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節課給李顧上得心裏慢慢涼了下去

個長期任務的時候,紀知青想要哀求聶岩別去,可他并不是一個柔軟的人,他只會跟聶岩冷戰,一副很氣他不聽勸的樣子。

當時聶岩是什麽反應呢?對方那樣年輕,那樣神采飛揚,臉上寫滿了年少意氣:“總要有人去的,我不去,就會有另一個人去。他也會是某個家庭裏撫養二十多年的兒子,也會是某個人很喜歡的……男朋友。”說着眼帶笑意去看紀知青,紀知青內心的擔憂還未散去就被他說到羞臊,只能抿着嘴不跟他說話。

聶岩湊得離他近了一點,示意他擡頭看天:“你看,今天的星星好亮。但其實星星是一直存在的,白天的時候也有,如果周圍都是光明的,你就看不到它了。只有天黑下來的時候,它們才會發亮。我們這些人呢,也就像是星星一樣,如果一切都好,我們就不需要有存在感。可是在那些被黑暗包圍的地方,就會真的很需要我們。”

紀知青紅了眼眶,他不喜歡這個比喻,只有死掉的人,才會變成星星,他語氣冷冷的:“我不喜歡星星,我只要眼前的人。如果……如果你真的怎麽樣了,我不會記着你的,我第二天就去找別人。”

聶岩哈哈大笑,把自己外套脫下來披在他身上,然後順勢摟住了他:“那你可要說到做到啊。”

紀知青不忍再回憶下去了,他又囫囵睡了一覺。下午時候,先前被村長罵回去的那些人陸陸續續重新回到了他的房間。帶着他們的孩子,拎着家裏的土産。一個講:“紀老師,我娃兒交給你,我放心。”他示意小孩把一籃子雞蛋放在了門邊上。再一個過來:“紀老師,我們沒有文化,不懂,但是那些都跟教書沒關系,你教書我們放心。”他留了一串風幹的臘腸……塗玉明和兔子奶奶也過來,塗玉明給他帶了一把深秋裏碩果僅存的小花。

他們一個個大人孩子,把逼仄的屋子擠滿了,擠不下的就透過窗戶看他,好像他是什麽稀罕的寶貝。跟紀知青目光對上的時候有的會微微低下頭,像做錯事的小孩子,齊整整地等着他訓話。

紀知青沉默了許久,而後對他們露出一個笑容來:“快帶孩子回去吧,等我好了再重新上課。”有個小女孩抹了抹眼淚,家長拐了拐她胳膊,她止住了聲音,眼睛紅紅地看着紀知青。紀知青沒有力氣說話,用口型對她說“沒事”。

他們離開之後,紀知青躺着看天花板,不少牆灰都剝落了,只留下斑駁的形狀。他按着之前手術留下的刀口,忽然想也許自己該回城裏,用剩下的時光去好好照顧紀寒星。可他扭頭又看到堆滿床頭櫃和窗臺的禮物,看到那串帶着露水的小花。

就算是山裏的季候比外面要晚一些,這個時節也是要爬到很高的山上才能采到的吧。

為什麽呢?為什麽要給他這樣的善意?其實他是被家裏趕出來的,他跟男人搞在一起,被撞破情欲糾纏的一幕,老紀同志當時氣得都快打死他了,他在鄰裏異樣的目光裏擡不起頭。他是作為一個羞恥的印記離開城市的。

然後他到了寧川,他的存在忽而變得重要了。他想到聶岩的話,明白這裏是需要他的。他好像不知不覺間,也成為了寧川的星星……

他稍微能站起來一點的時候又重新開了課,底下小孩都端端正正坐着乖巧地聽他講。他透過窗戶看外面的明朗白日……聶岩,如果我也變成星星,我會離你更近一點嗎?

深秋

紀知青的病一直沒好利索,他心中清楚這病症已無痊愈之日,只是挨日子了。能扛的小疼都扛過去,照舊白天把課時講滿,晚上回來改作業備課。這麽過了許久,終于疼痛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不得不重新回到城裏醫院。

走之前碰巧紀寒星打電話回來,說跟李顧這周回村,問他有沒有想吃的東西。紀寒星知道這麽問紀知青才不會開口,他只是想朝紀知青表達一點小孩子會有的粘人姿态。紀知青眼看瞞不過去,同他說了這周末自己要去城裏醫院,讓他不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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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顧也給家裏打了個電話,村長沒接到,倒是塗玉明正在小賣部蹭吃的聽到了:“電話?是李顧哥嗎?我來我來。”李顧在他心中有人生導師和可靠大哥的雙重意義,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小兔牙急需傾訴,他接過話筒把最近發生的一切都倒了出來。

電話那頭的李顧握着聽筒愣了多半天,這劈頭蓋臉的大消息砸得他眼冒金星。

他并非覺得紀知青喜歡男人有什麽不妥,只是有種面對新事物的迷茫。就像許寄文第一次問他“倚馬可待”是什麽意思,他只能睜着無知的大眼睛腦袋空空一樣。塗玉明的話裏重點太多,叫他一時間抓不過來,李顧花了好久才慢慢重啓了自己,後知後覺地想,原來,男人也可以喜歡男人的。

是以周末的時候兩個小孩子沒有回寧川,李顧接上紀寒星去了醫院。

見到紀知青的一瞬間李顧也吓壞了,紀知青已經形容消瘦,脆弱不堪,只有輪廓還依稀能看出從前的樣子。李顧甚至下意識想捂住紀寒星的眼。可是紀寒星的表現比他想象得要平靜,小孩走過去摸紀知青紮着吊針的手,輕輕給他吹了吹:“爸,疼嗎?”紀知青的臉瘦得脫形,他極力扯出一個笑容好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麽可怕:“沒事的。”

紀寒星悶悶地抱住了他。

過了好一會兒,紀知青才攢出一點說話的力氣,他開口讓紀寒星去打一壺熱水來。李顧主動請纓,紀知青搖頭,聲音虛弱:“你讓他去。”李顧只好傻站在原地,看着紀寒星走出,他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了,局促地望向紀知青。

紀知青目光從門口收回來,再看看自己因為挂水而顯得青筋凸出的手:“明天你把星星送回學校之後,來幫我辦出院手續吧。”

“什,什麽?”李顧驚得說不出話。

紀知青眼皮沉重得睜不開,聲音很輕:“治不好了,拖着也是在浪費錢。”李顧完全不會應對,如果是很多年後的李老板,他可以游刃有餘地處理這個情況,把每個人每件事都安排好。可眼下他還未成年,聽到紀知青這個“大決定”後整個人都發懵。怎,怎麽可以呢?都這樣了,不治的話不就等于放棄生命了嗎?可是他怎麽反駁紀知青呢……

“我有錢,繼續治。”

說話的是紀寒星,他就這麽平靜地邁着步子走進來,用還有些稚嫩的嗓音說着和年齡不符的話。李顧有種密謀壞事被抓包的感覺,心虛地去看紀知青的臉,對方也沉默着沒有作聲。紀寒星死死盯住紀知青:“我爸給我留的錢不是還有很多嗎?那就治呀。”

小孩的聲音很平靜,可是李顧聽得出他話裏強行壓抑的情緒,他覺得他下一秒就要哭出來,或者就要生氣了。李顧小心伸手想要去拉他:“星星。”

紀寒星沒有理他,一步步走到紀知青的身邊,他個子還不夠高,對躺着的紀知青來說卻是居高臨下的。紀知青看到他的眼睛發紅,他有心勸慰,紀寒星卻搶在他先一步開口:“你說過的,那些錢都是我的,是我爸爸用命換來的,我可以決定怎麽用。”他已經很克制,但他的年紀叫他沒法把話裏的委屈藏得更好一點。

紀知青對他輕輕搖頭,不知道是想說不值得,還是不要難過。紀寒星咬着自己下唇的牙齒一松,眼淚簌簌滾落:“你可以決定你不要這樣受罪地活着,我也可以自私一點,要求多過幾天有父親的日子嗎?”

李顧覺得自己心都要被揉碎了,可眼下他插不上嘴,大氣不敢喘地看着他們倆,最終紀知青妥協,伸手去碰紀寒星的臉:“不哭,聽你的。”

紀知青被換到了更好的病房,可惜他的癌症已經到了晚期,治無可治,不過用藥吊着一條命。

接連幾周都是兩個小朋友商量好,上課的日子他們輪流請假來陪紀知青,周末就一同過來。那時候紀寒星已經隐隐顯出了說一不二的氣場,紀知青和李顧竟然都沒能反駁這個安排。

到了那一天,時節已是深秋。醫院外面的行道樹大片地落着葉子,紀寒星的學校又讓學生們穿上了精致的小西裝外套。他和李顧坐在紀知青的床頭,直到下午,陽光都還很好,把周遭景物暈染成漂亮的金色。紀寒星握着紀知青的手,紀知青突然說:“你想知道你父親的事嗎?”

紀寒星在那一瞬間露出了小孩子該有的迷茫,他點點頭。先前他不問,是因為也不敢問,怕紀知青覺得尴尬。紀知青目光忽而悠遠,他的精神越發不濟,即使這樣半身坐起來也很快就疲憊不堪,李顧替他多加了幾個枕頭讓他仰靠着,紀知青長舒出一口氣。

他的第一句話是:“你的父親是一個英雄。”紀知青盡量只去說聶岩的事,他回憶到了那個時候的他和自己,可說給兩個孩子聽的卻只有聶岩的過去。大概他是覺得向孩子說起他與聶岩的情分是不恰當的。不過回憶拯救了病痛之中的他,讓他幾無血色的臉也暈染出幾分幸福的顏色。他全身好似浸沒在溫水之中,回憶裹挾着說不盡的酸甜滋味重新将他枯皺的心髒泡開舒展。

“所以……即使他沒有陪你長大,你也要知道,他是值得你為他驕傲的。”

紀知青閉上了眼。

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他的魂靈歸處,應該有年少意氣的聶岩在等着他,應該還有嘴硬心軟的老紀同志,不知道等他們再相見時,老紀同志會不會對他多一分理解……“星星,你要是難過,你就哭吧。”李顧說。

“我不哭。”紀寒星盯着躺在病床上的紀知青,倔強地不肯掉眼淚。

李顧嘆了一口氣,走過去把他的小腦袋掰過來,努力張開雙臂把人抱住。半晌他感覺到小孩的身體在顫抖,紀寒星終于在他懷裏哭了出來。

物歸原主(紀知青番外·上)

紀知青原本沒有想過,他會跟聶岩這樣的人成為朋友。他自己生于書香門第,在家長管束下,性情極為淡泊克制。他最是不喜聶岩這樣跳脫外化的心性,沒有想到命運卻奇異地讓他們成為了朋友。再後來他對聶岩感情發生變化,同他表白,被聶岩接受……一切都是那麽不可思議又順理成章。

大學畢業後,紀知青繼承父親的衣缽去當老師,而聶岩成了一名緝毒警。最初紀知青對這個職業并沒有什麽概念,只覺得是這個年輕戀人的中二病之選,他不喜歡,卻也沒有阻攔。直到某次聶岩離開去執行任務,數月之後負傷歸來,紀知青第一次嘗到了名為“失去”的恐懼。他試圖勸說聶岩換個工作,話說出去自己倒先輸了氣勢,他知道,聶岩其實在這個崗位上,做得很好。聶岩同他說起自己的理想,紀知青窺見了戀人心裏更大的天地,他為此不安焦躁,又與有榮焉。

他們一直沒有發生過更親密的關系。那一次是他們分別數月之後的重逢,解決了這個小小的争論,聶岩深深地吻他,卻在快到最後一步的時候忍住,他說:“再等等,等我做出個樣子來,有點貢獻了,就有底氣去你家跟紀老師說。”紀知青紅着臉扭頭,小聲道:“誰需要你去說。”聶岩故作詫異,眼神追着他不放:“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嗎?”

“我爸很古板的。”紀知青道。他都能想到如果去找老紀說這個事,說不準兩人都會被打出家門。他心中對老紀同志的諒解不抱期望,可是聶岩堅持,又讓他的內心覺得甜蜜。

聶岩笑着攬他肩膀:“放心,紀老師會理解我們的。我這可是在為人民做貢獻,到時候立了功,獎章往你家老紀桌上一拍。是不是,特了不起!”“你就這點出息呀,立功就為這個?”聶岩慢慢收斂表情想了想:“也是,也不全是。你看咱倆以後路肯定不如正常夫妻好走,我多做點好事,說不準就有好運氣呢。”紀知青故作嫌棄:“迷信吧你就。”

那天紀知青穿着他的外套,跟他看了一夜星星。聶岩因為負傷獲得了幾天假期,紀知青也請了假,跟他窩在一起。他們還一起去照相館拍了照,他們敢在人前做出的最親密姿态不過肩膀勾着肩膀,像個好兄弟的樣子,只有寫在眼角眉梢的情意他們自己知道。

而後聶岩一走就是一年多,紀知青每晚都難以入眠,怕他出事,怕他又帶着一身傷回來,都是困得不行了才敢閉上眼。有一天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個人大力拽進巷子裏,紀知青正要呼救,一雙粗糙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而後他聽到聶岩沙啞的聲音:“是我。”

紀知青慢慢松懈下來。巷口那盞老路燈照出他心心念念的人——聶岩的胡子沒刮,整個人變得黑瘦,還多了幾分匪氣,他的頭發剪短了,摸起來紮手。紀知青長久地凝望他,丢失了語言,聶岩一把将他按在自己心口,聲音低得讓人覺得壓抑:“我很想你。”

紀知青想自己當時一定是流淚了,不然看到的人為什麽這麽模糊呢:“你可以回來嗎?不要再去了。”

聶岩伸手輕輕把他的眼淚擦掉:“還不能。”

紀知青不可控制地露出哀切神色。聶岩的嘴唇顫抖,半晌之後他才終于下定決心似的:“知青,我有了一個孩子。”像是怕紀知青沒有聽明白,他又說了一遍:“我在‘那邊’跟人生了一個孩子。”

他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極為複雜,無數要說的話都藏了他死死鎖住紀知青的眼神裏。我有孩子了,你會罵我嗎?我背叛了你。你會從此不理我,忘記我嗎?可是我……我有孩子了,你會為我高興嗎?那是一個柔軟又漂亮的小生命,我希望将來能帶他見見你。

紀知青感覺自己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他用了多半天才回過神,聲音抖得不像話:“他是什麽樣的?”

聶岩的眼神慢慢變得柔軟,他輕輕地說:“是個男孩兒,叫小星星。”聶岩從懷裏掏出了小孩的照片。紀知青接過了,照片上的小孩眼睛很大,皮膚白白的,看起來像個面捏的小娃娃。也許因為他是聶岩的孩子,紀知青覺得那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小孩。

“是叫聶星嗎?”

“不是,”聶岩的眼睛垂了下去:“他不知道爸爸的真名。”是的……他是個卧底,連自己唯一的骨肉都不能知道他的真名,至少在當下如此。

“他很可愛,你會逗他玩嗎?”紀知青輕聲問。

“嗯!”聶岩很用力地點頭:“星星很乖,看見爸爸就會笑。”他們在并不明亮的路燈下對着一張孩子的照片讨論,像每一對平凡的夫妻。可也都知道這是假相。話語聲漸漸平息,兩人相顧無言,他們含淚互相凝望,卻也都哭不出來了。聶岩的眸光一瞬間黯淡下去,說他要走了,他不能離開太久。

“聶岩。”紀知青叫住了他,“你愛孩子的母親麽?”

聶岩回頭,在路燈下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笑容來,他的喉嚨動了動,無法開口……事已至此,他如何剖白都好似是在給自己找理由。他自诩對得起他的工作,可終究是辜負了紀知青。

那是聶岩混進去幾個月之後。他彼時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眼裏揉不得沙子,也還不會取舍,不肯放任任何一次壞事在自己眼前發生,精準地回傳了多次情報。這樣頻繁被警方攪亂的生意,引起了毒枭的懷疑。一次在地下酒吧的交易中,他謊稱去洗手間,找他的下線。沒想到下線早已被盯上,聶岩反應迅速,知道情況不對就趕緊抽身。

對方的人沒來得及看到他的臉,只追着他的背影跑了過來。他的心髒跳得飛快,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聶岩不得不推開了一間包廂的門滾進去藏起來。這走廊到盡頭已經沒剩幾間,很快,很快他們就會找到這裏來了。他在那一刻覺得自己要死了,可是他不甘心。

那個女人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目光寧定地看着他,帶着點譏诮又帶着點難以言說的悲憫:“警察叔叔,你需要我幫忙麽?”聶岩大驚,他知道她,其中一個小頭目的妹妹,叫錢茹,也是毒枭馬實意的情婦,之一。

“什麽意思?”

那個女人很平靜,朝他攤了攤手,表示自己什麽武器都沒帶:“我知道你身份,你不用戒備我。那不是我親哥,我是我媽帶過去的。可惜她吸毒死了,我只能跟着他讨口飯吃。”她風情萬種地點燃一根煙送到自己嘴邊,眼神卻還是盯着聶岩沒有挪開:“警察同志,如果你成功了,将來能把我帶出去麽?”

聶岩渾身都進入了戒備狀态,他在想,他有多大的幾率能在這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個人滅口。

錢茹笑了笑:“別想了,外面那些人很快會追來,你沒法解釋。為什麽剛好你不見這麽久,為什麽剛好他們發現了內線的蹤跡。除非……你在這裏上了我。”

聶岩面色一僵。

錢茹利落在他面前把衣服脫了,她面上毫無一個年輕女人的羞澀,眼神又冷又兇。錢茹說:“來真的,你要了我,我想懷孕,這樣就不用運毒了。”聶岩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意思,他的神情尴尬,并不敢看,錢茹冷硬的表情露出一絲悲哀之色:“太疼了,我沒有辦法習慣。每次幫他們運毒我都覺得下面疼得要裂開了,但我吃他們的飯,我就得幹這個。馬實意還沒有壞透,孕婦就不用幹這個了。來吧,我幫你一把,你也幫我一把。”

聶岩幾乎是顫抖着做了這件事。那些人追來的時候還大喇喇地圍觀了一下,錢茹嬌聲讓他們快滾,他們起哄離開。聶岩的缺席有了解釋,而他的下線在被抓到之後自盡,聶岩甚至來不及為他默哀。

錢茹懷孕,明面兒上公開了跟聶岩的關系。因着這層聯系,她哥對他徹底卸下防備,聶岩很不可思議地成了他們的“自己人”,毒枭見證了他們的婚禮。這件事連帶的好處是,聶岩從四人睡一起的房子搬了出來,他跟錢茹有了單獨的住處,這為傳遞消息帶來了方便。

看到錢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聶岩時常有種不真實感。他渾渾噩噩,直到那天聽到紀寒星的哭聲,他猛然一震,那一刻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崩塌了。他早該知道,這不是一場角色扮演,他不是落幕之後能全身而退的演員,他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就已經賭上了自己的一生。

現在他的戀人——紀知青,問他愛不愛那個女人,他不知道該如何說,實際上無論如何,他已經對她有了責任。他還沒有想過,如果真的成功回來會怎麽樣,錢茹,畢竟為他生了一個孩子……

紀知青覺得是自己勾引了聶岩,他唾棄自己,可是他無法忍受聶岩心裏沒有他的可能。他主動去吻聶岩,帶了他回家,他們失控了。他們在巨大的絕望之下走出了從未走出的那一步,年輕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像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接觸,來釋放說不盡的無奈和再也不可能的愛意。

然後老紀回來了。

他沒有看清另一個人是誰,只知道自己兒子做出了他絕不可能諒解的事。“爸爸,爸爸,求您,不要說,不要喊!”他胡亂把聶岩的衣服塞給他,讓他趕緊走。聶岩不可以被發現,不然他的處境會很危險。倉促間他甚至來不及看清聶岩震驚負疚和悲傷的臉,只知道他必須要走……在事情鬧大之前。

那是混亂的一天。

老紀的怒喝引來了許多鄰居,他們看到了一個男人風似的從他院子裏逃出來,人們只看清了那個背影的狼狽,沒人看得清他臉上的絕望。紀知青不肯交待出另一人是誰,也不肯認錯,他是被老紀的掃帚打出去的。而後他被學校長久地停職,紀知青失魂落魄,他在城市的角落找了個小房子住下來,有時候入了夜會偷偷回來看一看,希望再有機會,在路過那個巷子口的時候,再聽到什麽人說那一句:“是我。”

再後來,康樹仁——聶岩的隊長,找到了他,告訴了他聶岩犧牲的消息。紀知青不肯相信,他覺得那是一場騙局,也許這人是來騙他錢的,他反應激烈:“你為什麽要聯系我,我從來都不認識你。”

康樹仁說,因為聶岩留在局裏的檔案,聯系人除了他的父母,還有你。

紀知青難以置信地盯着他,無意識地搖頭:“我不信,我一個字都不信。你就是來騙我的,聶岩活得好好的,他說過他會活着回來的!”康樹仁把照片遞給他,那是他們當時一起去照相館拍的,肩膀搭肩膀的兩個人,裝成兄弟模樣的……一對有情人。

“為什麽?為什麽……”

康樹仁說:“這是我從他那裏沒收的。”

紀知青倏然擡眼死盯住他,康樹仁語氣沉緩:“他去出任務之前,想帶走的唯一一樣跟自己相關的東西,就是這張照片。但你知道的,我們這行,沒有什麽僥幸可言。萬一被發現會沒命的。所以我沒收了,說等他回來再給他。”

可是現在聶岩不會再回來了,他只好來把照片……物歸原主。

風光(紀知青番外·下)

根據康樹仁的說法,聶岩參與的行動最後還是出了一點差錯,他們沒能将馬實意的人一網打盡,有幾個對毒枭死忠的小頭目逃了出來。參與人員怕被報複,他們的犧牲也是悄無聲息的。聶岩的父母回到了老家生活,錢茹跟他們一起,帶着那個小孩。康樹仁說:“她提供了很多消息,這是權衡之後的結果,給了她緩刑的機會。”

紀知青去過一次聶岩老家,他拎着禮物站到聶岩的父母跟前,自我介紹說:“我是他的朋友。”

家裏不敢把聶岩的照片擺出來,紀知青對着屋裏那個沒有遺照的香案上了一炷香。

當時錢茹正在哄着那個孩子玩,女人很漂亮,抱着小孩的時候身上有種母性的光輝。紀知青對這個孩子的心情複雜,他不敢上前去細看,把自己買的長命鎖塞在他手裏就落荒而逃。他想起跟聶岩一起在燈下看照片的時候,他當時有過不可與人言的奢望。

對那之後的事,紀知青一直在忏悔。他想也許是他的錯,他不該勾引一個有孩子的父親,這一定是上天對他的報複,應在了聶岩身上。如果給他機會重來一次,聶岩能活着回來,他一定把自己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藏得好好的,哪怕是以後都只能遠遠看着,只要聶岩一家幸福,他也覺得很滿足。

從聶岩老家出來,紀知青心灰意冷,他帶着那張照片,在地圖上找了一個犄角旮旯的村子,他想去求死。在他即将跳下萬丈深淵的時候,有個渾厚的聲音響起:“後生,拉我一把。”老村長去撿山裏的果子,沒留神被卡在了石頭縫裏。

紀知青不介意臨死前去做件好事,于是伸手拉了他來上來,發現這人健談得很,通俗點說是啰嗦。對方沒啥文化,說話卻中氣十足,總是很有幹勁的樣子。他說自己是寧川的村長,趁着今天天氣好出來看看收成,他遞了個果子過去:“今年還行,讓他們一起來摘了曬幹,拿到集市上能賣不少錢呢。”

紀知青默默接過,他有點同情對方,這一個一個果子地摘是個大工程,曬幹之後難說能剩下多少,又能換幾個錢呢。他沒說話,那老村夫又找他搭話,問他怎麽在這裏。紀知青不好說自己是來跳崖求死,囫囵騙他講是替學校來鄉下采風。老村長卻忽然見到真神似的激動起來:“這麽說你認字啊?哎,也對,一看就是個讀書人。”

“是,我讀過大學。”

老村長眼裏幾乎被點燃了,神神叨叨地說:“我昨天做夢寧川有好事發生,沒想到是真的。”

他不由分說拽着紀知青回去,要請他吃午飯,那四處漏風的家裏還有個瘦猴似的小黑娃。老村長把一本舊書遞到他跟前,一手拽着那個孩子,他那張老臉露出羞澀的神情來:“紀,紀老師,你能不能給他講講這首詩,我,我也沒認幾個字,教不了這娃娃。”

紀知青接過來,蹲到那小瘦猴跟前,小孩膽子倒是大,見了生人也不怕,眼睛雪亮,看着很有精神。紀知青問,你叫什麽名字。他用濃重的方言吐出兩個字:“李顧。”紀知青又問:“會寫名字嗎?”李顧無知者無畏,大大方方講:“不會。”

紀知青就這麽在寧川留下了。他聯系原來的學校,把自己的工作檔案也調了過來,這對大家都是皆大歡喜,他不用成為城裏那個尴尬之人,寧川也有了老師。他只想在尋死之前捎帶手做一些事,卻在這裏慢慢找到了一點存在的意義。

第二年到了聶岩的祭日,他找去聶岩老家,想要再去給他上一炷香。他暫時不打算死了,每年一炷香,是這人間裏,他和聶岩能有的最近的關系。

誰知恰好看到那一場大火,尋仇的人果然來了,算準了聶岩祭日這一天。紀知青敏銳地察覺到不對,他沒有走過去,遠遠看着,火勢驚人,年久的老房子連骨頭帶渣地被火舌吞沒。而周圍鄰居無人敢去救。

紀知青沒留神腳下田埂,仿佛是天意,讓他看到了旁邊的孩子,脖子上還挂着他送的長命鎖。他一抱小孩就醒了,紀知青趕緊去捂他的嘴:“星星,別出聲。”他當機立斷,抱着孩子匆匆走出了村莊,頭也沒回。

房屋已經被付之一炬,他無法挽回,但這個孩子是聶岩唯一的血脈,無論如何,他都要保全他。康樹仁後來告訴他,錢茹和聶岩的父母一起死于那場大火。經過後來的調查盤問,鄰居家小孩說紀寒星是被他偷出去玩的,但沒料到才一會兒聶家就被火燒了,那幾個縱火的人形容可怖,他不敢把小孩帶回去,只敢遺棄在田裏。

“他的家人被尋仇,有我們的失職。有我在一天,就一定會追着那些人查下去。至于他的孩子,我會想辦法給他找個好人家的。”康樹仁說。

紀知青抱着懷裏的小面團看了許久:“把他交給我吧。”

他一個單身男子漢,又跟聶岩是那樣的關系,康樹仁先沒急着答應。他找人走訪調查了紀知青兩周,最後出面破格幫他辦了收養手續。

紀知青也是在那次之後第一次重回他長大的小院。

“你是說,他跟我姓紀?”老紀被紀寒星一笑軟了心腸,滿心滿眼只剩這麽一個娃娃:“我有孫子了,我有孫子了。”他慢慢了解了當年事,所有來不及說出的愧疚都變成了對紀寒星的寵愛。紀知青看他熟練地給孩子穿衣洗臉,問他:“你自己能帶好星星麽?”

老紀虎着一張臉:“你都是我帶大的,星星這麽乖,有什麽不好帶的。”于是紀知青在紀寒星稍微長大一點之後回到了寧川。小孩能自理了,交給老紀負擔也沒那麽重。而他在鄉下教書,為自己贖罪,為他人指路,逢年過節才回城裏一次,看看老紀,也看看紀寒星。這麽一晃好幾年,直到那年老紀去世,紀寒星才被紀知青帶回了寧川……

紀知青的喪事是村長過來主持的。那天康樹仁也來了,其人高大壯實,還因為長期身居高位帶着一股子殺伐果斷的氣質。李顧對這位康伯伯有點印象,先前紀知青病重時就想把小孩托付給他,因此李顧下意識擋住了紀寒星,生怕他會被搶走。康樹仁并未戳破小孩的這點心思,他叫了村長和紀寒星,跟他們商量之後,決定把紀知青葬在寧川。那幾個逃脫的毒販尚未被抓住,聶岩自己埋骨之處尚不安穩,不便把紀知青與他歸葬。整個過程裏紀寒星始終表現得很冷靜,李顧卻更憂心,攥着他的手一刻不敢放。

寧川這種小地方喪葬儀式沒有太多規矩限制,到了那天全村的人都披麻戴孝,天不亮就開始敲鑼打鼓送他上路。山河遼遠,寧川的人擡着棺材繞遍這裏的山路,紙錢灑了滿地。兔子奶奶說便是從前的財主過世,也沒有過這樣的風光。

他曾經被親人趕出家門,被鄰裏唾棄,失去了自己摯愛之人,命運讓他最終停駐在這個地方,授之以微末的善意。他心裏有許多的苦,這微末的善意也可點亮他,讓他在生命的盡頭為寧川點亮一盞燈。他的肉身很快被黃土掩埋,也無在世的親朋記挂,可許多人都記得他的存在,包括寧川此時靜寂的山河。

李·托尼·顧

紀寒星穿了件圓領的毛衣坐在紀家的小院子裏,外面罩着個老舊的圍裙,從脖子那兒系上去,把裏面衣服遮得嚴嚴實實。李顧站在他身側,手裏握一把剪刀,神情嚴肅異常:“是要前面短一點還是長一點?我覺得厚一點是不是暖和,但是薄了你自己在學校好洗。”紀寒星很乖地坐着沒動,任由他一邊唠叨一邊打量自己的腦袋。

李顧琢磨了好半天還沒辦法下手,紀寒星長得俏生,給他腦袋上做文章,讓他李顧覺得責任重大。經驗不足的李·托尼·顧陷入僵局。

最後紀寒星替他做了決定:“就剪個看起來兇一點的吧。”

李顧更緊張了:“是學校有人欺負你嗎?”

聽紀寒星說沒有他才放下心來,再一聯想覺得小孩是不是因為這樣的身世所以格外渴望力量,憐惜地揉了揉他的耳朵:“聽話,有什麽事兒哥會幫你的,要兇別人的時候你就放哥出來。”李顧說完倏然閉嘴,意識到他沒把自己當人。紀寒星眉眼都柔軟下來,笑眯眯看他道:“那就随便剪短點好了。”

每個有過跟美發師鬥争經驗的人都知道,“随便剪短點”這句話一出,通常不會有什麽好結果。李顧白瞎了猶豫多時,一剪刀下去——剪豁了。

李顧小臉慘白,用慘不忍睹的表情看着紀寒星的後腦勺,嗫嚅着說:“那個,星星啊……哥帶你去理發店吧。”

紀寒星從凳子上跳下來,回屋拿了個鏡子一照,甩甩自己的小腦袋:“我覺得挺好,短了呢。”李顧一副“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此刻已到傷心處”的表情:“還是去修一下吧。”

紀寒星湊到他跟前來,突兀地問:“我帥嗎?”

李顧傻不愣登回答:“帥。”

紀寒星樂了:“那就行,帥的人怎麽整都帥。”

“可是這跟狗啃出來似的……”說完李顧再次倏然閉嘴,紀寒星頂着一頭參差的亂毛笑得眉眼彎彎。

今天是周末。每周五放學回小院待兩天,成了他們的日常。

當初康樹仁問紀寒星願不願意跟他走,其實已經做好自己收養他的準備。這不算個好選擇,因為他自己也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暗中盯着想要報複他的不在少數,所以他至今無子。

可這卻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方案:紀寒星已經記事,不是容易被收養的年紀了,領養家庭會擔心這樣的養不熟。小孩生得也漂亮,康樹仁見過的事多,更不放心把他交給不熟悉的人。

當時村長看看紀寒星,再看看康樹仁,有話不敢說,他天生活得低人一等,對康樹仁這樣的大官有很大的敬畏,沒有在他面前發言的勇氣。倒是李顧先一步站了出來,透着一股小牛似的勁兒:“我!我來,我養他行不?”

康樹仁慢慢轉過頭,眼光從他身上略過,輕忽地一笑:“你養?你拿什麽養?”

這一句紮在李顧痛處,他有些心虛卻又更怕被看輕,恨不能眼睛再長大一點,好叫這堅定目光能放大數倍,閃瞎眼前這位。可是短暫的氣不順之後他慢慢低下頭去,意識到這點少年意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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