四個小時,找到了紀寒星的學校。當那所漂亮的學校出現在他眼前時,地址跟信紙上的寄出地重合,他自己都覺得奇妙。李顧露出一個笑容來,滿懷期待朝前走,臨走到傳達室之前頓住,把自己的腳用手帕擦幹淨了——随身帶手帕這還是他跟着紀知青學的習慣,再重新穿上鞋。端端正正走過去,敲開了傳達室的窗戶:“您好,我,我來找人。”

門衛頭也沒擡:“外人不讓進校。”

李顧的手直擦褲縫:“那我不進去,您能幫我找個人嗎?他叫紀寒……”

“不行,”門衛粗魯地打斷了他:“哪兒來的你這是。這裏孩子矜貴着呢,我去找人你幫我看門啊?”

“行啊。”李顧不假思索地回答。門衛被他的沒有眼力見兒所震驚,感覺再跟他多說可能自己智商也會被拉他拉低,于是不再搭理。李顧在附近轉了一圈又回來:“哥,我真是來找人的,我有一個弟弟在裏面念書。他還給我寫了信,你看,地址就是你們這兒。”門衛興趣缺缺瞥了一眼,再把李顧上下一打量,不太遮掩地表達了一個不客氣的意思,穿成這樣,哪來一個念私立學校的弟弟?

“我們有規定,弄丢一個孩子賠不起,你也別打這個主意了。真想看孩子跟他家長一起來,登記了才能進去。”

李顧一籌莫展,脖子伸長了往裏看,但什麽也沒瞅着。難過的同時他竟奇異地覺得紀寒星的學校真不錯,比一中正規多了,還感到了一點家長式的欣慰。

眼看太陽越升越高,李顧又湊到保安亭那裏去:“幾點鐘了?”

保安目光飄過來,嫌棄地壓了壓嘴角,還是看了一眼鐘面兒:“十點多。”“好嘞,謝謝您。”李顧一看時間還早,心裏不慌,褲腳一拎在不遠的馬路牙子上找了個地方坐下。掏出了書包裏另一個饅頭來,就着白水自在地吃起來。

保安伸頭看他一眼,又把脖子縮了回去。過會兒日頭高了,他拖着自己的小書包蹲到了保安亭子底下:“哎,大哥,借個地兒哈。”保安簡直無言以對:“我說,你怎麽還不走?”“今天不是周末嘛,我就想來看我弟弟一眼。您不讓我進去,我只能想着,他萬一出來呢。”保安腦殼疼:“你再坐會兒,你弟弟叫什麽,等會兒換崗了我幫你進去問問。”

“真的啊?”李顧高興得一蹦三尺,後面兩字兒幾乎連一起形成了一個較為娘炮的發音。保安直擺手:“邊兒去,還沒換崗呢,等着吧你。”“哎!好嘞,謝謝大哥。”李顧給他鞠了一躬,保安搖了搖頭。他換崗至少是午飯時間,還有的等。

李顧起得太早,抱着腿窩在保安亭那麽一小塊屋檐下,饅頭還沒吃完就開始打盹兒了。他瞌睡得不住點頭,正是神智不清楚的時候,隔着鐵門看到了一個小小的人影朝自己走過來。

紀寒星穿着深藍色鎖白邊的西裝小制服——那一陣的私立學校都流行仿英倫貴族的制服,這一身讓他看起來像個童話裏的小王子。他疾走幾步,隔着鐵門站定了,彎下腰去歪頭仔細打量保安室旁邊睡着的人。李顧迷迷瞪瞪一擡眼,吓了一跳,屁股朝後摔了下去,他龇牙咧嘴“嘶”了一聲,紀寒星已經在他恢複過來的時間裏看到了他腳上滿是塵土的鞋子,手邊啃了一大半的白饅頭……小孩直起身來,敲敲保安室的窗戶,聲音又甜又禮貌:“叔叔好,我哥哥來看我,開一下門吧。”

李顧剛剛還老神在在地,連跟保安耍流氓都不怕,此刻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紀寒星走出來叫他:“李顧哥哥。”

李顧有些局促地想藏一下自己手裏的半拉饅頭,可半天沒找到地方塞,扔也是不會扔的,回去還能接着吃呢。最後只沖他傻笑了一下。紀寒星也笑眯眯看他,小手朝他伸出來:“我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星星,我會保護你的

李顧之前從未了解過紀寒星的家庭,他只知道紀寒星由紀知青的父親養大,跟紀老師之前大概是什麽親戚關系。雖然也有好奇,但他沒有刻意去打聽,一來是覺得紀寒星的年紀不該懂太複雜的事,二來他從周圍人的态度裏隐隐勘破這背後有什麽不可說。

那天紀寒星拉着他去吃了學校附近新開的洋快餐,這在當時是個新鮮玩意兒,整個城市只開了這麽一家店。李顧看着門頭就不太敢進去,感覺這不是個吃飯的地方,是個銷金窟。若是他自己打死就不會吃這一頓,轉念一想紀寒星這樣年紀的小孩兒正是對這些食物感興趣的時候,他把那點摳搜心思跟口水一起咽了下去,悄悄摸了摸自己口袋,這個月生活費都在裏面,應當請得起紀寒星這一頓。

紀寒星仰頭問他吃什麽,李顧看了一眼價目表直覺得缺氧,可紀寒星是那麽可愛的小朋友,這樣的小朋友有什麽是不配得到的呢?李顧沒說自己要什麽,只說:“星星想吃什麽都可以。”紀寒星也痛快,點了兩份不一樣的套餐。

李顧會算數,早就攥好了自己的錢,等服務生報出數字他就發射導彈一般精準地把自己的鈔票抽送了出去,又快又準地塞到對方手裏。服務生沒見過遞錢這麽沖動的,微微詫異多看了他一眼。紀寒星看看他,小聲而乖巧地說了一句“謝謝哥哥”。李顧心裏高興,豪氣頓生,他覺得這個月接下來的時間每天啃個饅頭度日都值了。

付完錢還是得排隊取餐,李顧有了一次把紀寒星弄丢的教訓,去哪裏都拽着小孩不放。終于等到,他一手托着餐盤,一手牽着紀寒星去找座位,俨然是個小家長模樣。到了桌前,看到餐廳裏高高的單人凳,李顧像從前一樣放下盤子,先把紀寒星舉了上去叫他坐好。

食物的香氣讓李顧禁不住直吞口水,那金黃的炸雞腿看着可真叫人嘴饞,可他沒找到筷子,無從下手。紀寒星沒有戳破李顧的尴尬,率先抓了一條雞腿起來,小口小口啃,不忘催促道:“快吃呀,趁熱的時候雞腿外面的殼才脆。”李顧有樣學樣,用手抓着咬了一口。

“好吃!”“是吧?”紀寒星也一本滿足,兩人相視一笑,湊一起吃了一頓飽飯。

之後紀寒星問他學校怎麽樣,李顧避重就輕地說學到很多新東西。可他是個藏不住事的人,眼裏寫的跟嘴裏說的不一樣,紀寒星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沒有追着問下去。比起自己,李顧更關心紀寒星在學校能不能吃飽,會不會受人欺負。他以己度人地擔憂道:“你們班上,有那個,混混嗎?”

紀寒星搖頭:“沒有。”李顧不放心,心想小孩也許不懂什麽是混混,比劃着說:“就是那種可能比你們個子高點壯點,喜歡打架欺負人的,有嗎?”紀寒星那雙明亮的眼睛瞧着他:“老師不會允許的。”就像保安說的,這裏每一個都是矜貴孩子,一年學費夠普通人家吃好幾年,學校壓根不敢讓他們出事。

李顧自己吃東西很快,囫囵吞棗三兩下就解決了,紀寒星便把自己的撥了一部分過去給他。李顧局促地說不要,給你吃,哥吃飽了。紀寒星嘆了一口氣看着盤中雞翅:“那太可惜了,要扔掉嗎?”“別,別呀,我還能吃。”李顧沒什麽出息地拿起雞翅來啃。紀寒星慢悠悠撚起一根炸薯條,去蘸稍遠一點的番茄醬,他做這件事之前先把自己的制服袖子挽好,李顧從他從容不迫的動作裏,感覺到了其實人和人之間,學校和學校之間,本身就是不一樣的。

李顧有些欽羨又有些自卑:“我來的時候都看了,你們學校可真好看。牆是新刷的,像畫兒一樣。”紀寒星想了想,點頭:“知青叔找的學校很好。我們英語課是外國老師教的。”

“真的啊?那樣,那樣綠眼睛的外國人嗎?”紀寒星被他樣子逗樂了,抿起嘴笑:“他們說中國話才好玩兒,我給你學一個,給窩一個又加馍(給我一個肉夾馍)。”李顧跟他一起哈哈大笑。

末了李顧抹抹嘴,終于問了一個俗氣的問題:“那,這學校也是免學費的嗎?”紀寒星看看李顧,又看看周圍,他面上出現一絲不可言說的情緒,聲音很輕:“是因為我爸爸……”

“什麽?”

紀寒星從凳子上跳下來去拉他的手:“吃完了我們就走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悠到了小公園裏,周圍沒人注意到他們,紀寒星問他,村裏是不是很多人猜他從哪兒來。李顧稍顯尴尬,原來小孩什麽都知道:“唔,你是紀老師帶來的麽,可又不是他的孩子,大家都好奇,不過……”李顧怕他多心,嘴笨地找補:“星星,這都沒什麽的,沒人說閑話。大家都敬重紀老師,也喜歡你,不管怎麽樣都沒事的。”紀寒星看着李顧的緊張模樣,心知他大概把自己腦補成了私生子。他不生氣,只覺得李顧好玩。

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旁邊是曬得黑黑的李顧。紀寒星非常地安靜說,爸爸是在執行任務的時候犧牲的。“他抓到了很多壞人,立下了很大功勞。但壞人還是逃走了幾個,在爸爸去世之後他們沒有放棄報仇,過了兩年,找到了爺爺家裏,一把火燒掉了房子,我的媽媽,爺爺,奶奶都在裏面。”

李顧從他平靜的敘述裏感到一陣心驚,紀寒星不管表現得有多懂事,在他眼裏都是一個很需要照顧和保護的小孩子,李顧幾乎不可想象,這些事對小小的紀寒星來說意味着什麽。在李顧心裏紀寒星是這樣明亮的小孩,怎麽會,怎麽會遇到過這樣的事呢?

“那天我是被隔壁小孩偷出去玩的,家裏其他人都不知道,所以壞人也不知道。出了事之後他們才發現原來我家有那麽可怕的仇人,隔壁小孩把我丢在村頭的田裏不敢帶回去。只是那天正巧,也是我爸爸的祭日,大概壞人也是想選這一天吧……知青叔來看我們,看到了家裏那場大火,也看到了我。他把我撿到帶走,從此改了名字養在紀爺爺家裏。”

李顧像在聽什麽不可思議的傳說故事,他的手微微發顫,摸了摸紀寒星的發頂:“你什麽時候開始……知道這些事的?”

紀寒星微微仰起臉,這個時間陽光已經很好了,他濃密而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小片的陰影:“很早就知道我爸媽不在了,他們哄不了我。後來是因為,這裏太貴了,我不想花知青叔的錢來讀。我聽到了知青叔跟別人的電話,他們說這裏安全,也不用擔心學費。”

小小的人兒眼裏看不出什麽情緒,他像是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就是這樣了。爸爸死後得到了一筆撫恤,而知青叔也希望我接受最好的教育,将來有能力自保。”

李顧心裏一揪:“安全是什麽意思?壞人……還沒有抓到嗎?”

紀寒星的小腦袋晃了晃:“沒有。”

“那紀老師,應該是你什麽人?”

紀寒星輕聲說:“我不知道。”

李顧看着紀寒星小小的身影,他自己那也并不偉岸的小身板裏忽然湧現出許多身為兄長的責任感和勇氣:“星星,我會保護你的。”很多年後李顧回憶起那一幕,覺得當時紀寒星也未必就信他這句。小孩只是心比較好,樂于鼓勵每一種善意,就像他在聽到李顧要去讀書時候對他的誇獎那樣。

可李顧是很當真的。他原本自覺沒有什麽資格去替紀寒星操心,可現在一想,紀寒星一個親人都沒了,改換了名姓寄養在別人家裏,教養自己多年的長輩去世之後,還被送到一個封閉式教育的學校。李顧只覺得心酸又憐惜,摸着他毛絨絨的腦袋頂嘆了一口氣:“星星啊。”

他能做點什麽

兩個小朋友說了很久的話,紀寒星催李顧回去,李顧難得見到他,不想回去太早。紀寒星說可是再不走從市區到城外的班車很快就會沒有了。李顧說漏嘴,暴露了自己根本不靠公交往返的“超能力”,他話剛說出來就發現小孩表情不對了。

紀寒星一開始猜測他會為了省錢多走幾站,但沒想到他是真的一步一步走到這裏來。那麽長的路程啊……李顧平白惹了小朋友不高興,耷拉着腦袋像一只心虛等訓的大型犬。他明明該是個兄長的角色,卻不知怎麽的,在紀寒星面前慫的時候比勇武的時候更多,紀寒星一不高興他就心裏發顫。

“星星,哥錯了,哥不要緊真的。走三個小時其實可快了,我走路習慣的,根本不累。”紀寒星多餘看他。李顧也不知道怎麽辦,生怕紀寒星說出讓他以後不要來的話。過會兒小孩自己消氣了,耐着性子說:“下次來坐九路車。以後想去哪裏也可以問人或者買一張交通地圖。別走那麽遠,不比山裏,山裏車子少呀。”

李顧臊眉耷眼地趕緊捧場:“星星說的對。”

他送紀寒星回學校,隔着鐵門可勁兒揮手讓他先進去,紀寒星知道他脾性,乖乖同他揮手道別,直到那抹深藍色的身影不見李顧才收了心神。他走過去幾步對那保安說:“我都說了吧,真是我弟弟,下次我還來。”保安哼哼一聲,覺得好笑,也并不跟他一般見識。

李顧回身一插自己的兜,發現口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張紅票子。他回憶起來,八成是紀寒星趁他不備給塞回來的。這小孩……

李顧踏着夜色走回一中。宿舍裏徐源賊頭賊腦地過來問他,出去是不是去幹壞事的?李顧一愣,尋常這年紀的毛頭小子,腦袋裏來來回回就那麽幾件事,可李顧的成長裏仿佛沒有青春期,他過早地把一顆心髒揣得沉甸甸,沒留下空間去萌發微妙的少男心情。

徐源見他這愣頭愣腦的樣子也發現自己就多餘問,興致缺缺地掃了他一眼:“行吧,你也不能幹出啥事來。”

除了寧川和紀寒星,李顧一門心思都挂在學習上。自打許寄文對他态度好轉後,李顧經常拾攢一些問題去找他,老書生也願意給他解答了,時不時地還搞搞突襲給他提問,可惜李顧只能答得上學過的東西,稍微拓展一點都是一抹黑。

有次李顧在回答問題的時候表現出了他腦子靈活的優點,組織語言很快,頗得許寄文的心,這老書生就心血來潮,眼底蘊着點笑意問他:“知不知道‘倚馬可待'是什麽意思?”然後李顧就徹底迷茫了,沒學的他都不會。許寄文瞧了他老半天,終于發現自作多情了,再看李顧那雙懵懂無知的大眼睛就來氣,擺擺手讓他趕緊坐下別在自己跟前晃悠了。

這是唯一跟李顧交集多一點的老師,可惜他只教語文和思想品德,其他科目老師比許寄文還敷衍,來去格外匆匆,更不可能給他解答,李顧也只好自己多看多寫。

李顧長這麽大沒跟村長分開這麽久,學習上稍有起色就開始惦念把他養大的人,晚間花了兩毛錢去小賣部給村裏打電話,村委會沒人接,他只好打進了寧川的小賣部。從小賣部店主那裏得知村長補貼款沒要到,這幾天都忙着去縣裏訴苦耍賴。李顧放下電話愣神,好半天沒動,老板叫了他一聲沒反應,也就沒再管他。

李顧跟着老村長生活這麽久,大致了解寧川的情況,如果沒有這筆補貼款,開春播種季節一到,很多村民家裏連買種子的錢都拿不出來。他們整個村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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