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節課給李顧上得心裏慢慢涼了下去

無險贏了第二輪,第三輪,李顧找回了點在山裏當孩子王的感覺,口號喊起來,帶領大家一舉奪下最終的勝利。

直到結束,參與的少年人才察覺到手上的疼痛,他們的手都被繩子勒破了。別的班有備而來,齊整整戴着白手套,他們沒有,是空手上的。但沒有人在意這件事,難得有他們值得為自己歡呼的時刻。不是垃圾,不是廢物,是堂堂正正,聽到別人說七班第一名。天還是很高很遠,但少年,終會慢慢長大。

李顧下了學偷摸翻牆去醫院,他去跟許寄文報喜。

說的時候李顧手舞足蹈,恨不能一人分飾多角把場面鮮活重現,許寄文十分看不上他這狗頭上頂不了二兩油的樣子,嗤笑道:“出息。”李顧不知道怎麽的,覺得這樣子很像他家裏那個老村夫,對許寄文更親近了幾分。他知道許寄文是樂意聽的,講得越發來勁:“許老師,真的,特別有面子。咱們班人都可厲害可團結了,你沒看到那場面,從第一場贏到最後一場!怎麽樣?長臉不長臉?”

許寄文歪在病床上,臉色白得像紙,眼裏卻雀躍:“贏了拔河也值得你這麽開心。”李顧一副“那是當然”的樣子。他可勁兒樂呵,連帶着許寄文那張臉上也笑出一點紅潤之色。過了好半天李顧收斂了神情,鄭重道:“許老師,最近上課都沒人鬧了,大家都等你回來呢。”許寄文慢慢笑起來。

他的那點心火終于不是點在潮濕發黴的爛柴堆上,他看到了些微的光亮。

兩周後許寄文病愈而歸,一個小蘿蔔頭來班上悄聲宣傳:“許老師回來了,許老師回來了。”消息不胫而走,難得打完上課鈴整個班上就都歸了位。一個個坐得端正和不端正的,都在等着那個瘦削身影出現在教室門口。

精氣神兒是能看得出來的,許寄文沒想到自己也有被學生的情緒感染的一天,他頗有儀式感地喊了一聲:“上課!”這一句中氣十足,李顧“嗖”一下站起來,大喊“起——立!”——是的,李顧已經是個小班長了。

他這麽一喊,班裏其他人像小樹苗似的,唰唰唰齊整整站了起來,同聲同氣地拉長了聲音:“老——!師——!好——!”

許寄文沒有立刻喊“坐下”,他在看。看這個教室裏的每一個孩子,每一張臉。過去的那個學期他沒有叫過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他們不是他所有失望的來源,只是不巧成為了他心灰意冷的最後一根稻草,所以他抗拒認識他們。但其實呢,許寄文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這些孩子的名字和臉,他早就記住了,他甚至知道哪一個人偏哪一科。他沒有刻意去做這件事,這只是他的本能。

底下的學生也都看着他,再愚鈍的人也能從他的眼神裏讀出一些有重量的東西來,他們沒有鬧騰,站得筆直朝着講臺的方向,朝着許寄文。

許寄文極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或許只有離得近的人才能發現他的嘴唇在顫抖。

過了好半天他才緩慢開口,從第一排的第一個學生開始點名:“李高,坐下。”

“張文遠,坐下。”

“蘇溪,坐下。”

“李顧,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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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至最後一個學生。

這一場早該發生的相互認識,終于在這個時候,對彼此有了交待。

這廂師生關系好起來,七班也孵化出一點蓬勃向上的學風。不說人人向學個個争先,至少比起從前也算改頭換面了,态度之配合叫各科老師都不敢相信。就連程勇、餘威一幹人等也開始纡尊降貴地交作業。一時間任課老師心情複雜,收不到作業和收到學生仿佛便秘一樣憋出來的作業,到底哪一個更令人惆悵?後排那些個男孩子寫出來的題目,看得實在叫人心酸,仿佛是個好客的窮親戚——一無所有還要拼了老命拿點東西出來。

果不其然,期中成績一下來,師生一齊被現實劈頭蓋臉嘲諷了一頓。紙面上的成績并沒有因為這突然生長出的集體榮譽感而變好,唯一一點進步是沒有一個交白卷的。可江湖規矩,白卷不算在平均分計算範圍內,正因為程勇一幹人的不抛棄不放棄,編也要把試卷編滿的集體榮譽感,成功将本來就可憐的平均分再次下拉了一個等級。

面對坐得更穩的倒數第一之位,七班終于知恥而後勇,在學業上奮起直追。

到時候就知道

先前七班總體倒數,但李顧考得不錯。雖然是“矮子堆裏拔個高”的那種不錯,也足夠他高興好一陣。他給村長去了電話說這事,還說他的特困補助下來以後就不要村長再給他錢讀書。老村長也開心,打算今晚回去再打開那瓶酒喝兩口。李顧沒有多問村裏最後有沒有拿到補助款,他只是把電話舉着貼到嘴邊,很輕很堅定地對那頭講:“我會出息的,以後賺錢了給你修路。”

一晃就是真正的夏天了。

李顧再次去紀寒星的學校前,學會了提前給他學校打電話同他說好時間。他從上次賺來的錢裏面拿出一塊,坐上了一趟車,是很普通的班車,可是隔着玻璃看到城市的街景在眼前飛馳而過的時候,李顧覺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新世界。成長是骨頭一點點被拉長,眼界一點點被打開,很少的一點點積累在一起,最終脫胎換骨,變出一個不一樣的人來。

天氣漸熱,紀寒星的學校換了制服樣式。白色的短袖小襯衫和黑色的西裝小短褲,穿在紀寒星身上怎麽看怎麽标致可愛。李顧帶他去喝冰汽水兒。瓶子拿出來冒着這個季節難得的寒氣,嘬上一口,從喉嚨到胃裏都舒泰地涼上一陣。紀寒星的手指很細很白,握住瓶子久了被凍得發紅,李顧瞧見後從兜裏摸出一條手帕來,仔細将瓶子包好再遞回給他。紀寒星得到了細致的照顧,很承他這份情,笑起來眉眼彎彎格外漂亮。

小朋友嘬着吸管問李顧寧川的夏天好不好玩,李顧想了半天,他在那裏待了十幾年,早就沒有好不好玩的概念了,都是生活而已。李顧說漫山遍野都會開花,還能下水捉魚,就是蚊蟲比較多。他問紀寒星:“你招不招蚊子啊?”紀寒星露出有些煩惱的樣子來,說招。他長得白嫩,皮膚又薄,被叮上一個包就會腫得吓人。從前住在紀爺爺家裏,因為樓層低,一到晚上有驅不盡的蚊子,紀爺爺會整宿給他打扇。他說着說着,聲音低下去,李顧陪他一起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因為今年再也不會有一個老人整晚給紀寒星打扇子了。

半晌,他哄紀寒星開心,說放假你是不是還會回寧川?到時候讓兔子奶奶給你做個驅蚊的香包就不怕了,哥也能給你打扇子。這話不問,答案也明擺着,紀寒星只剩紀知青這麽一個毫無血緣的親人,放假當然是要去找他的。

紀知青不打算再回城了,他大有此生都要在寧川終老的意思。山裏不放暑假,至少在他來了之後是這樣。那些孩子一個個已經老大不小,文化水平跟不上年齡增長,紀知青替他們着急,跟村長一商量,決定課程要不間斷地上。這對他來說也意味着不會像其他老師一樣有寒暑假,學生回去之後他得備課得改作業,所有基礎知識教育壓在他一個人身上。老村長于心有愧,他心知這不是個好差事,紀知青随時可以出去,選擇更體面的職業和生活。但紀知青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只管做眼前事。

寧川慢慢形成了個規矩,這裏的孩子如果去讀書便罷,如果想要出去打工,至少要先在紀知青這裏讀完三年,女生尤其。

對于又能跟小朋友一起回去過暑假李顧是開心的,對于少年人,對學習有熱情和盼着放假毫不沖突。

他最近在學習上勉強開了幾竅,很有些獻寶的嘚瑟勁兒,又偏得在紀寒星面前裝出個波瀾不驚的哥哥樣兒來,于是表現出來有些扭捏:“星星,我,我覺得,我能學出個樣子。”紀寒星那雙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他,卻是很捧場,用力點頭,清脆地“嗯”了一聲。他倆一合計放假時間,發現李顧他們學校比紀寒星的學校還要早上幾天,紀寒星要他先回,李顧道:“沒事兒,我們放假還有老師閱卷,學校沒那麽快清人。我就多住幾天,等你考完試了我來接你一起,省得紀老師再過來。”

這次李顧問紀寒星還要不要去吃雞腿,他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能叫小朋友請自己吃,一定要把兄長的面子找補回來,紀寒星很機靈地搖頭,拉着他去學校不遠的小門店吃面條了。

遇上邵力是李顧沒想過的事。但他在城裏做工,這附近的工程又多,遇上也實屬正常。邵力穿着灰撲撲的工裝,褲子上散落着些發白的油漆點,整個人看起來卻精幹,帶着幾個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起在這裏吃飯。一見到李顧來了精神,他坐過來問李顧要不要去做工。

“真不騙你,機會好着呢,你考慮考慮呗。”

邵力捎帶看了一眼旁邊小孩,覺得挺乖,随口問了一句是什麽人。李顧沒想細說,就講是遠親的弟弟。邵力對紀寒星笑了一下,然後很闊氣地一招手,讓店主給加了一杯豆奶送他,之後便拉着李顧說事。李顧看看紀寒星,實際他更願意和紀寒星湊一塊說話,只是礙于同鄉的面子,還是要聽聽邵力怎麽說。小孩自己小口小口吃着東西,并未因為被冷落而流露出什麽不開心,李顧這才稍稍放心,把他凳子挪到裏面靠牆的位置,讓他坐下繼續吃。

“情況就是這樣,我爸最近幾個工程做得都不錯,接的活兒也多了,你知道現在最大問題是什麽嗎?不是怕賺不到錢,就是缺人。”邵力飛快掃了一眼身後那桌埋頭吃飯的幾個男孩子,壓低了聲音對李顧道:“我爸說了,自己手底下帶的人,還是要知根知底,從別處招來怕有問題。”

李顧吸溜一口面條,問:“你們村上不是挺多人嘛,你咋這麽着急?”

這話正說到邵力痛處:“我也實話跟你說,你是不知道,村裏像我爸這樣的也有。現在攤子鋪開了,各家都有活兒做,都在往城裏帶人。我們村就那麽大,人都快被帶得差不多了,所以我這不是來問你嘛,也問問你有沒有其他能帶出來的人。”

李顧小大人似的一皺眉:“你去我們那兒估計也沒人,現在有規定了,寧川小孩必須讀滿三年才能出去。”

邵力嗤笑:“哪兒的規定,誰規定的?”

李顧對他這态度頗不贊同,可又覺得這個道理太大了,他一時半刻沒法掰開揉碎了去跟邵力說清楚,于是低下頭去再撈了一筷子面,聲音也不大:“村子裏嘛。”

邵力攬着他肩膀笑,根本沒當回事:“你啊真是……這一旦有錢能賺了,你們村那個情況,哪家家長願意放着一年萬把塊的收入不要,非讓小孩去讀書?”

兩人觀點對不上,李顧又耐不住性子想反駁,他剛要說話,眼角餘光掃到紀寒星碰掉了筷子,于是趕先一步把筷子撿起來,又找店主拿了新的,借熱水燙過一遍再給他遞回去。邵力看看他帶孩子的殷勤樣兒,也不把話接着往下說了,他感覺到李顧對這事不是很有興趣。

邵力一面覺得李顧有些可笑,或者還不到用可笑這麽涼薄的詞,就是一種不清醒,天真得有些愚蠢。讀書有什麽用呢,他跟李顧一般年紀,已經在他爸的提拔下帶着兩三個人的刷牆小隊了。另一面看着李顧身上幹幹淨淨,他又有些羨慕,帶着點微妙地想或許李顧只是懶,不願出來做苦力。可他們一般地方出來的,李顧又有什麽可驕矜的,哪怕拖上幾年,最後還不是要跟他一樣去賣力氣麽?

有小時候一起玩過的情分在,招安沒成也沒壞了面子,邵力吃完面帶着他的小兄弟們走了。過了會兒紀寒星吃完,李顧給他擦嘴擦手。紀寒星這才開口:“李顧哥哥,你是在考慮剛剛那個人說的事情嗎?”李顧說他不知道,他也不懂哪個是更好的,他還不夠居高臨下去評判人生選擇。只是覺得許寄文有一句說對了,他沒有把這件事做好,就沒有資格懷疑這件事的意義。“等哥念到第一名吧,也許到時候就知道讀書有沒有用了。而且……我答應了紀老師,要讀出個樣子來。”

紀寒星笑眯眯:“我相信你可以。”李顧已經知道這位小朋友只是很愛捧場,但他依舊高興,伸手刮了刮紀寒星的鼻子:“哥不會讓你白相信的。”

附近确實做工程的多,他們出來這麽一會兒就看到不少在挖路和造樓的,這意味着這個地帶正在經歷迅猛的發展,從基礎建設開始更新疊代。李顧看了眼紀寒星學校裏統一的深色小皮鞋,像從前每一次那樣蹲下來朝小孩勾勾手:“走,哥背你回去。”

作者有話說

李顧這時候還以為自己在紀寒星的人生裏扮演的是模範兄長的角色……唉,年輕。

我錯了

回去之後,李顧真正拿出了那股蠻牛似的勁兒在學習上。別的優等生可以用“努力”、“踏實”來形容,李顧卻有種惡狠狠在念書的架勢。倘若這些科目有靈性,大概也要被李顧吓得瑟瑟發抖縮成一團。他就是這麽憋着一股狠勁,成績一路飙升。

許寄文對李顧的判斷沒錯,李顧這麽個基礎,随便跟哪個城裏孩子都比不了,他掃盲教育來得晚,甚至認識的字都有限。但他唯一一個好處,是很笨拙的努力,學過的都不會忘,只要是老師課堂上提過的,哪怕再邊角料的知識點,李顧第二次遇到就會了。

這實在不算是很有天賦的學生,可當時的教育目的和評判學生的标準,說到底都只在圍着書本打轉,一張試卷能圈出來的考點也有限,恰恰合适李顧的“笨”。

李顧學得賣命,一方面他要給自己争一口氣,另一方面是聽說了許寄文去找各科老師碰了軟釘子,他得給許寄文長臉。七班積弱,跟師資力量多少也有點關系。原本是老師不教,學生不學,一拍兩散正正好。現在學生想學了,老師卻未必都想教,想轉變到一拍即合沒那麽容易。許寄文要帶着這幫兔崽子學好,奈何人生殘酷,首先這英語課的事就搞不定。

英語老師楊芸說什麽都不願意教了,氣頭上甚至放話不會再踏入七班一步。許寄文同她軟話說盡她沒消氣,年級主任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縣城是小地方,親緣關系盤根錯節,她家裏有人,年級主任不願得罪,說不通,也不敢罵狠了。畢竟七班被視為流放之地,一群扶不起拉不動的熊孩子,象征性為之努力還能說得過去,真要傷筋動骨去為他們争取,也是覺得劃不來的。

許寄文只能繼續代課,靠着錄音機和教輔資料來傳道授業。可他畢竟不是專業的,有一天試卷答案跟他上課講的理論有悖,解析處還寫了個殺千刀的“略”,許寄文卡殼——要麽他錯了,要麽答案錯了。他琢磨蠻久,他要是這個專業的,當下就能有評判标準答案的自信,可他不是,他也不敢誤人子弟,醞釀了片刻之後很有些歉疚地開口:“咱們先往下說,這題……擱一下。”

學生學得心中惴惴,尊重許老師和他們認為許老師在英語這件事上不專業并不沖突,于是底下一陣交頭接耳。

終于餘威看不下去了,他倏然站起來,打了個報告就匆匆出門。

他去找了英語老師。

這個時間楊芸原本排的是七班的課,既然不來,那很大概率是在辦公室。餘威冰着一張臉走進去,女老師看到他的瞬間整個人都倏然繃緊,目光警惕又戒備。所幸辦公室裏還有其他一兩個在改作業的老師,給了她一點底氣,她只當沒看見這個人,很快背過身不去理睬。

餘威深吸兩口氣,從他臉上那個陡然軟下幾分的表情不難猜到他大概已經心裏勸了自己一輪。正在變聲期的少年嗓子有點啞,眼神朝老師飄過去又很快挪開:“回去上課吧。”

楊芸當着那麽多學生被駁了面子,委屈還沒消幹淨。盡管她自己也知道這些日子不去上課實在有些超出做老師的本份,可她心裏有氣。眼下這始作俑者主動上門來了,倒叫她熨帖少許。

餘威見她不搭理,又說了一遍:“回去上課吧。”

“你叫誰?”楊芸眉目一凜。

餘威艱難地理解了一下女性的思維,他難得開悟一次,深呼吸,帶上稱呼再來一遍:“楊老師,回去上課吧。”軟話開了個頭,後面的也有勇氣接着說了:“之前……我不該課上那樣表現,是我不對。”楊芸“哼”了一聲,心中氣悶消解不少,但一聽他提到當時場景,那種被打了臉的憤怒和委屈又潮水般湧上心頭,叫她不肯再和餘威多說一句。

餘威亦察覺到舊事重提的尴尬,他倒寧願能打一架,或者被罵一頓,可對方是個默默生氣和委屈的女老師,叫他一點都使不上力氣。他尴尬得幾乎要死,真想就這麽走了算了,班裏有沒有英語老師管他什麽事,他反正是不想讀書的。可是……可是許寄文在英語課上那謹小慎微的樣子看了真叫人心裏不舒服,每一個知識點都生怕出錯似的,比他們底下坐着的都還像學生。明明他在講語文的時候是那麽神采飛揚,那張老臉看着都年輕不少,怎麽就要受這個罪呢?

餘威硬生生忍住了拔腳離開的沖動,他在難堪的沉默裏盯着地面許久,最後聲如蚊讷地開口:“I’m sorry,I’m wrong。”

盡管努力擺出了一張二大爺的臉,餘威也沒如願讓自己看起來更酷一點。他的臉紅到了脖子根,這違和的道歉讓楊芸噗嗤一聲笑出來。

之後她然後很快收住,顯然是不想讓辦公室其他老師注意到剛才的一幕,那大概會讓這位同學更加難堪。女老師眼裏笑意還沒散,語氣故作冷淡:“時态用錯了。”餘威悶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最後這位女老師站起來,抱上自己的書:“走吧。上課去。”餘威邁着自己的長腿跟在她後頭,長長呼出一口氣。

許寄文開竅,去找了他的老校長一趟,老人家發話替他組了一個飯局。那天之後班裏又換掉了兩個教學不太行的老師,留下來的都上心不少,不敢說各個都是能當勞模的程度,至少該教的不會少。

比較戲劇的是餘威成了英語課代表,以至于這位老哥每天上課都相當煩躁。他平生沒有擔待過別人這麽大的信任,快憋出課代表焦慮症來了,作業不敢不做,課文不敢不背,他真誠地懷疑這就是得罪了女老師的後果。之後楊芸甚至把自己的公開課選在了七班,在這見不得人的犄角旮旯裏,上出了一堂精彩紛呈的好課。

那天李顧去辦公室送作業本的時候聽到許寄文意氣風發的聲音,好似這幅破皮囊全身上下的力氣都用上了,才能發出這麽響亮的共振:“我給你們說,就沒有教不好的人!”李顧貼着辦公室的外牆無聲地咧嘴笑了。

到了期末考那天所有人心裏都已經有了個數。本質來講,考試不是碰運氣,是照鏡子,學得如何騙不了自己。李顧的努力每個人都看在眼裏,考完出來許寄文問李顧感覺怎麽樣,李顧撓頭,很憨實地講:“我都會,也都寫了。”許寄文一拍他肩膀,說:“行。”

不問

期末考試結束李顧一身輕松,正打算去學校周邊晃悠一下,結果被小賣部的老板叫住,說他家裏打電話來了他沒接到,要他晚上過來等對方消息。

沒有手機的時代能不能聯系上是很随機的事情。李顧一聽是家裏,等不到晚上,直接給寧川唯一的固話——當地小賣部撥了過去。那邊的老板接了,李顧急急問他是怎麽回事,他許久未見老村長,心裏惦記得很,又聽聞對方電話找他,以為出了不得了的事情,握着聽筒的手都有些顫抖。李顧叫老板小跑去找了村長來,聽到對方依舊中氣十足的聲音,他才稍稍放心。

村長告訴他是紀知青生病了,眼下人在城裏,要他考完了別着急回來,先去看看紀老師有沒有什麽需要。“你紀老師性格要強,自己去了也不要我們跟着。但他一次請了好久的假,我估摸問題不小。你去看看,要是真得住院什麽的,你就陪着,需要用錢就給村裏來電話。別叫他一個人在醫院,怪冷清的。”

“哎,行,我下午就去。”李顧趕忙答應,沒想到竟然是紀知青生病,他那顆剛剛松緩了片刻的心又被提了起來。身邊一有人生病,難免就讓人有世事無常之感,這讓李顧更惦念家裏那個老村夫,他聲音小小地問:“爹,你想我不?”

李顧平素鮮少這麽叫他。畢竟村長一直說他是撿來的,也從來沒有過撿了他就要他把自己當爹供着的意思,兇巴巴地把李顧拉扯大。李顧本身說不來太黏糊的話,更多時候也是“村長”“村長”地叫。可離開這麽久,他真是有點想家裏這個老村夫了。村長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語氣還是沖,聲音裏卻透出些藏不住的柔軟:“想我幹啥,念你的書。”

李顧卻仿佛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笑了一聲:“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紀老師的。等他好了我就回來看你,我知道你想我。”沒給村長反駁的機會,李顧挂掉了電話。

紀知青的醫院并不難找。李顧去的時候正看到他艱難地從病床上下來,紀知青一手打着吊針,空出的另一只手去夠鹽水瓶。李顧從這個動作判斷他大概是挂水中途想去衛生間,于是快走兩步迎上去,喊了一聲紀老師,把鹽水瓶接過來高高舉起。

紀知青見到他的一瞬間眼裏露出驚訝和欣喜之色,很快又垂下眼眸,像是很為自己給人添了麻煩感到尴尬窘迫。李顧知道老師心重,其他安慰的話也不往多了說,只叽叽喳喳跟他叨咕自己在學校裏發生的趣事。他再自然不過的态度叫紀知青安心,也很感念這少年不嫌棄一個病人。從洗手間回來紀知青顯得從容許多,他被李顧扶着靠回病床上聽他說話,少年人蓬勃的朝氣叫他覺得欣慰。

“村長跟我說了,我就待這裏,紀老師你放心吧,”李顧直拍胸脯:“有我在,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紀知青露出笑容來,緩緩道:“我是小手術,自己就可以。不用你來,回去過暑假吧。”聽他話裏意思還是想拒絕,李顧就跟他耍賴:“紀老師,你就讓我待着嘛,城裏好玩,我還不想回去。”紀知青笑着搖頭,在這醫院裏陪他養病跟城裏的好玩沒有半分關系,但他看到李顧懇切的眼神,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拒絕,或者他潛意識裏,也不希望一個人待在清冷的病房裏。

李顧陪他說了許久的話,直到紀知青困得睡着,他就守在邊上看着鹽水瓶裏的液體一點點往下滴,等沒了便去叫護士來換上新的。這其實是一件枯燥的事,傍晚時候紀知青醒來,藥水已經都輸完,李顧趴在他床邊頭一點一點地打盹。不過他睡得很輕,紀知青一醒,李顧也幾乎是立刻又恢複了精神百倍的樣子,問紀知青要吃什麽,他出去買。

紀知青輸了一下午液的手有些發冷,他去摸口袋,要給李顧拿晚飯的錢。李顧一把按住,笑嘻嘻說紀寒星請他吃了一頓他一直沒找到機會還,然後靈活地跑出去,沒給紀知青塞錢的機會。

等紀知青吃完晚飯李顧才回去,宿舍黑燈瞎火,他還罕見地看到了宿管。對方見了他十分詫異,問他怎麽還沒走,說宿舍要清人,今天必須落鎖了。“早幾天去哪兒了,一放假就該清人的,給你們多幾天收東西,你現在不走我也不好辦,水電都用不了。”李顧不欲跟他為難,幹脆東西一收包袱一背,去紀知青那裏陪床。

他前前後後地忙,打個熱水跑個腿什麽的,病房裏另外的人看了都說他好。只是他這個年紀,看着不像紀知青的兒子,更不像弟弟,也引人疑惑。紀知青看看李顧,眼裏染上一點溫和笑意:“是我的學生。”旁人一聽,就差把師生二人誇成道德模範,叫李顧很不好意思。

“道德模範”李顧同學用板凳搭了個臨時的床鋪,晚上就這麽縮成一團囫囵睡了。

第二天他懵懵懂懂醒過來,整個人腰酸背痛,李顧不得不出去溜達了一圈來舒展他的小胳膊腿。拎着兩袋早點回來的時候,恰巧聽到護士在跟紀知青講費用的問題。

他還沒來得及分辨清楚其中意思,兩人已經結束了短暫的溝通。紀知青看到他來,關懷道:“窩在病床旁邊睡不舒服吧?如果你真要留下,帶你去我家吧。”

“你家?”

紀知青病中反而比其他時候都溫和,他的目光悠遠,低低說了一句:“是星星和我父親之前住的地方。”

城區屬于相對冷僻的,沒有什麽熱鬧的大建築。他們拐進一條巷弄,推開門看到了紀知青父親留下來的小院子。多年前能在這裏有一個小院子,說明紀知青的父親也是體面人家,房子雖然外表看着年代久遠,裏面卻收拾得幹淨。

紀知青目光複雜地在這座院落外圍徘徊,在鄰居推門出來之前,把李顧提溜了進去:“手術前這幾天我就不去醫院了,當天再回去,術後也在這裏休養。你住客房吧,那邊的書房你也可以進。”

紀知青要幫着收拾,李顧把他按着坐下了,自己活動敏捷地找到廚房給他燒了一壺水,然後自己開始忙活。

李顧沒有細問他為什麽從醫院出來,他覺得原因似乎猜得到,可是他已經是個開始明白很多事的半大小子了。他開始知道生活有很多不可與人言的無奈之處,不問,也是一種關懷。

只需要一點甜

李顧觀察了一下,這老房子附近都是居民區,生活着些年紀比較大的老頭老太太,平時不熱鬧,生活倒還算方便。他跟紀知青住下,只是讓他感到疑惑的是,紀知青很少出家門,偶爾在院子裏跟鄰居打個照面也沒有寒暄。按理說他是在這裏長大的,不該跟老鄰居完全沒有交情。不尴不尬的幾次照面之後,李顧觀察發現紀知青幹脆不出門了,像是連出去也怕給人添了麻煩。

李顧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他默默疑問卻不多話,依舊盡心盡力照顧紀知青,偶爾去院子裏洗東西,見到鄰居他會禮貌地打個招呼。隔壁老太太看到他有些驚疑不定,李顧便對她笑:“我是紀老師的學生呢,他生病了,我來照顧他。”老太太這才放下心似的,又聽聞紀知青病了,神色複雜地朝屋裏張望了一眼:“他不要緊吧?”李顧回答:“小手術,會好的。”

沒過幾天就到了去學校拿成績的日子,那天也剛好是紀寒星最後一天考試。紀知青事先跟紀寒星的老師通過電話,講到時候家裏會讓人去接。

李顧在家摘菜洗菜,去學校晚了一點,等他到一中的時候,其他學生的成績單都拿得差不多了,辦公室裏剩的都是老師。許寄文一臉淡然的表情,見到他來态度并不熱絡。不過根據李顧對他的了解,這份淡然裏摻了一份俗稱“裝逼”的氣質。

其他老師看到李顧,表情頗有些複雜,帶他課的幾個目光格外熱切一些。最沒沉住氣的是數學老師,直接走過來一拍他的肩膀:“李顧,幹得好啊!”年級總共兩個滿分,其中一個是他教出來的。李顧這就有數了,對他咧嘴直笑。

許寄文也不裝了,把成績單往他手裏一擱,點評道:“勉勉強強,還行。”另一個班的老師走過來,打趣道:“你們許老師最會裝樣子了,剛剛還跟我們嘚瑟呢。”許寄文哼哼兩聲:“我驕傲可以,他驕傲不行。”

李顧拿到成績單一看,各科成績都喜人,許寄文卻沒怎麽誇。給了他一個手提袋:“喏,帶回去看,再接再厲。”李顧心裏癢癢,他問:“老師,我,我名次咋樣啊?”許寄文一擡眼睛瞄他,然後招他過來,壓着嗓子說話,生怕被別人聽去了撿了便宜似的:“年級第一。”還沒等李顧回味過來,他緊接着假模假樣地朗聲說話:“下次再努力,這次都沒甩開第二名多少。”其他班的班主任恨得牙癢癢,被這對師生亮瞎了眼。

李顧直沖他樂,許寄文擺手:“行了,成績拿了趕緊回去吧,我記得你家挺遠的。”他給的手提袋裏是些舊書,有下一學期的課本,還有些語法之類,補的都是這個窮孩子薄弱的地方。李顧謝過他離開學校,心裏止不住地高興,走起路來腳下生風,感覺自己幾乎是一路飄着去了紀寒星的學校。

小孩考試結束挺早,已經收拾完行李在校門口等他了,他的東西比李顧多,裝了一個小箱子,兩個背包。李顧遠遠看他這麽在門口等着,像個乖巧的小可憐,真不知道如果自己不來他該怎麽辦。李顧快跑過去,不由分說把行李接過,包一前一後挂在身上,騰出手來拎他的箱子和自己的袋子,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棵滑稽的聖誕樹。紀寒星要自己拿,李顧說我就是手不夠用,不然連你都托起來了,不用你自己拿,不然還要哥哥幹嘛。

紀寒星聞言看着他,李顧已經比他高很多了,看他的時候需要仰着頭,他很乖地說:“那我幫你提袋子吧,這樣你就有手牽着我走了。”李顧心中驀然一軟,照着做了。可見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一種天賦本領,後來的李老板也總是這樣被紀寒星三言兩語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如今身前身後挂着包,手裏拎着個孩子,懷裏揣了一份年級第一的成績單。生活依然很苦,但是因為有盼頭讓他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回家路上他還喜滋滋去買了兩個熟菜,問紀寒星喝什麽,拎了一大瓶飲料回去——這實在算是很奢侈的享受。紀寒星問他有什麽好事,他賣關子不肯說。紀寒星佯裝跟他生氣,李顧趕忙解釋:“等回家,回家你跟紀老師都在了我一起說。”

菜擺上桌,人也落了座,他才把成績單拿出來。紀知青翻來覆去看了許久,恨不能從那鋼筆填寫的數字裏面讀出更多訊息來,那張滿是病容的臉都顯得紅潤許多。他叫李顧一定要給村長打電話講這事,說是好事,等他回去他還要跟自己的學生講。李顧還從來沒有看他這樣開心過。

很多年之後他想,那其實是一張很微不足道的成績單。對于大人來說,他們的世界裏有更多更大的悲歡,一張成績單算什麽呢?有什麽用呢?可他又很快明白,大概是因為生活的苦太多了,一點微末的希望都能讓人感覺甜。那些掙紮着辛苦生活的人,不是真的靠着好事發生才活下去的,是靠着從生活的蛛絲馬跡裏,找到“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跡象,來支撐自己度過無盡的人生長夜。

除去書房,這裏只有兩間正式的卧房,紀知青獨自占了一間養病,紀寒星的行李順理成章被放到了李顧一起。李顧忙前忙後把小孩的東西收拾妥當,三個人的小日子就這麽過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倒數第二段是,馬東以前在節目裏說的。“心裏很苦的人,只要一絲甜就能填滿”(大意)

需要

紀知青在的時候,紀寒星總是會表現得格外明理懂事,是個滿分的乖小孩,一點也看不出這個年紀可以被原諒的驕縱。只有在面對李顧的時候,才會露出些小朋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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