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節課給李顧上得心裏慢慢涼了下去

沒法争取到紀寒星的,于是他思索片刻之後緩緩開口:“我成績不差,再幾年就能出來找個好工作掙錢了。現在也可以打零工賺錢的,真的,你問星星。外面壞人多,我,我雖然現在沒啥錢,但是我不會叫星星被人欺負的。他不走,我養他。”

康樹仁問老村長:“你怎麽說?”

村長緊張得手心直擦褲縫:“紀老師的娃娃,我們要養的。就算養不了那麽精細,肯定也都給他最好的,不能叫他受委屈。”

紀寒星垂着眼,發喪的這幾天,從學校穿回來的小西裝他還沒有換下去,顯得矜貴又格格不入。

康樹仁看了看他們,把紀寒星叫到一邊,蹲下來問他:“你願意跟他們一起麽?”紀寒星看看畏縮但是急切的老村長,再看看幾乎想要沖過來的李顧,低聲問:“他們會因為我有麻煩嗎?”

康樹仁微微詫異,而後撫摸着孩子頭頂:“不會。”他再也不會讓悲劇重演。紀寒星抿着嘴,對那邊兩位露出了小孩隔着玻璃櫥窗看到小蛋糕的表情。

康樹仁這就看懂了,實際上在他剛來的時候,就看出了紀寒星跟他們很相處得來:“那就……這麽決定了?”

紀寒星拉住了他的袖子:“康伯伯,我以後……可以成為我爸爸那樣的人麽?”康樹仁一震:“為什麽?”

“他沒抓到的,我想替他抓回來。”

之後康樹仁同意了把紀寒星的監護人寫成老村長。他悄悄告知紀寒星,老紀在遺囑裏其實把所有財産都給了他,老紀的畢生積蓄與城裏的那間小院,再加上聶岩的撫恤金,即使被看病用掉一些,剩下的仍算豐厚。“那些錢你留着以後用,不要告訴任何人。每個月我會額外給村長打你的生活費,受了委屈就打我電話。”康樹仁想得很到位,一個無依無靠又有家底的小孩子,是一塊招人的肥肉。即便現在的好是真的,将來也難保不會生出別的想法。

紀寒星過了好一會兒才應答他:“好。”

他就這麽被記在了老村長名下,讓這老村夫緊張萬分。李顧是他真正意義上拉扯大的兒子,可這孩子皮實,摔摔打打也就長大了。紀寒星不是,是天降了一個矜貴的寶貝到他家來,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以前算命的就說他命裏有兩個兒子,晚年還能大富大貴,村長後來無數次被生活按着頭的時候都在想那肯定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格外心疼自己賞給他的兩個茶葉蛋。沒想到現在真的還有了兩個大小子記在他名下,他差點昏了頭捧一杯茶敬上去,管紀寒星叫爹。

一切處理停當,倆孩子雙雙回到學校上課。

這段時間紀寒星表現出了超常的冷靜懂事,因為時時守着他觀察,李顧那顆遲鈍的心髒硬生生被磨出了一點通透的意思。他知道紀寒星是個心重的孩子,面上不顯山不顯水并不代表他真的沒有問題。正常上課後不能見到紀寒星他總覺得不放心,于是約定好了,每周末都去接紀寒星回小院來,他買菜做飯,一起熱熱乎乎吃一頓,讓紀寒星不至于顯得冷落。

下課時候李顧被餘威叫住,問他周末能不能過來。李顧問幹啥,餘威很簡潔地說,玩兒。李顧一頭霧水,還是徐源偷偷告訴他周六是餘威生日,不想讓同學破費送禮物,所以不說,但還是想請大家一起吃個飯樂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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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顧倒是很願意捧場,只不過他得回家帶孩子,抱歉說周末騰不出時間,餘威頭一扭:“不來就算了。”李顧樂了,一拍他的胸脯:“幹嘛呀,你都讓我去過生日了,那不就是朋友了嘛。”餘威別扭地丢下他走了。

李顧突然發現一個事,原來城裏孩子過生日是要稍微操辦一下的——可認識紀寒星這麽久,小朋友好像還沒有過像樣的生日。辦領養手續的時候他看過紀寒星的出生日期,也不過距離現在個把多月。李顧就快成年,自覺是紀寒星半個爹,他琢磨着今年該給紀寒星過個像樣的生日了。

但籌劃這件事的前提是,錢。李顧恰巧很缺。

世界上就有這麽湊巧的事,一中又開始張羅運動會,讓各個班主任到自己班裏動員學生參加。眼下本身是課業忙起來的時候,又加上這大冷天的,班上各個窩在教室裏,像一群鹌鹑。沒啥人想去運動。許寄文動員各位,說贏了比賽有獎勵。鹌鹑們頓時齊刷刷擡頭看他,許寄文神秘一笑:“去比賽就不用上課了。”

“切……”班裏響起衆人大合嘆。許寄文似乎很為自己的幽默水平得意,臉上褶子更緊湊了,故意停頓半晌才說:“我打聽了,能在學校拿獎就能作為代表去參加市裏運動會,這次連參與獎都是牌子的運動裝,再往上獎勵更多。就去露個臉怎麽了,你們別比我這老年人還怕冷啊。”

如果贏了市裏比賽就有三百塊獎金,這筆錢不算多,可在當時也不算少了。李顧一下子眼睛亮了。他特別捧場地報了名,在學校內部選拔賽的時候表現出了超常的賣力。李顧跑一千米的那天全班都去看了。同一場跑的也有別班體育素質很好的男生,甚至有些就是為了走體育生這條路的。可李顧一點不輸他們,他的身影始終保持在前三的位置,徐源倒抽氣感嘆:“這也太快了,跟被狗追了似的。”前面站在看臺欄杆邊的許寄文回頭,對他露出了“你沒文化我會丢臉”的凝視,徐源立馬指着場下,搖頭晃腦道:“啊,這就是風馳電掣的感覺啊!”

李顧前後兩位都跟他咬得緊,他們的同學站起來喊加油,七班不甘示弱,大聲叫着李顧名字。他最終沖線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凝住,裁判按表,接着歡呼聲和鼓掌聲同時響起。李顧跑得太急一時剎不住,由着慣性又往前沖出十幾米。

李顧弓着腰耷拉着腦袋喘氣,腦子已經不太夠用,只模糊意識到自己代表學校去市裏的比賽資格應該是穩了。

許寄文早走下看臺,此刻反而慢悠悠地從他身邊經過,施恩似的給了一瓶水。然後很嫌棄地說你是又看着那點小錢就走不動道啦?李顧跑大勁兒了,現在還心率過速,沒能回話。許寄文從鼻子裏出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說你這點勁頭要是用在學習……”話沒說完自己覺得不對,李顧倒是,念書也是拼了命的。李顧看穿了這老書生想說什麽,氣沒喘勻就對着他傻樂,結果笑岔氣了,趕緊給自己捂住肚子揉。

許寄文側了他一眼,明顯是關心,說出話來卻還是那個調調:“其他我不多講你,你心裏要有數,一高可得穩穩地進。”李顧朝他點點頭。

來年他就是初三了,整座城市的初三生都很想進一高。那是城裏最有希望進大學的第一高中,升學率賊有保障。幾乎每家家長都會說,進了一高,就是一只腳邁進了學校大門。李顧其實不太諒解這個比方,如果說考進一高算一只腳邁進大學,考出去算兩只腳都進大學,那感情這三年都是裆卡在大學門檻上,不雅得很。不過他對這個目标倒是很虔誠在趨近,考上一高和照顧星星,是他人生最近的兩件大事。

許寄文訓話訓完了,這才開始提點他,說你到了市裏比賽,想贏就沒這麽容易了,肯定有比你專業比你快的。趁着還有倆禮拜去市裏,你去找體育老師,讓他給你加訓一下做個指導。李顧從善如流接受建議,确實找出不少可提高的地方,還學來一套增強耐力和提高瞬時爆發力的鍛煉動作。體育老師叫他多練習,李顧不敢怠慢,每天下了晚課就去操場給自己加訓,繞着跑道一圈一圈,不帶一點含糊。

比起正經接受訓練的體育生來講,他可能沒有技巧上的優勢,不過好在大家都年輕,經驗差距未必很大,而他是個氣勢洶洶的少年人,還比別人都肯拼命。

那周接了紀寒星回來他沒提這件事。晚間氣溫又下降,李顧把一早就曬得松軟的被子鋪好,讓洗過澡的紀寒星鑽進被窩裏去。他忙活一天想起正事沒幹,自己放下準備去洗澡的衣服跑到院子裏練習高擡腿。月色之下,年少的身體透出一種健康和蓬勃的漂亮,綴着幾個洞的破舊白背心也擋不住少年人柔韌的肌肉和修長的身材。月光流淌在他發梢,映出幽微的藍。

鍛煉完他嫌熱,頭發芯子裏都像是要冒火,于是背心一脫,直接就着冷水沖了一個澡。水珠順着脊背間那條漂亮的凹陷滑落,一直延伸到腰窩。

紀寒星沒睡,趴在窗臺看他,等李顧渾身冒着潮濕的水汽回來,他已經一個骨碌拱進被子裏,閉眼假裝睡了。

第二天在家待着沒事,李顧去外面撿了半截木頭,給餘威削出一個手工的小彈弓,Y型的樹枝上面用皮筋繃緊了,這是他之前跟着塗慶川打獵常有的行頭。紀寒星問他怎麽突然想起來做這個,李顧有意試試小孩反應:“班裏有個同學過生日,送個禮物給他。”“生日呀……”紀寒星應和一聲沒接話了,李顧仿佛根本沒想到他生日也快了似的,随口問:“你周末沒作業呀?”

紀寒星抿着嘴瞧了他一眼,抱着小凳子自己回屋了。滿以為周末哥哥會帶他玩兒,作業都是周五當天課間找時間做完了的,可沒想到李顧倒給自己找了個好差事,根本不管他了。

李顧一邊給剛削出來的彈弓打磨,一邊看着小孩氣呼呼又不肯表露的背影“嘿”了一聲,沒想到孩子還真計較上了。

石頭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在于它總有些尋常生活難得的閃光時刻。李顧度過了順風順水的一個學期,不僅如願拿到市內運動比賽的獎金給紀寒星買了蛋糕過生日,還在期末繼續坐穩年級第一的寶座。許老師因此有了一句常挂嘴邊的話,哦,你說李顧啊,他拿第一不是新聞,拿不到第一那才是新聞。這嘚瑟勁兒讓別班老師恨得牙癢。

這學期結束兩個孩子在小院住了一段時間,邊寫寒假作業邊等成績出來,時光從他們身邊倏忽而過。

李顧那天出去買菜,碰巧遇上邵力。他進城裏讀書之後漸漸感覺跟邵力不是同一種人了,能說的話也漸少,經過紀知青的事更是對他有種隐隐的敵意。少年人尚不熟悉情理法規,只會憑直覺來給人分親疏遠近。他覺得就算紀知青得了癌症,原本也沒多少日子可挨,但生命最後關頭,邵大軍把紀知青從前的事那樣宣揚都是很不該,如果不是當時紀知青恰好生病讓寧川衆人無暇他顧,村長是要帶人罵到邵家門口的。

他心裏有氣,邵力叫他,他佯裝沒聽見。

“哎哎哎,你別這個表情,跟見了仇人似的,那事我們做的不地道,我給你賠禮行不?”邵力心知症結何在,上趕着來跟他道歉,一把攬住李顧的肩膀。

李顧不理他,他就自顧自地說:“你這是打哪兒來的?怎麽還自己買菜做飯了?”李顧把他胳膊扒拉下來,對他這親厚态度有些無奈,心裏不知該把邵大軍的惡行“連坐”到幾分,不鹹不淡地說:“我現在帶着星星呢。”

“哦,就那個漂亮小孩兒,紀老師的兒子?”

李顧沒吭聲。

邵力也嘆氣了,他是見過紀寒星的,想到他沒了親人,亦覺得孩子可憐。可他爸是為了生意,如果不是紀知青在寧川搞出那樣的規矩,他爸也不會被逼急了幹那個事。紀知青教書就教書嘛,明晃晃擋着別人賺錢也很不地道。他有滿腹可用于辯論的話,可現在人都沒了,說這個沒意思。他也知道,李顧必然是不愛聽的。

“你等我一會兒。”話音未落,邵力整個人就跑不見了,過不一會兒,他拎了一箱牛奶回來找到李顧:“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那小孩。”

李顧沒答應,邵力單方面很熱情地跟了上來。幾年城裏生活也改變了他,邵力不像在村裏時候總是兇兇的,只會吓人,現在也學會了動腦子,用情感去裹挾別人,他道:“你別代他拒絕,這又不是給你的。”一句話把李顧堵得啞口無言。

邵力一路跟他跟到了小院子門口。紀寒星正坐在門檻上等着李顧回來,一派天真可愛。邵力見到紀寒星卻說不出話了,過了多半天才張嘴:“那個,我叫邵力,你還認識吧。這個……牛奶給你的。”紀寒星只是很平靜地看着他,像個全然不通人情的漂亮偶人。邵力見他一直沒反應,摸不透這孩子心裏怎麽想,最後不尴不尬地把牛奶放到了他面前:“唉,你,你好好的,你們吃飯吧,我走了。”

李顧看着他走遠,再回頭看小孩。紀寒星沒有說話,好似對這些都無動于衷。

李顧心裏慌了,他簡直恨死自己,當時就該狠狠拒絕邵力,不帶他回來。現在倒好,星星有情緒了,他做小伏低蹲到紀寒星跟前去:“不高興啦?”

紀寒星搖搖頭,面上表情柔和些許,起身去拎他手裏的袋子:“走吧,我餓啦。”李顧趕緊跟上。紀寒星扭頭看他一眼,又說:“還有牛奶呢,怎麽不拿呀?”李顧其實是怕他介意,就聽紀寒星小聲嘀咕:“一箱也不便宜。”李顧心酸又好笑:“你怎麽跟我似的,小錢串子。”他拿上牛奶回屋。

晚飯時候紀寒星問他邵力在城裏做什麽,李顧說還是做工程那些事,不過最近看樣子他混得挺開,還認識了一些城裏朋友。紀寒星就哦了一聲,李顧說其他我也不知道了,星星,你是不是對他有點……那哥以後不讓他來。紀寒星放下筷子,沒頭沒腦說了一句岔開話題:“冬瓜挺好吃的,明天想喝湯。”李顧立馬狗腿地接話:“行,明天哥就給你做冬瓜湯。”他去洗碗的時候自己還琢磨,明明是想跟紀寒星再多解釋幾句的,不知道怎麽就被他把話題給帶跑了。

紀寒星完全不像其他這個年紀的孩子難帶,他一直表現得乖順懂事,兩人之間也沒有過大的矛盾。李顧以前覺得這是因為自己在心理上永遠都會讓着星星,可現在一想,分明每次都是紀寒星在牽着他走。他想通這層之後覺得很是稀奇。

臨回去前一天紀寒星說給村裏的人買些過年禮物,李顧開始擔心他亂花錢,好在紀寒星買的都是很實用的東西,價格也并不離譜。李顧在一邊留意觀察着,越發覺得小孩心裏是有一杆秤的,他有時候看起來像個不谙世事的小精怪,有時候又分明是什麽都懂。

這樣的紀寒星讓李顧覺得更要好好照顧,無論是承蒙紀知青啓蒙的恩情,還是對小孩自身的憐惜。他甚至希望紀寒星不要那麽懂事,懂事就意味着不快樂,他寧願星星能過得高興一點。

寧川今年這個年過得實在乏善可陳,李顧聽說了今年村裏財務狀況不是特別好,還有一件事是村裏人走得太多,有些過年都沒回來,直接把孩子也帶走,在城裏的小出租屋過。他們在城裏奔波一年,也想在最熱鬧的時候留下,看看城裏的焰火。

紀知青一走寧川的教學就停了,上面答應派下來的支教老師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來,村長說願意從村裏撥出一部分錢來補貼給支教老師。但就算再加上這份補貼,依然不是什麽優厚的條件,吸引不到人。

村長面對越發冷落的寧川有些沮喪,還好孩子們回來了,給他的生活帶來一點活氣。

他最近總是往隔壁村跑,因為那兒發展程度好一些,有不少在過年要翻修老房子的。村長就去撿別人不要的材料回來攢着,好繼續鋪他的路。李顧知道之後氣得不行,覺得老村夫真的瘋魔了,當面就要噴他:“你去幹嘛呀,那嘩啦啦拆房子多危險,你跟在後面那麽撿也不怕被砸着。”老村長被他說得臉上沒光,低聲反駁他:“我注意着呢。”

李顧還是氣:“你注意有啥用啊,石頭長眼不?人家也幹工程呢,一刻都不能停,又不是勤等着你去拿,你非往裏面擠,傷了算誰的啊!”他語氣實在重,句句戳在老村長的心上,看到對方一個年紀不小的人露出孩子似的無助神色,李顧緩和了語氣:“我不是說了,你再等幾年嘛,我工作了就給你修路,等幾年好不好?”

村長還是倔,一梗脖子道:“你就別管我的事。”

李顧氣得直哼哼,他現在比老村長懂得更多,知道寧川想要發展,就必須得走出去。不是以附庸的身份去往城鎮輸血,而是以寧川的身份站起來,這條路确實很關鍵,可是……可是他們眼下根本做不到。路,太貴了。

這兩人都倔,無法互相說服,只好歹還相互有着情分,年還是能過。年夜飯上村長多喝了兩口酒,李顧還記挂着他搬廢料的事處處跟他不對付,說你省省吧,這瓶是不是都快喝沒了,不是要等我結婚嗎?村長光笑,也不說話,眯着眼看李顧,活像個看相算命的江湖騙子,最後這“江湖騙子”鐵口直斷:“唉,還結什麽婚,你小子就不是個有媳婦兒的面相,你爹我什麽都留不下來給你。”“嘿你還真是……”李顧一把奪了他的酒,裏面還剩了晃蕩的半瓶。他倒不為娶不上媳婦兒生氣,純粹是因為村長的語氣叫他聽了心裏堵。老村夫應該永遠是那個驢脾氣能随時跟全世界去抗争的,他稍微一流露出認命投降的意思,就叫李顧格外心中澀澀。

紀寒星适時出來轉圜,給村長夾了一筷子菜:“別喝酒了,多吃點菜來。”村長撫着心口感嘆:“還是星星好。”

一晃到了初五,村長大清早出去撿料子,最後是被人擡着回來的。隔壁村拆舊房子的時候旁人沒注意,牆倒下來,把村長腳趾骨砸得稀碎,左邊小腿也用不上勁兒。李顧紅着眼罵他:“你就是該!”可是他背過身自己卻又忍不住要哭。

他就是擔心會這樣,一直在心裏提防着,可事情還是發生了,如同宿命。他原本是個心竅不開屁事不懂的野小子,可現在他會哭了,他哭躺在床上哀哀叫的老村長,哭村裏修不上的這條路,也哭命運之哀。他的哭不是爆發出來的,倒像是積累了多時的委屈都變成了水澤,這個人的心裏再也裝不下了,就變成眼淚,從眼睛裏湧出來。

紀寒星去拉他的手,順着他的手指慢慢牽到他手心,小孩的手柔軟而溫熱,是幼嫩的,但充滿了生命力,他說:“別哭,李顧哥哥。”

李德正路

李顧以前覺得人的成長是按部就班的,如果在寧川這種地方,就是五六歲能幫家裏燒水煮飯,七八歲能幫忙幹農活撐起半邊天,十三四歲放出去養家糊口。如果按照城裏讀書的節奏,就是先讀初中,再讀高中,然後是大學,讀完了找個好工作。他沒想到有時候生活根本不給人按部就班的餘地,想要不被打倒,就只能成長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老村長那條腿始終也沒治好,他變成了一個瘸子,還是個有點傷心的瘸子。畢竟只剩一條好腿,攢料也沒原來利索。

李顧想到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比平時更兇猛地去學習,彼時他還沒有更好的路可走。許寄文發現李顧這學期确實有點虎,不僅在其他科目,連語文這科也力求把扣分點降到最低。幾次成績出來高得吓人,許寄文擔心過猶不及,囑咐道:“你穩着點就行,不用逼自己。只要能保持這個勢頭,去一高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他何止要穩穩進一高?他想穩穩地考市狀元!

可李顧沒敢跟許寄文說,他這是為了錢——每年前三都有助學金可領,大概有兩千塊,有了這個,他可以給老村長買一車石頭。

李顧在這麽高強度的學習下還保持着每周接紀寒星回家吃飯的習慣,沒過多久,紀寒星就主動跟他說周末不回去了,面對李顧的驚訝臉,紀寒星淡定地表示他給自己跳到了六年級,這學期要準備考初中。“周末我想多在學校待着看看書,哥哥也留學校吧,你應該比我更忙呀。”這是給李顧省了不少時間沒錯,可紀寒星的懂事叫他心中酸軟,難免多心地想紀寒星着急跳級到底是為什麽。紀寒星撇撇嘴,十分自然地表達自己的嫌棄:“老師講的都是小孩課程,紀爺爺老早教過我,我學着沒意思。”

“那就慢慢來吧,多交點同齡朋友是不是也挺好的?”李顧哄着問。

“太小孩了,跟他們玩不到一起去。”

李顧被他這模樣可愛到,心窩子都是一軟:“那改成每兩周回來一次吧,哥得常常見着你。”紀寒星想了想,說好。

這學期當真過得飛快,印象裏他們就見了那麽幾次,時間就已經呼啦啦推進到了各自的考試。

成績出來那天李顧很高興,也松了一口氣。這種高興是複雜且壓抑的,就好像一個高個子在低矮的房檐下,喘息餘地尚且不足,蹦也蹦不到多高。狀元已成定局,後面走完流程他就能拿到獎金,李顧一顆心落回肚子裏,開始盤算買石料的事。

他以為這兩千塊是他目前能拿到的最多的錢,沒想到有個西裝革履的人過來找他:“請問,你是七班那個聯考第一的李顧嗎?”來人自稱姓魏,魏先生自我介紹說是集英高中的年級主任,來之前稍微對他的情況做了一點了解,想跟李顧的家長談談。

李顧狐疑地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你有啥事直接跟我說吧。”

事情是這麽個事情,當地私立學校一直有“買學生”的情況存在。理由很簡單,除了一高這種公立的好學校,剩下的高中要麽是公立的,但師資和生源都一般;要麽是私立的,學費昂貴,想可着學生賺錢。這種學校一般窮孩子讀不起,學校為了面子好看,每年會花高價去“買”一些中考成績突出的學生進來,以獎學金的形式大筆支付出去,為的就是讓他們過來苦讀,提高一下升學率。

李顧平生第一次知道還有這麽社會的操作,整個人都驚呆了。驚訝之餘,心動也不是假的,他們給的條件很優厚。魏先生臉型瘦長,透着精明相,态度卻和氣,說話一直是和顏悅色的:“你底子好,來了集英老師也會着力培養你,學費食宿都能減免。集英是建立時間晚,口碑上才稍稍不如一高,但老師都是外聘來不錯的,你可以仔細想想。”

許寄文也來找他,說趁着他還沒回寧川,今晚替他擺了一桌酒。

江湖規矩嘛,考出這樣風光的成績家長都是要請老師吃飯的。這幾年來,七班的任課老師也都在李顧身上下了功夫。許寄文知道李顧家裏窮,還是被收養的,家裏必然顧不上這事,可如今他是狀元了,許寄文要他風風光光的畢業,禮數上不能落人口實。許寄文剛剛邀請完班裏其他的老師,估計收攬回來不少稱贊,整個人容光煥發,高興得像是今天他自己結婚:“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老校長不?他就是一高的校長。等你過去了,我得給你塞到一個好班,你就讀理科知不知道?你優勢在這裏。一高有個姓張的老師,他物理教得一絕,保不準你還能競賽拿獎……“

李顧低着頭一直不敢看他,聽到許寄文開始給他描繪未來,終于忍不住要打斷:“老師,我決定去集英了。”

他開口要了三萬,把自己給“賣”了。

許寄文多半天沒反應過來,末了“哦”了一聲徑直走了出去。李顧被他晾了一個下午,他覺得許寄文可能不會原諒他了。李顧心裏難過,許寄文願意管他以後去哪裏是真心為他好,可他自己眼皮子淺,配不上這份期待。天快黑了,許寄文又走回來,沒事人似的把他衣服整理好:“走啊,飯還能不吃麽?”李顧嗓子發緊,艱難道:“謝謝您。”

許寄文在城裏一個很牌面的酒樓開了個包間,七班的老師和一中的校長都在。許寄文一邊樂一邊說:“來給李顧也倒點,別的學生哪有剛初中畢業就能喝酒的,可這小子都快成年了。”李顧只記得那天的菜可真多,比他過年的時候看到的都要多,他還說了很多個謝謝。以及對許寄文說的很多個……對不起。

畢業寄語上,許寄文寫了跟紀知青同樣的那句話給他——少年心事當拿雲。

不要只被眼前的東西困住,世界上永遠比你想得更高更遠一些。即使生活本身有許多無奈,即使很多時候你陷在眼下的泥淖裏,但也還是要記得,往更遠的地方去看。

三萬,在那個時候夠修一條路了。

工人問這個年輕的出資人,路要叫什麽名字,李顧說叫李德正路吧。李德正,老村長的名字,很多年沒有人叫過了。他一直都活得像個沒有名字的人,一個身份成了他的名字,他就勤勤懇懇只為這個身份而活。

村長知道之後臊得慌,指着李顧說你給我改了,李顧說不改。村長急了,說我抽你你信不信,李顧一梗脖子,十分的理直氣壯,用他渾然天成的方言吼道:“是老子出的錢!”然後就被村長滿村追着打。

他跑得不快,老村夫壞了一條腿,已經快追不動他了。李顧有意慢下來被他追上,屁股上挨了兩下大鞋板子,可是他很快樂,笑得眼睛裏全是淚。

路快要竣工的時候,這個漫長的暑假也結束了。李顧就快成年,他已經是個結實好看的小夥子了。他們一家三口去看修好的路,那天李顧心情格外輕快,他蹲下來要背紀寒星過去。紀寒星這幾年也長高不少,他笑眯眯拒絕了依然被當做小孩子。李顧無奈,一眼瞟到了瘸腿的老村夫,不由分說背上他,跑得飛快。吓得老村長直捶他的後背,連聲叫小畜牲把他給放下。風呼呼而過,紀寒星跟在兩人後頭,他們一同往前走。

到了村口路碑那裏,李顧才把他放下。

那塊厚實的石碑上寫着李德正的名字,老村長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連墓碑都不用重新立,沒有比這更風光的了。他撫摸那塊石碑,從懷裏掏出自己珍藏的酒,往石頭上灑了一小杯。李顧欠欠地湊過去:“哎,給我也嘗一口呗?”他嘗了一點,辣得他眼睛裏直冒水,果然是他自己的“女兒紅”,烈得不行。

就是這條一直延伸到遠方的路,買了他三年。李顧把眼裏辣出來的水澤擦幹,那張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容,可是有什麽關系呢,他就要成年了,早該有承擔自己人生的勇氣。

啥情情愛愛的,不健康

紀寒星考上了城裏最好的中學,跟李顧這種野路子成仙不同,他一直都是名門正派。小孩因為跳級跳得太快,成績不是班裏最拔尖的,但他保持得挺好,永遠在第一梯隊,需要的時候稍微拼一拼亦可脫穎而出。紀寒星原本讀的那所學校是小學初中連着,他自己權衡之後覺得學費不劃算,于是考出來讀了普通中學。

學校離小院不遠,他開始走讀,每天早出晚歸。

而李顧去了集英,那位魏先生在他報名時找過他一次,問他要不要住在學校。李顧大喇喇地說:“不用不用,我有親戚在這裏呢,住他家也就半個小時的路,不遠的。”魏先生高深莫測看了他一眼,依舊是那幅和風細雨的樣子,循循善誘道:“那一來一回每天就要浪費一個小時了,學校是為你們好,你住這裏又不收費的,條件也不錯。比如你晚上發現什麽題目不會,也有值班老師能講。”

他說得入情入理,可惜李顧根本沒做這樣的考慮。他是個實誠孩子,對方提議雖然沒打動他,但他挺感念這位老師的熱心:“沒事兒,我就當體育鍛煉了,放心吧老師,不遠的。”魏先生把眼鏡戴好,對他笑了笑,人走了。

不知道是因為到了高中還是集英這所學校的緣故,這裏的氛圍李顧并不十分喜歡。整個班級都死氣沉沉的,那幫交了學費進來的都無心向學,但也不像初中時不讀書的還能活潑潑玩到一起去。

同時每個班都有幾個被買進來的學生,他們以一種超乎尋常的緊張感在學習,從第一天開始就穩穩紮根在了教室,大有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覺得浪費的意思。

不過李顧依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就很難得了,他不用再惦記着村長在寧川為了一點石料又幹出什麽事來,每天回家還可以看到紀寒星。李顧正經把自己當個監護人,別人這麽小的時候還在被家長照顧,現在他能獨自照顧一個孩子,這件事讓李顧覺得自己特酷。

紀寒星不再寄宿之後也少了很多便利,比如衣物需要人洗,飯需要人做。李顧毫不猶豫地一力承擔,他每天要起很早來準備兩個人的早餐和午餐,吃過早飯他再騎車送紀寒星去上學。

李顧放學也是急吼吼到了點就往紀寒星學校趕,人接回來,紀寒星寫作業,他去做晚飯。飯後要洗碗做家事,等紀寒星洗完澡上床睡覺了,他便抱着一盆衣服去院子裏洗。洗完開始寫自己的作業和溫習功課。

紀寒星要幫他的忙,說他也要做。李顧卻固執,比了比兩個人的身高,笑道:“你什麽時候長到我肩膀這兒,我再讓你做。”紀寒星踮腳嘗試了一下,一言不發地走了。李顧腦補了一下小孩扭過頭氣呼呼的樣子,自己先樂了。

其他被買進集英的學生有一種異樣的自覺,下課後也會主動留下來自習,天不到黑不回宿舍。李顧是個異數,到點就走,比上下班打卡還要準時。

他敏銳得感覺到老師對此可能有不滿,每次他收書包的時候都感覺任課老師欲言又止。可他真沒打算改,李顧想得很簡單,只要最終成績出的來,何必把分分鐘都花在這上面。他覺得高一的課程還不至于如此。

李顧也成功地在第一次測驗中用成績說話,全科目第一,牢牢堵住了學校還沒來得及發出的意見。從此之後更是準點上下學,多的時間都拿來給紀寒星做飯洗衣。他自己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在紀寒星這個歲數,幾乎是每天見長,正是需要好好吃飯的時候。家裏雖然不富餘,但他可以把菜做得更用心一點,搭配得更合理一點,叫紀寒星吃得有營養。

他們在小院穩定住下之後,邵力時不時會過來,每次來都提溜點東西。有時候是一箱牛奶,有時候是一袋子水果。

人心都是肉做的,他這樣頻頻示好,态度又誠懇,李顧也對他态度緩和了些。紀寒星也并沒有剛開始抵觸他,偶爾還會跟他說上幾句話。

後來邵力難得支吾地說起,問能不能周末帶他一個朋友來吃頓飯。李顧這才明白,邵力這麽上趕着跟自己交好,是因為有所求。

此事說來話長,邵力最開始肯定也不咋看得上李顧,覺得他這條讀書的路選得那叫一個一意孤行。但眼看着他當了狀元,還拿到錢給村裏修出一條貨真價實的路,邵力再看他的眼光就不一樣了。

邵力最近在追個女孩子叫小聞,是家中長女,初中畢業後進了一家美容美發店做學徒,供着家裏弟弟上學。小聞長得好看,人也不差,邵力挺喜歡她。可是小聞好像不太看得上他這樣做工的,當了包工頭也不行。邵力就說自己還有個當狀元的朋友,那可是實打實考了市裏第一名呢,一來二去才跟小聞混熟了。

他覺得帶她去見那些同樣灰頭土臉的人不夠排面,有李顧這個熟人叫他覺得自己仿佛也挺夠檔次的。小聞那些小姐妹之間都有一套看男人的方法流傳,什麽看他朋友什麽樣就知道他是什麽人啦,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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