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節課給李顧上得心裏慢慢涼了下去
邵力在決定帶她見自己朋友的時候,沒考慮別人,直接奔着李顧來了。
邵力這點小心思沒好跟李顧直說,所以當李顧見到他帶了一個女生來的時候有點懵圈:“這也是你老鄉?”
邵力說不是,是別人給他介紹來的。
李顧滿眼寫着疑惑:“你怎麽連女娃都帶來刷牆?”
邵力在楞了片刻之後,對他的覺悟表示徹底絕望:“我說,你是個男的嗎?你發育了嗎?”
李顧睜着無知的大眼睛,慢吞吞反應過來。他發育是發育了,還發育挺好的,就是腦子沒往那處想。這事咋說,他也不是不懂的,學校晚自習就有很多老師打着手電筒到處抓野鴛鴦呢,李顧大概明白。可這對他來說沒有什麽吸引力,戀愛有啥好談的,有學習重要嗎?
邵力看着他直搖頭,幫他擇菜的時候湊過來壓低了聲音:“我說,你不會都十八了,還沒有呢吧?”
有啥,啥?
李顧面對這個問題表現出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畏氣質:“啥情情愛愛的,不健康,我讀書呢。”邵力張大了嘴,一言難盡地看了他多半天,最後幽幽替他嘆了一口氣。
開始
紀寒星大概天生有招女性喜歡的特質,小聞自打見了他之後一直在說如果紀寒星是她弟弟就好了。
小聞算半個城裏人,她媽沒死的時候不怎麽要她幹活兒,也當了幾年被嬌養的女兒,所以她那雙手特別柔軟,像個年輕姑娘的樣子。店裏的其他姑娘大部分是苦孩子,要來學手藝謀個出路,在家裏農活幹了好多年,十根手指伸出來都是老繭。
而做美容是要在那些貴太太臉上來回摸的,手上有繭會刮得人臉疼。小聞那雙手靈活柔軟,貴太太們有些會指定要她來做,有了稀罕東西也不吝于打賞她。她又在店裏做了幾年,很得老板娘器重,因此手頭上比其他小姐妹寬裕一點,時不時會給紀寒星帶禮物。
李顧和邵力兩個老爺們站一起,看着小聞蹲下去給紀寒星試新買的鞋子,問他舒不舒服,鞋跟不跟腳,一副親姐姐的模樣。邵力完全被潛在女友忽視,郁悶得直摸自己下巴,同李顧道:“你說,這小孩将來長大還得了,怎麽這麽會讨女的喜歡?”
李顧看着他倆,紀寒星穿上鞋子試了試,眉眼彎彎地對小聞講:“謝謝姐姐。”
這讓李顧同學猝然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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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有點說不上來是咋了,畢竟紀寒星一直以來只跟他好,是“生死之交”到相依為命的關系,現在倒好了,紀寒星也對小聞笑得甜甜的,讓他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好似這樣深厚的情意也能被随随便便取代了似的。可李顧打心眼裏又覺得自己這個想法不磊落,小孩在這個年紀懂什麽,當然是誰對他好他就跟誰好了,他怎麽還在乎起這個了。
說女性殺手不是假的,所謂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寧川那位兔子奶奶也很寵紀寒星。以前老人家還覺得是紀老師的孩子,對他總保持着些距離,不敢輕易“蹂躏”。自打小孩挂進村長家戶頭之後,正經八百被當做了寧川的孩子,兔子奶奶每次見到他都是心肝兒心肝兒地叫。
當時聽說紀寒星升學的消息,她擔心孩子這麽小去讀初中會受了同學欺負,愣是不放心,在家收拾了不少寧川特産,讓他帶給老師。臨行密密縫的情意也不過如此了,她一邊打着包裹一邊念叨:“老師呀,喝了我的茶葉,就要照顧好我們小星星啊。小星星可乖啦,你要好好對他,兔子奶奶以後還給你送茶。”
紀寒星看着她動作,半晌後跑過去抱住她的腿,叫奶奶。兔子奶奶歡喜得不得了。塗玉明一臉狐疑看向李顧:“哥,你說,我是親的還是星星是親的?”
李顧拐了他一肘子:“想啥呢,星星跟我才是親生的。”
塗玉明:“咋?你一個媳婦兒都娶不上的,還能生出星星來?”
李顧鼻子翹得老高:“我倆現在一個戶口咧。”
塗玉明拱手:“了不起了不起。”
兔子奶奶是個講究的老太太,她沒有名貴的包裝能拿來送禮,又不願紀寒星人前失了面子,于是裁了幾張印花的土布從外面裝好。這樣包出來的東西非但不土裏土氣,還透出些優雅靈巧的古韻。紀寒星開學時便帶上送出去了。
今天碰巧是個周末,趕上太陽好,紀寒星在院子裏和李顧一起曬被子。紀寒星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向李顧問起:“兔子奶奶那個茶有賣的嗎?”
李顧跟他溝通全無障礙,紀寒星哪怕三言兩語他也能明白對方在說什麽:“你說她給你帶學校的那個?”
紀寒星點頭:“唔,我們老師還想要。不是要我再送,她是想買一些。”
“行啊,回頭咱打電話回家呗,或者自己回去一趟帶來。”李顧挺爽快就同意了,“不過我都沒覺得那個茶好喝,你們老師喜歡啊?”
紀寒星點頭:“嗯!老師說那個減肥,她打算一直喝。”
這個理由李顧就更不懂了。他覺得每一口吃進去的東西都很珍貴,他為了能讓紀寒星長個子長肉,這幾個月他都沒少忙活,格外想不通怎麽會有人辛辛苦苦把吃進去的再減下去。
但很快有共鳴的就來了,小聞一點不見外地跨進院子來,身後還跟着邵力:“減肥?什麽東西能減肥?”
李顧扶額。紀寒星對她甜甜一笑:“我們在說寧川的一種茶。”看到他們在曬被子,小聞走過去,利落地把被子抻平整,用手給拍松軟,一邊親親熱熱跟紀寒星說話:“什麽茶呀?”
紀寒星笑道:“我也不知道具體名字,是村裏的兔子奶奶采了回來曬的,她懂一點草藥,讓我帶給老師,結果老師喝了說很減肥。”
小聞頓時來了精神:“是對外賣的嗎?減肥的話,能給我點不?”
“可以呀,直接送你了。”李顧和紀寒星對此都沒意見,小聞對紀寒星好,買給他的東西早就不止一包茶了。
李顧頭一天電話打回寧川,隔天村長就讓塗玉明趕着車帶他進城來,還帶了不少裝好的茶。鄉下那幾間小破房子跟老紀留下的小院沒法比,他四處看看,甚至不敢落腳,生怕占了人家便宜似的。
紀寒星看明白他這小小的尴尬,直接叫着爹把他給拽了進來。他的人生才剛開始,爹卻已經換到第三茬了,有一個算一個,都得珍惜着點。
看到他倆收拾幹淨的屋子和書桌上擺的各種教材,塗玉明露出豔羨的神色。塗慶川走之前還說過讓他讀書的話,可現在村裏沒有老師了,要到城裏讀的話開銷就會變大,兔子奶奶一個人肯定支撐不過來。他也只能失學在家,幫着處理各種家事,但每天還會在兔子奶奶的督促下把紀知青講過的舊教材拿出來再看一遍,就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教室那樣。
李顧難得粗中有細,揉小狗似的撸他腦袋:“沒啥,哥以後回去教你!”
臨走時紀寒星拿了錢給塗玉明帶回去,兔子憨憨的不敢收,紀寒星道:“這茶不應該算是奶奶送的,是我找奶奶要的,當然得給錢啦。”兔子這才在村長和李顧的首肯之下接了錢。茶送了該送的人,兩個小孩繼續過自己的日子,每天規律地上下學,在時光裏悄沒聲地完成成長。
直到周一那天晚上,紀寒星寫作業,李顧正在院子裏洗衣服,小聞笑容滿面跨進來,今天她連邵力都沒帶,一見李顧就說:“小子,你得謝謝我。”
李顧摸不着頭腦,他手上還沾着肥皂沫,整個人都寫着疑問。院子裏這燈不太行,可是清晰地照出了小聞明亮又得意的笑臉,她道:“李老板,茶我幫你賣出去了三十份,這周內能不能送貨來呀?”
當時誰都沒有意識這是一個開始。
閱覽室
大抵世界上所有的好運氣都根源于善良和愛。
小聞把茶要回去并非自己拿來喝。店裏那些貴太太來的時候要伺候些茶水,小聞就改給她們泡了寧川的茶。她們舌頭都很靈,喝出不一樣來就有人問了。小聞把情況這麽一說,說她有個遠方表弟在個窮村子生活,村裏住着個懂中醫的老太太,自己會去山裏采藥制藥。她懂不少這樣的方子,就是可惜山村偏僻,一直也沒機會賣到更遠的地方。
有些故事因素是天然讓人信任的,比如遙遠的山裏老太太,比如因貧窮而造成的閉塞,這些個貴太太喝出了好,又覺得這個故事格外可信,就找小聞預訂。
李顧一直都不敢相信:“你說啥,啥意思?”
小聞:“上次來你不是跟我講你們村還會到集市上賣這些嗎?我幫你找到路子了呀。”
李顧嘴巴多半天合不上,小聞笑道:“不過價格我先頭沒問你,也不敢自己說。”她報了個數,問李顧這樣行不行。
李顧都快呆了,結結巴巴道:“夠,夠了,都夠買一斤了。”他們往常去集市和藥店賣都是論斤稱的,一年下來也攢不到多少,這個價格簡直出乎他的意料,高得都有些……不厚道了。小聞搖搖頭,同他說道:“之前我賣護膚品的時候我們老板娘跟我講,這些人能進店裏,說明兩件事。一個是她們真的有錢,一個是她們願意在這些地方花錢。商人買東賣西幹的就是這回事,只要你的東西是好的,明明白白告訴她們了,就不算虧心。再說,你知道城裏包成這樣的茶賣多少錢一份嗎?”
李顧當然只能無知地搖頭。
小聞笑了,先前有紀寒星做比較,她完全沒覺得李顧這樣的大孩子有什麽可愛可親之處,今天看他這傻乎乎的樣子,倒是忍不住伸手出去摸了摸他的頭。眼前這男孩一驚一乍的,像極了剛開始到城裏謀生的自己。
那是一種生活對另一種生活的驚異。一直在為生存而掙紮的人驟然窺見了生活的偏頗之處,一開始震驚不解,後來可能會沮喪憤怒,最後才明白這種“不公平”才是生活的常态,就像從不均分的好運氣,從不均分的順遂人生。
小聞在美容院做事的時候,也經常幫老板替化妝品和保養品做銷售,一套賣出去可以拿到相當的提成。她對這種形式早已熟稔,這才想到可以這樣去賣寧川的山茶。除了已經賣出去的三十份,老板娘還同意她在店裏展示櫃上擺一些,于是小聞讓李顧總共給弄個八十份過來試試看。
有了這麽大單子,這下周末是真的要回寧川一趟了。
結果兔子奶奶一聽就慌了:“那怎麽行呀,這麽高的價格,哪兒還有人要呀?我這個也不是減什麽肥的,只是能有個輔助的作用。”
老太太是實誠人,她倒騰草藥一輩子也不敢說自己有藥到病除的本事。山裏長出來這些東西是好,可沒他們以為的那麽邪乎,要是一個人能躺着不動光靠喝茶就瘦下去,那非得是瀉藥不可。村長一想,也覺得很有道理,帶着滿屋子人陷入了道德困境。
李顧和紀寒星對視一眼,長輩會有這個反應,既是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紀寒星眨巴眨巴眼睛:“兔子奶奶,這個價格在城裏不算貴啦。你從采摘這些藥材茶葉,到曬幹,再配出茶,是花了很多時間的呀。”
兔子奶奶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在家閑着也沒事,這,這不能算錢。”
李顧嘆了一口氣:“那不能這麽講,要是別人請你去幫他幹這個活兒呢,你要錢不?就說你這個茶外頭包的土布,也是要錢的嘛。以前你整斤稱都是塑料袋裝的,哪有這個細致好看。”
兔子奶奶小聲道:“這就是我家裏找出來的布,又不花錢。”
李顧實在是無奈,緊追着問她:“那你這些土布買來不花錢的呀?一塊兩塊布你覺得沒有用錢,可是要你做三十個,八十個呢,還能不要錢?”兔子奶奶卡殼多半天,好像他說得也對。最後李顧跟她再三保證,不管這些茶後面的銷路如何,都不會去做虧心事,也不賺黑心錢,兔子奶奶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八十份茶葉不是小數目,她一個人包不過來,一整個周末,加上村長一家三口都幫忙,才勉強趕在李顧他們進城之前把東西做了出來。李顧頗有遠見地跟她說:“這些我先帶走試試看,您要是在家閑着,可以再曬一點茶葉原料,萬一能用上呢。”
他們就這樣載着滿滿當當的寧川特産茶出發了。
李顧在颠簸的山路上還不忘掏出練習冊來溫習,準備數學競賽的內容。紀寒星盯着他眼睛下方的青黑,小聲問道:“哥哥,是不是周末耽誤了你比較多時間?”李顧對他笑了笑,結果笑容還沒綻開完全就順勢打了個呵欠,讓他看起來淚汪汪的。他同紀寒星說:“沒事兒,哥是天才。”紀寒星的小鼻子皺了皺:“你睡會兒呗,趕車有玉明哥呢,到城裏我再叫你。”
李顧說着不困,卻是沒多會兒就趴在茶堆上打起盹兒了。他最近事情多得不得了,集英選中他去參加數學競賽,發了厚厚一沓參考資料給他。他自己又在小聞啓發下對茶葉的事情上了心,去閱覽室找了不少書來看。
集英教學樓都很氣派,裏面還有一個巨大的閱覽室,市面上大多報刊雜志都能在裏面找到。李顧找到商業相關,連過期的內容也翻出來,學着看別人怎麽做生意。人在成長中大抵都會經歷一個瞬間,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先前困擾自己的問題一下子清晰起來。雜志裏的商人經歷讓李顧忽然發現,他眼下走的這條讀書的路和他的寧川是不沖突的。
——他并非要抛開自己的出身和成長經歷,才能成為一個流水線走出來的好學生。事實上,一個人的人生必然是根植于他自己生長的土地,在後天環境和自身因素的共同影響下,塑造出一個獨一無二的人。
這些商業雜志上的思路跟許寄文之前給的閑書一起,讓李顧豁然開朗。他不是背棄了寧川要去當一個不沾微塵的讀書人,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所學,為他的寧川做點什麽。
李顧越想越興奮,想要把相關的書借回去看。結果閱覽室的管理員不許,還用十分奇異的神情打量他,說這裏的書都不外借的,你沒看都沒其他人動過嗎?李顧這時才忽然意識到,這間寬敞明亮的閱覽室一直是整棟教學樓裏最清冷的地方,除了他很少有學生會來。這早已成為共識,他此刻的表現倒像個完全不懂禮數的傻小子了。
李顧垂頭喪氣出去,結果遇到了魏先生,對方非常和藹地沖他一笑:“是李顧啊,來這裏幹什麽呢,考試又不考這些的。”
李顧見到熟人找回點熱情,回答十分順暢:“來拓寬知識面呀,看看課外書。”如果是許寄文的話,大抵就要順着問在看着什麽,然後跟他天南海北扯下去。
魏先生卻慢慢收斂了神色:“李顧,這次競賽,集英必須要有一個人獲獎。你明白嗎?”
李顧不明白。
他楞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從魏先生的表情裏讀出了一點他快忘記的事:他是被買來的,得獎是他的工作。
可這世間事如同流水
夜很深了。
李顧面前攤着競賽的類型題,老臺燈的燈罩發燙。他握着筆,頭一點一點,眼皮重得撐不開。如果說尋常的教科書知識是面向所有人的基礎教育,那麽競賽其實是留給天才的演武場。有兩道題他一直沒有想出解法,李顧困了,卻又不敢輕易放縱自己的睡意。他很清楚,如果做不出來的話,集英會覺得給他的錢就白花了。
李顧原本是塊很鈍的石頭,正因這份遲鈍無知,才可以叫他心無旁骛朝前走。可這世間事如同流水,一刻不停将人打磨。如今他那層“鈍”的殼子乍然被打破,裏面是七竅玲珑還是薄脆易碎,就快要見分曉了。他那塊被磨得稍微通透一點的心髒告訴他:他去集英,不是作為一個等待接受教育的學生角色,他是去獲獎,去提高升學率的。
這個認知讓他心裏發沉,打定主意要跟做不出來的題目死磕。不過在睡意漸濃的時候,那些白紙黑字還是不可控制地在他眼前變得模糊。每個字都認識,組合在一起之後大腦又分不出餘地來思考它們到底是什麽意思。
腳步聲響起。
紀寒星踩着拖鞋走進來,靜靜看了他片刻。
然後他走過去,把李顧給戳醒了,紀寒星語氣平淡卻又透着些難名的情緒:“回去睡覺。”
李顧揉開眼,目光尚且朦胧,在看清眼前是紀寒星的瞬間表情柔和下來,只語氣還有些含混:“星星,你怎麽來了?快回去睡,小心着涼。”
紀寒星凝定地看着他,李顧坐着,紀寒星反而比他高一點,是個居高臨下的姿态。紀寒星沒接他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回去睡覺。”
他抿着唇,看起來不太高興。初中小男生露出了鬧別扭的跡象,李顧不懂原因何在,習慣性帶着點讨好對他笑了笑:“快回去吧,我寫完這兩題就來。”
紀寒星幽深的眼瞧着他,然後利落地伸手把老臺燈拍滅了。屋裏頓時一片黑暗,李顧倏然愣住。過了一會兒眼睛适應了環境,能看到外頭卧室的燈亮着,些微的光照過來,隐隐勾出屋內陳設的輪廓。
李顧沒有貿然去開燈,他知道紀寒星應該是生氣了。這位初中小男生語氣堅定不容反駁:“回去睡,題目明天早上我叫你起來寫。”仿佛是察覺到李顧要說什麽,紀寒星先一步打斷了他的話:“早餐我做,留時間給你寫作業,現在回去睡覺。”
李顧很識時務地從座位上走下來,要去牽他。結果小男生有主見得很,自己扭身先走,壓根沒想等他。李顧怕他看不清環境被什麽東西絆到,剛剛要開口,結果自己腳下一個趔趄。紀寒星聞聲回頭,李顧心懷僥幸朝他一笑,紀寒星表情未變,轉身擡腳一氣呵成,李顧只能沒什麽出息地跟上。
紀寒星生氣是一件令他緊張的事,可看着生氣的紀寒星又讓他覺得好玩。李顧在這可惡的矛盾裏,稍稍消解了幾分心中積郁。
兩人休息暫時還是擠在一間房裏,書房專門用來寫作業,紀知青那間屋子暫時沒人去動。李顧替紀寒星把腳搓暖了塞進被子裏,然後仔細幫他把被子掖上。紀寒星有點別扭不想讓李顧這樣做,但他力氣暫時還沒有李顧大,只能被動接受了李姓大兄弟的服務。李顧小聲試探着問他:“要不我搬出去吧,是不是我每天學得太晚吵到你啦?這樣你都休息不好。”
紀寒星是背對着他的,沉默了多半天,李顧覺得他可能不想理自己了,這時紀寒星才不顯山不露水地冒出一句話來:“別說事兒,我困。”
李顧也困,沾到被子就發現先前被他忽略的倦意湧來,他很快閉上了眼睛。那些寫不出競賽題的恐懼和挫敗,一道被卷進黑甜夢鄉裏。還有長夜可供休憩,還有明日可供期待,忽然又覺得當時困擾自己的算是小問題。
第二天李顧跟紀寒星幾乎是前後腳醒,紀寒星盯着他進了書房去做題,然後自己有板有眼進了廚房。廚房裏傳來油滋滋的聲響,李顧怕紀寒星受傷,有意過去看一眼,結果剛一出門,就被聽到響動的紀寒星“瞪”了回來,李顧縮縮脖子,沒有什麽尊嚴地滾回去繼續奮鬥了。
睡了一夜大腦好像恢複了運轉,他幾乎沒有什麽阻礙把昨天的題目寫了出來,其中一道還發現了一簡一繁兩種解法。等李顧把習題冊合上才驚覺沒剩多少時間了,思路理出來之後還難在步驟繁瑣。他匆匆把東西塞進書包跨出房門,見紀寒星已經端正坐在小飯桌上,面前擺着一鍋兩碗,乍一看很像那麽回事。
紀寒星面容端肅,小大人似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李顧下意識對他服從,趕緊坐下,再一看容器內的東西……李顧倒抽了一口涼氣。
于是那天早上,大齡高中生李顧和初中小男生紀寒星吃到了焦黑的荷包蛋和齁死人的面條。人生經驗又豐富了一點呢。
接住神靈降落的雨
當李顧把從小聞那裏結到的茶錢給兔子奶奶的時候,老人家的感激溢于言表。他自覺受不起這麽鄭重的謝意,老實說實際賣的價格比這個高,不過是小聞幫忙賣的,所以每包也都給了她一些錢——這個是書裏說的提成。
兔子奶奶趕緊點頭表示她懂:“我就是不會說你那些花花名字,道理我明白,不能要人家白給你做事,這是禮數。”她說着又飛快數了幾張出來給李顧:“這個,你也拿着。”李顧沒要,卻還是被不由分說塞了一手。兔子奶奶手收回去,又動作幅度很小地朝他招了招,李顧過來,她湊到李顧耳朵邊上問:這個……以後還有人要不?
她問得很羞怯,仿佛把這好運當做上天給予的一份限時禮物,有的時候她應當感恩戴德,沒有的時候也是情理之中,連這一點盼頭都覺得羞于說出口。李顧聽得心中澀澀,對她爽朗笑道:那當然啊,人家都給你店裏擺上了,可多人能看到哩,總有人買的嘛。
兔子奶奶連聲說好,她想送塗玉明去城裏上學了:“就送到你之前學的地方,讓他有個書讀,将來能自己讨個生路。”李顧一口答應。當初他轉學是紀知青去辦的,具體怎麽給學生辦這些手續他不懂,他想到回去之後可能得找找許寄文。
李顧跟兔子奶奶說完出來,看到兔子紅着一雙眼,語氣帶着點質問意思:“我奶是不是讓你給我弄轉學的事咧?”李顧說是啊。兔子一抹眼睛,連帶着擦了一把止不住的鼻涕:“我不去。”李顧“嘿”了一聲:“哎我說你還挺有脾氣,你不去幹啥,怎麽還不聽人勸了還……”兔子眼睛紅得更厲害了,李顧疑心這只兔子精怕是要當場顯形,漸漸收了聲。塗玉明一股蠻力拽着他去屋後——那裏曬着一地的苦瓜片。塗玉明道:“我奶奶每天就是喝這個。她買不起降血糖的藥,後來針也不舍得給自己紮了,光喝這個不敢吃飯。我不讀書,我讀書花的都是她的救命錢。”
李顧一直都覺得,能讓人憐愛的小孩子是紀寒星那樣的。可是當塗玉明在他跟前哭得一臉花的時候,他竟然也動容。牆腳的小書桌是塗玉明讀書寫字的地方,本子翻得快要破爛,草稿本上字跡寫滿。李顧能想起來他還在寧川教室後頭“監學”的時候,看到塗玉明搖頭晃腦跟着紀知青讀書的樣子。塗玉明要是不想接着讀,他還有啥好哭的呢?
李顧的表情慢慢凝肅。貧窮,疾病,死亡……李顧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地覺得他的寧川其實是由這些東西組成的,像一個循環往複的噩夢,在其中的人誰也跳不出去。
他為此沮喪挫敗,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想跟哭得喘不過氣來的塗玉明說自己管不了。他生來背負這樣的原罪,可他做錯了什麽呢?他一直很努力在生活,生活不吝于抛給他的卻是一個接一個更大的難題。他不想管了,不願再做別人的青天聽一場冤屈。可是他不管,就要由李德正去管了。老村長管了一輩子,還搭進去一條腿,他還能再付出什麽呢……總有這麽一些時刻,你知道你逃了也沒關系,但你也清楚你該站出去。
站在命運的天幕下,接住神靈降落的雨。
李顧只用了很短的時間想明白這件事,快速完成了心理上的自我建設。他伸出粗粝的手把塗玉明臉上的眼淚三兩下刮幹淨:“沒事兒,我們把山茶賣出去就有錢了,你能讀書,你奶奶能看病,怕什麽,有哥呢。”
塗玉明那雙哭紅的眼睛竟然還能瞪得更大,裏面滿滿寫着崇拜。李顧及時阻止了他抱住自己大腿嗷嗷,并且把剛剛不小心給他蹭下來的鼻涕又擦回了塗玉明身上。
隔天“高大威猛李大哥”就狗腿地去找了小聞。
小聞近日沒事便去把貨架上那些茶理一理,防止落了灰塵影響觀感。老板娘問她怎麽對這些茶如此上心,小聞笑着搖搖頭,說都不容易,能幫着多賣點就多出點力。她挺會來事,笑嘻嘻去挽老板娘的胳膊,說您也幫我想想辦法呗,賺了錢我給您交攤位費。
老板娘大手一揮:“得了得了,你們年輕姑娘正是應該吃好穿好的時候,有錢你就自己留着。”她是生意做了多年的,給了小聞一些建議,說你看這些個牌子的護膚品為什麽能做大,首先它得有很多地方賣,每個地方賣一件,加起來就不是小數目。不然你以為我們這店裏隔三差五賣出去一套,人家廠裏還能活得下去麽?你這茶也是一個道理,即使我店裏來的人買回去天天喝,一次也要喝上十天半個月,下一次消費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這樣生意做不大的。小聞深以為然。
她最近已經對小院輕車熟路,一開始帶她來的邵力反而經常被她丢在一邊。小聞把事情跟李顧這麽一合計,李顧很快領會她的意思:“你說推銷?”小聞點頭,道:“城裏還有幾家美容院,我覺得可以去試試看。”
李顧覺得有道理,只是自己底氣不足,問:“她們能願意嗎?她們都不認識我。”小聞一副“那等你想明白再說”的樣子,壓根沒打算勸。李顧只能自己想通:“倒是行,我周末就去,先跑起來呗,我跑十家但凡有一家願意的我也賺了。”
小聞虎摸李顧狗頭。
少年的成長都是這樣的,對于人生初來乍到,有無數的憤慨、失落、懷疑需要被排解,可并非每個人都有好運氣遇到神父開解。于是有些人死于這些情緒亂線,有些始終未能掙脫。能夠完成自我開解,就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李顧這塊寧川的石頭,也終于在生活洗刷之下,開始學會自主成長了。
李顧開始每周末都帶上茶去找願意售賣的店主。李老板與人相處的技巧就在這個過程中飛快積累起來,每一次與人打交道都成了他的經驗儲備。比如前面一家老板很不耐煩,他後面就知道了撿要緊的說,一開始就明明白白把利潤擺出來。比如有人看輕他這學生氣濃重的樣子,他就狠狠心花錢買了一身衣裳,無事撐出十分底氣,不卑不亢去談事情。
在故事裏被敘述的這個一瞬間,對當下的李顧來說是漫長而折磨的。遭遇了無數拒絕,也揣摩到了更多人性。他不再像個随波逐流的人,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把很多事做好,他學會勇敢地把責任扛在了自己肩膀上。在李顧年輕而貧瘠的人生前半段,唯一解決之法,就是過得更努力一點。
初中小男生的叛逆
李顧得空回一中去找了一趟許寄文,問了給塗玉明辦轉學的事。許寄文答應得爽快,他還關心李顧的現狀。李顧說集英對學習抓得很嚴,自己現在準備競賽。許寄文想了想:“唔,競賽也好,去開開眼界。人得被天才欺負幾次,不然老覺得自己了不起。”
從這脾氣不太好的老書生眼裏,李顧讀出了一點溫暖的味道,他心中陡然一松。
他依舊是那副積極向上,人生一切都好的樣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剛來的時候這副表情是裝出來的。事實上他今天上午剛被三個店主拒絕,正陷入情緒陷阱裏。許寄文的話把他從牛角尖裏生生拽出來一截,叫他想起他的兩位老師共同寫給他的寄語,李顧豁然開闊。
許寄文說塗玉明的事情叫他別擔心,需要什麽他會通知的,到時候直接帶人來辦入學就行。李顧笑得特開心,沒個正形地講:“老師,我這算找人不?”許寄文扯着嘴角一樂:“行啊你,還沒出社會就懂找人了,你怎麽盡不學好呢。”李顧摸着頭嘿嘿一笑。他離開一中的時候看着門口那塊黑底白字的牌子,比起剛入學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往前走了很多了吧。
李顧月餘的努力開始收到效果,這個月陸續賣出去一百多份茶。他把錢給兔子奶奶讓她去買點正經的降血糖的藥,還給塗玉明搬回去自己的舊書,要他好好先看着,準備下個學期去插班。塗玉明要去住校,兔子奶奶擔憂良多,恨不能鍋碗瓢盆都給他備齊一份。李顧酸酸地對比了一下當初兩個包袱就讓他滾去城裏的李德正同志,深深感慨家裏還是有個女性長輩懂得照顧人。
紀寒星開口,說到時候讓玉明哥也住小院裏吧,大家互相有個照應,還能省點住宿錢。兔子怪不好意思的,不過大家一合計也覺得這樣更方便。
再回到兩個小朋友的生活。紀寒星一開始做飯不行,後面被李顧指點幾次掌握了法門,也能痛痛快快做出幾個好入口的小菜。家務變成兩人分擔着做,紀寒星掃着地,李顧看他做得有模有樣,也開始反思自己平時是不是太溺愛他了。紀寒星還是個小子呢,要是啥也不會幹,以後成家了對人女孩子也不好。李顧操着一顆家長的心,矛盾又欣慰地看着他的小朋友學會了做更多事。
競賽的日子也進入了倒計時,這麽久的籌備,臨到近前集英也完全沒有放松的意思。李顧每天的可用時間不比住校的學生多,他要先送紀寒星上學再折返,想進度不掉隊,就得多犧牲睡眠。這事他做得無怨無悔,紀寒星卻敏感。他在飯桌上說以後要自己去上學,不要李顧送了。李顧不能同意:“學校雖然不算遠,但走過去也得好久,這一路上人又那麽多,哥怎麽放心?”
“可我是男子漢!”紀寒星像個小孩那樣說話的時候,就表示他不想講道理,只想要對方答應。平時他這麽講話李顧肯定就答應了,可這件事上李顧很堅持:“這樣吧,等你長到能騎院裏自行車那麽高的時候,哥就讓你自己去上學好不好?”紀寒星撒嬌未果,原形畢露,“哼”一聲收走了兩人碗筷,去廚房洗碗了。李顧跟在後頭讨好:“星星,哎,星星,我還剩一口湯沒喝呢。”
李顧很理解他為什麽着急長大,可他已經體驗過一次,更希望能換自己把星星照顧得好一點。李顧站在他旁邊,擦**沖洗好的碗,一邊傻兮兮地找紀寒星搭話:“學校好玩不?”
紀寒星頭也不擡:“還行,就讀書。”
“有處得好的朋友不?周末也可以叫上一起出去玩,哥給你零花錢。”
紀寒星回答得賊利落:“不玩,煩小孩。”
李顧樂了:“你就小孩兒你咋還煩呢。那老師好不好?對你好不?”
紀寒星一言難盡看了一眼李顧:“哥你有事嗎?”
李顧:“啊,我……沒,沒事兒。”
紀寒星把最後一個碗洗出來擱他手上,扭身走出去:“那我寫作業去了。”
李顧看着小孩的背影,內心泛起一種孩子大了的惆悵。他自己沒有啥叛逆青春期,他要是敢叛逆老村長還不得大鞋板子抽死他。可紀寒星能抽嗎?顯然不啊,夏天蚊子敢咬他李顧都得跟蚊子不共戴天,恨不能從此走上科研道路,畢生為蚊子的種族滅絕而奮鬥。但紀寒星眼下就叛逆了,準确說是露出了叛逆的跡象,李顧作為半個家長,為可能有的煩惱愁得直嘬牙花子。
競賽的類型題都做完,集英的老師出了兩次模拟試題。一次特別難,專門給他們打預防針的,後一次簡單點,為的是給大家立個信心。李顧覺得那倆試卷沒啥好做的,都只不過是類型題的排列組合。他兩次表現不俗,叫老師很是激動,可李顧自己刷了真題,他覺得出題的也得是天才才有測試的意義。競賽的試卷是出題人和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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