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節課給李顧上得心裏慢慢涼了下去
弟弟,也得我照應。
魏先生終于不說話了,隔着鏡片細細打量了他許久,從他變幻莫測的眼神裏李顧感覺到他大概是在做思想鬥争。最終這位松口,比出一根細細的指頭來:“一周,最多一周。”
李顧朝他鞠了一躬。
李顧回去先幹了件明智的事情——去把塗玉明接到城裏,讓他在小院住下和紀寒星相互照應。之後便一頭紮進村裏,盯着他的員工搞生産。他跟這些人泡在一起才能知道問題出在哪兒,然後想辦法把所有生産過程一步步标準化。他一遍一遍逼着自己去把公司運行的邏輯理順,發現哪裏有欠缺就立馬想辦法給堵上。一周之後這個小小的村裏公司初步建立了一個規章。而此刻不論自己對此滿意放心與否,他都得重新回到城裏了。
小院有卧室兩件,塗玉明當初來住的是收拾出來的次卧,主卧自然是留給紀寒星去住。現在李顧回來了,塗玉明也剛好留在這裏常住等着上學,卧室分配就得提上日程。
李顧一直就在考慮,他現在每天越睡越晚,而紀寒星正是需要睡眠好好長個子的時候。加之他和塗玉明都不講究,次卧擠一擠也挺好。回來之後也沒多解釋,就把自己枕頭被子抱去了次卧。對此塗玉明完全沒覺得有哪裏不對,小院的條件比他家裏好太多了,給他一個沙發角他都能睡得香。何況這院子本來就是紀寒星的,他自己住個大一點的屋也再正常不過。
當着塗玉明的面兒,紀寒星沒說什麽,非常平順地接受了這個安排。
塗玉明見了李顧倒是興奮不已,這都過去一周了,他還透着一股剛來城裏的興奮勁兒。大晚上也不想睡,拉着李顧說話,東兩句西兩句。末了兩人說笑聲一個沒控制住有點大了,李顧趕緊示意他聲音壓下來:“快睡,明早我和星星還上學咧,你在家也別懈怠咯。”“我知道的咧。”塗玉明也懂事,聽他這麽說立馬鑽進被子裏閉上眼,不多會兒就睡着了。
次卧的床還是有點小,李顧現在也算人高馬大,他怕壓着塗玉明,就自己往旁邊靠了靠,給他讓出地方來。塗玉明睡得香了,一胳膊橫過來打在李顧進口,李大爺生受了他這一肘子,差點無聲吐血,他琢磨着要不以後自己去書房将就算了。
這時只聽門被輕輕扣了兩下,李顧扭頭看到紀寒星穿着睡衣出現在門口,從窗棂漏進來的月色映着他柔軟的頭發,紀寒星聲音很輕:“哥,你能過來陪我嗎?”
李顧支起身子問他怎麽了,紀寒星低頭抿了抿嘴,然後小聲說:“我一個人有點害怕。我剛剛凍醒了才知道——原來我晚上會踢被子。”
這又是受凍又是受怕的,李顧的心髒被瞬間精準紮中兩刀。
他開始忏悔,是他自己考慮問題不周全,沒有想到星星被他照顧慣了,乍一離開他會睡不好。他只是單方面想自己确實忙,希望紀寒星能不被打擾好好休息。可看着事與願違,他連這蹩腳理由也不敢提了,直在內心嘆息自己的愚蠢。
李顧輕手輕腳從床上下來,把他自己的被子枕頭一卷,像只大狗似的跟着紀寒星回了主卧。
明天我就搬
盡管塗玉明和紀寒星都會幫着李顧分擔一些事,但這位一直頂天立地的大哥哥,終于也不堪重負,光榮病倒了。他倒下的時候還在心存僥幸,想挂兩瓶水可能就好了,畢竟外面還有一堆等着他處理的事。那時他才更深刻地理解了李德正,也才知道如果人在想躺的時候就能安安心心躺下是怎樣一種奢侈,肉體凡胎難免有需要停下來充電的時候,可生活的挑戰是沒有盡頭的,容不得人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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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顧不得已借用了醫院的電話打給學校請假,隔着電波他也能想象出那邊魏先生的神情必然是極為不快的。他只能硬着頭皮說出了要再休息兩天的話,對方冷淡地答應,之後挂斷。李顧因着這茬難免心事重重,紀寒星問他怎麽了,李顧搖頭沒說。可紀寒星是很敏銳的:“剛剛請假不順利?”“沒有,”李顧說:“老師很痛快就準假了,你別擔心。”
李顧要挂水休息,紀寒星也沒去上學,一直在醫院陪着他挂完水。回去的時候紀寒星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當時出租還不發達,小城市裏這樣的代步工具更為常見,唯一缺點就是冬天漏風也厲害,兩人只能縮在一起。紀寒星伸手摸摸他剛剛拔掉針管的手,李顧立馬開口:“沒事的,不疼。”紀寒星只盯着他瞧,也沒說話。
回去了又發現新的驚吓——塗玉明站在院子裏跟一只雞對峙,滿地雞毛昭示着他倆剛剛已經戰鬥過一輪。
紀寒星臨走前是讓塗玉明去買一只雞回來炖湯,萬萬沒想到這傻小子拎回來一只活的。
李顧剛剛挂完水,正是身體和靈魂都很虛弱的時候,他想去捉雞被紀寒星阻止。李顧不放心:“你們倆真能搞定?”紀寒星表情嚴肅而鄭重:“我不是小孩子了,殺只雞而已。”
于是李顧回了卧房。他聽着院子裏的動靜躺了一小會兒,最終還是躺不住坐起來,扒拉着窗戶偷偷往外看。
兩個小孩在院子裏上演殺雞大戰,小子能跑,雞被吓得也很能跑。塗玉明把雞帶回來的時候大概已經驚了它,讓這位雞大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掙紮得格外厲害。塗玉明這小子,李顧原本指望他對這些活兒會更熟練一些,結果雞一兇起來他是最先慫的,最後還是紀寒星抓住了。
紀寒星把雞脖子塞給塗玉明叫他捏緊,自己去拿了刀來。塗玉明真沒自己下過手,從前最多就是看看大人殺雞,此刻捏着雞脖子止不住有些顫抖,唯紀寒星面色如常,低聲說了一句“抓緊”,然後幹脆利落地一刀下去,雞都沒有來得及發出絕望的尖叫,就已經殒命刀下。
小朋友白淨的臉上濺到一點血,可他毫不在意,雞的血放完丢進盆裏,他拎了一壺開水出來,淋上去準備給雞拔毛。
李顧看着這一幕心裏有些微妙,殺雞他見得多了,他像紀寒星這麽大的時候也幫忙宰過。可眼下星星毫無芥蒂去做這件事讓他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他倒寧願紀寒星像塗玉明那樣慫一點也好,哪怕不成器一點也好,只要當個柔軟而高興的小孩子,這就夠了。大概是在這時他才忽然意識到,他在成長的時候,紀寒星也在悄悄拔節。
晚上他喝到了紀寒星炖的雞湯,李顧喝着碗裏的,總想起紀寒星被濺了一臉血的樣子。不過為了不讓小朋友失望,他勉力喝了幾大碗下去,做出誇張地享受美食的樣子來:“太好喝了,今天喝了你倆弄來的這一鍋,我感覺明天就能完全好了。”塗玉明傻兮兮跟着樂呵,紀寒星定定地看着他,然後把碗接過來:“晚上別喝太多湯了,不然不好睡。”
到了睡覺時候李顧怕這病症傳染,紀寒星在他開口之前輕飄飄一個眼神掃過來,李顧什麽話都不敢說了。他從善如流地躺下,紀寒星難得粘人,伸手牢牢把他圈住。
李顧就這麽囫囵一覺睡到了天亮。
冬天更冷了一點,路邊的葉子也都掉得差不多,到處看起來零落而蕭瑟。
李顧的病稍稍好一些之後,等着他的就是更緊急地各處查漏補缺。讓他覺得麻煩的是,高中課程跟初中不同,有時候漏了一個知識點就好像是漁網斷了根線,乍一看覺得沒什麽,其實漏洞大了,有很多東西都撈不住了。他自省一番,發掘最近心思确實沒有都放在學習上,即使在測試前學得昏天暗地,考完之後他感覺依舊不是很好,不像以往總是成竹在胸,這次有幾題他确實拿不準了。
成績出來,李顧破天荒掉出了年級前十。他對着排名愣神,自己知道這件事不太好交待了。
那天他破天慌地沒有着急回去,而是自己在教室角落裏坐了好一會兒。這種沮喪和以前遇到挫折的時候是不同的,他不能像從前理直氣壯去反抗命運,在集英而言,他始終記得自己欠了別人,他是被“買來的”,沒有做不好的權力。
李顧一時鑽了牛角尖,他甚至對自己做出了懲罰性的舉動,打算背完這次的錯題再回去。可掀開書本又讓他感到害怕,那些題目仿佛是來索命的。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失去了以往面對問題的膽氣,大概是因為在這件事面前他确實底氣不足,可他對自己的這種心态也毫無辦法。
魏先生走過來:“還沒回去呢。”
李顧低頭:“對不起,我這次……真的沒有學好,也沒發揮好。”
魏先生對他笑了笑:“都過去了,人要知恥而後勇。你說對不對?”
李顧點頭。
魏先生慢條斯理道:“是這樣,學校也研究了一下問題在哪兒,給你批了一個免費的宿舍位出來。從明天開始就不要回去了,多的時間用在學習上面。你們這個年紀不讀書怎麽行,現在不奮鬥以後想奮鬥都沒機會,誰還會給你這樣的好條件讀書呢?”
李顧聽懂他的意思之後很是為難:“老師,我,我不能住校,我家裏得有人照顧的。”
魏先生還是保持着那種循循善誘的笑容,仿佛他總是充滿理解和寬容的:“你家裏人如果為你好,現在這種時候也不會叫你不讀書的。你有這個能力,你家裏怎麽會忍心給你派一堆其他事?”
“可是……”
魏先生往後靠了靠,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鏡,目光頓時凜冽起來:“李顧,我剛剛說的話不是提議。”
李顧僵住了,他覺得當時他一定沉默了很久,好半天他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我明白了,明天我就搬。”
李顧是他的
李顧要搬去住校的事情沒跟兩個孩子細說,他的理由跟集英給出來的一樣官方:要節省時間,畢竟這個階段學習重要。他收拾東西的時候另外兩個就在他邊上看着,李顧止不住要多叮囑幾句,叮囑塗玉明每天去路口接紀寒星回家,叮囑他倆晚上記得把門窗關好。李德正那邊幾乎是顧不上了,只能請了護工去照顧,李顧叫兩個小孩有時間就去看看,但去看他的時候不要提自己住校的事,不然老村夫可能會急得從病床上跳下來。貨物到城裏的調配他大多拜托給了小聞,這是個好姑娘,做事利落腦子也靈活。
塗玉明懵懵懂懂的還算好騙,全盤接受了李顧的說法,沒有任何異議。可紀寒星不好糊弄,那雙眼睛寧定地看着他:“你為什麽突然搬過去?”
李顧笑着打馬虎眼:“哥不是說了嗎?省點時間用在讀書上,而且宿舍還免費呢。”
紀寒星并不跟他笑:“你是人,不是學習的機器。你已經這樣連軸轉了,一天還想再分出來幾個小時?非要每天時間用滿才算好好學了?”
李顧無聲地在心裏嘆了一口氣。他把手裏的東西放下,轉而面向他微微躬身,他揉了一把紀寒星的小臉,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來:“哥不要緊,就這幾年,是應該拼一拼的。你跟玉明在家乖一點,照顧好自己。”
紀寒星抿唇不語。
李顧想逗他高興,對方完全不理會他刻意的說笑。李顧心想糟糕,這臨走前還給人得罪了,再回來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他和紀寒星從來沒有隔夜仇,現在倒好。
可李顧收拾完行李,紀寒星又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後,像條綴着的小尾巴。到了門口,李顧看着他們倆,心裏不由一酸。他暫時想不出更好的解決之法,只能如此。李顧攥緊了背包帶子,幾乎是落荒而逃。如果他能有用一點,就不必叫紀寒星看見這一幕了,可他做了一件失敗的事,現在必須要回到他的戰俘營去。
李顧搬進去的宿舍已經有三個人了,跟他的情況都差不多,他進去的時候三人正在奮筆疾書。李顧平時沒機會跟他們多說話,有意上去打個招呼,三人表現都很沉默。最熱情的一個也只是沖他點點頭就繼續做自己的事。他們好似被上了發條的鐘表,一刻不停又很專注,只做這一件事。
李顧眨巴眨巴眼,原地愣了兩秒,然後放下背包來,把他簡易的行李拿出來擺好。這毫無儀式感的搬家完成得極有效率,之後就是做試卷,做試卷……
每天不用鬧鐘響,他們宿舍的人就會用強大的自制力醒過來。彼時食堂還沒有開門,一個個已經開始背書。屋裏空間不大,都開口背書的話難免相互打擾,于是他們各自捂上耳朵,用力把要記的內容喊出來。李顧比同級的人年紀都要大一些,對于他們這種自以為隐蔽的幼稚攻擊行為一目了然。不過他自己也在高壓之下,倒也能理解這種近乎病态的心理。他不想跟着喊,被吵得腦袋也疼,于是索性抱了書去食堂門邊坐着,等着開門去吃第一口熱包子。
李顧自己吃完,想到室友可能還沒出來,于是給另外三個也各帶了一份。
其中有個個頭挺小的男生,剛搬進去的時候一直沒跟李顧說過話,李顧遞包子給他的時候他一副受了驚的表情,花了很久才恢複過來,低低道了一句謝謝。李顧并不在意:“趕緊趁熱吃吧,吃完咱們一起去上課呀。”小男生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發呆又像是在思考什麽艱深的問題,他不理解李顧為什麽會做這件事。
小男生吃完飯去了趟廁所,試卷被風吹到地上,李顧看見了,就順手彎腰去撿。一眼掃到在那試卷之下是他們的名次列表,對于集英來說這是每個人的生命線。這小男生把每一科成績在他之上的人名字上都用紅筆畫了一個力透紙背的紅叉,李顧不幸被叉掉好幾次。這小小的惡意使他感到驚駭,又覺得很好笑。李顧順手把試卷重新蓋回去,再沒提起這件事。
冬天已經來臨了,他走到窗前呼吸了一口幹冷的空氣,心想原來全部沉浸下去生活在這裏的人,是這樣喘不過氣來的。這才剛開始,他就已經很想出去,想回家,想見紀寒星和那個老村夫。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青春期的小孩長得更快,紀寒星最近開始抽條,他的褲子就快不夠長了。早上塗玉明來叫他起床,給他做了早飯。紀寒星醒來看到床邊是空的,臉色沉了下去。他從出生開始,生活軌跡就跟失去相關。失去父親,失去爺爺奶奶,失去母親,再失去撫養自己的老紀,後來是紀知青。
唯有李顧這麽個人,在這失去的過程中出現在紀寒星的生命裏。他擁有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像是一個可靠的地标建築。就好像即使一切都變了,都毀滅了,李顧也會在他身邊,回過頭來溫柔地對他講,星星別怕。
紀寒星內心有很多種恐懼,他從來沒有說出來過。
很小很小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了,時間往前推去,他記憶裏能追溯到的最早的東西是一聲槍響,再後來是家鄉那場大火。他總是不停在做噩夢,夢裏有人把他從家鄉的大火裏帶出去,那個人的胸膛是溫熱的,他在夢中想要盡力抓住,拼命靠近對方去汲取一點溫暖,可是這溫暖的身體很快就涼了下去,變成了在病床上跟他告別的紀知青。有時候這個噩夢又是獰笑着向他靠近的變态,紀寒星手裏握着破碎瓷片的一角,他随時準備殺掉對方,如果一擊不成他就得殺死自己。噩夢盡頭是李顧打破窗玻璃,把他帶了出來,單腿跪在他面前,說星星,別怕。
李顧就像是從寧川的山裏生長出來的石頭,他堅固,頑強。讓人相信他任何時候都不會離開自己。
紀寒星應了塗玉明一聲,說他就來,讓塗玉明自己先吃。他把被子疊好,把李顧的枕頭和自己的枕頭都拍得松軟再擺放整齊,就像李顧從來沒有離開過。紀寒星不是一個會坐以待斃的人,他要從源頭把這些噩夢一一終結掉。
他跟康樹仁打好了商量,要去繼承他父親的遺志。但實際上比起聶岩的遠大志向,他真正想做的是親手抓住那幾個流亡的毒販,看着他們生命終結,也唯有這樣,時刻折磨他的噩夢才能停下來。
而李顧,李顧是他終結噩夢的另一個方式。他的存在是一個符號,代表着永遠有希望有明天的生活,代表着唯一能給他溫暖的人。紀寒星需要他的存在,他在潛意識裏已經給李顧分劃了歸屬,李顧是他的。
年少的情感生發于本能,未經過提純,更近似于獸類的本性。而克制、仁慈、寬容,這些是得要經過時間打磨才能獲得的人性,它們的獲得是因為在世事當中,個體懂得了慈悲,非經歷不可獲得。所以少年愛恨最強烈,在紀寒星眼裏,李顧是他的東西,任何人都不能把他從自己身邊搶走。
這是李顧去住校的第四天,他已經不想再等下去。
紀寒星安靜地吃完了早飯,甚至心情很好地跟塗玉明說了再見,然後出去打了個電話給康樹仁:“康伯伯,想找您幫一個忙。”
怎麽還不回家?
紀寒星賬戶上的存款都放進了李顧的公司,他眼下只剩老紀留下來的這間小院。紀寒星非常果決,找康樹仁幫忙把小院抵押掉,拿到了一筆三萬的貸款。這流程原本要跑上一段日子,但這地方畢竟不算大,還處在人情社會,有康樹仁出面,辦下來很快。
李顧那天放課後跟其他幾個被重點培養的人一起,在教室裏繼續加時。魏先生出現在門口,叫他出來,李顧狐疑地放下筆。他近來很會察言觀色,發現魏先生這神态不似以往綿裏藏針也不是真的高興,那擠出來的幾絲笑容透着些難以名狀的尴尬。他走下座位,往門口去,魏先生多看了他好幾眼,似乎想通過目光測量出他這小子到底有幾斤幾兩,最後他開了口:“書包也收拾好帶上。”
李顧下意識環顧四周,可沒人能給他解答這是為什麽,他默默把東西都塞進了書包,背上,走出教室。魏先生沒有再跟他說話,一路往校長辦公室的方向去。
那間裝飾富貴的辦公室敞着門,魏先生在門口站定了回頭來看李顧,這是要他先進去的意思。李顧快走兩步,剛到門口就看到了在裏面坐着的紀寒星和康樹仁。
校長室裏沒有小凳子,擺着的都是紅木的巨大座椅,紀寒星也獨自占據了一個。他這樣的小孩坐大椅子難免顯得滑稽,紀寒星的表現卻很自然,好像他本來就該占據一個位置。他穿着一套秋冬的小西裝,皮鞋擦得幹淨發亮,連頭發都梳得一絲不茍。紀寒星微微垂眼坐在那裏,像個精致的漂亮娃娃,可那神态動作,又分明是一個不太好取悅的富家小公子。
與校長相對而坐的是康樹仁,校長臉上不尴不尬,康樹仁坐得四平八穩,他這麽一尊煞神占據了別人地盤,還渾然感覺不出尴尬的樣子。
李顧進屋之後魏先生進來,捎帶手關上了門。他臉上挂着三分笑意開口:“沒想到李顧小同學跟康局長還是親戚,你要轉學自己過來說一聲就是,還麻煩你伯伯幹什麽?”
康樹仁也順着他的話笑了笑。他雖然負責的不是教育口子,但位置不低,在小地方合該是要人捧着的,所以集英的領導巴結他沒有大用處,卻也不願意得罪。
李顧到了現在才大概是懂發生了什麽,可他還是沒明白紀寒星到底想幹什麽。背着書包挨個跟屋裏這三位問候了一遍,看起來有些傻氣。“我……”李顧起了個話頭不知道該怎麽往下接。于是整間屋子都陷入了沉默,大概餘下的幾位大人也沒想好寒暄要做到幾分熟。
“哥,”倒是紀寒星打破了沉寂,微微偏過腦袋朝他看來,一派天真模樣:“你宿舍還有東西嗎,收拾了沒?”
這當然是沒有的,于是紀寒星活潑潑從椅子上下來,對他甜甜一笑:“那我陪你去收拾東西吧,還能早點回家。”
康樹仁順勢起身,熟稔而熱絡地說起謝幕臺詞:“好了,那我也就不打擾了。這段日子還要謝謝二位對這小子的照看。事情咱們先前該說的都說了,你們擡舉這傻小子,肯定要感恩的,不能叫你們吃虧。其他,就按說好的辦吧。”魏先生在一旁候着,校長接連說是,行,沒事。然後客客氣氣把康樹仁這尊煞神送了出去。
紀寒星牽着李顧的手,轉頭過來讓康樹仁在校門口等他們,待會兒他們拿了行李來找他。紀寒星給李顧幫忙,他在家收拾東西也很熟練,但從沒像現在這樣,急切得有些粗暴。他以反常的速度極有效率地把東西都塞進李顧的包裏。然後小孩就跟學了變臉似的,人後又不搭理他了。
“星星。”李顧俯身朝上看他,紀寒星瞧也不瞧,把他的洗漱用品使勁兒往包裏塞。
“嗳,星星。”李顧撞他肩膀,小男生慢慢斜過來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李顧一直到出了校門還有些懵懂。康樹仁開車把他們送回家裏,李顧和紀寒星并排坐着,小朋友還是一句話也不跟他說。李顧想去戳他的臉,紀寒星扭頭不認人。到了小院門口兩人下了車,康樹仁讓紀寒星先進去,他把李顧叫住。
“學籍轉出來問題不大,後面給你弄到一高去。他們老校長我有耳聞,人是不錯的。你小子倒是行,我這麽多年沒以權謀私幹過什麽事兒,還沒等我自己兒子出世呢,先給你用了一次人情。”
李顧沒控制住表情多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別有用心地很明顯,明晃晃寫着質疑——您都那麽大年紀了,還生的出嗎?康樹仁被他看得差點抽他。
然後說起正事:“星星年紀不大,可也不能當個小孩子看了。他要做這件事,原本我是不贊同的,不過他把你當親哥哥,願意為你這麽做我也不能攔着。貸了兩年,後面你自己還,聽見沒有?”李顧趕緊點頭:“我肯定不能要星星去還。”
康樹仁表示你知道就好。他接着又挑剔了幾句李顧,大概還是覺得他把紀寒星拜托給李顧是要他照顧的,現在變成紀寒星差點砸鍋賣鐵去為李顧好,康樹仁心裏感覺怪怪的。就差把“狐貍精”三個字送給李顧同志了。
李顧不跟康樹仁這孤家寡人計較,他心裏此刻滋味兒甚是複雜。他當初照顧紀寒星的時候根本沒做他想,把他像弟弟像兒子那樣帶在身邊,一心把他好好養大。後來是因為有這麽個小朋友在,才能叫他一次次咬牙撐過生命裏最難的時候。紀寒星讓他總是把自己想象得強大一些,讓他以一個守護者的身份去面對生活,神奇的是,當他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時,很多事确實也就沒那麽難了。
他從未奢求從紀寒星身上看到回報,可是……每個逼迫自己獨立又強大的人,在真正遇到處處為你着想,努力踮起腳為你撐一把傘的人時,動容總是難免的。紀寒星是很護着他的,李顧早就知道。
送走康樹仁,李顧在門口多踱了幾步沒有進去。動容之餘,他還有些愧疚。任他再怎麽想也想不到紀寒星會為他把房子抵押掉。他覺得自己沒用,讓個小孩子跟着自己操心。又覺得受了這莫大的恩惠無以為報,不知該用什麽表情去面對他。
紀寒星卻自己走了出來。他正在成長迅速的青春期,因為身材比例很好,那雙腿看起來格外修長。小男生擅長變臉,無人猜透他的心事,他此刻表情再自然不過,問李顧:“怎麽還不回家?”
李顧楞了一會兒,然後趕緊跑上去。紀寒星像從前一樣來拉他的手。
永遠不會怪你
李顧去了一高,也終于見到了許寄文口中的老校長。老校長樂樂呵呵接收了這個超齡的學生,在了解了李顧的情況之後把他安排到了靠門的最後一排去。“這地兒好,你看看,風水寶地。你以後有事要出去就直接從這裏走,不用跟老師說了,免得打擾到別人。輕拿輕放懂不,悄悄地。你自己已經有了生活的奔頭,書念完是好事,念不完也是好事。”
李顧覺得他簡直太佛性了,笑道:“怎麽念不念都是好事啊?”
老校長一副蠻想得開的樣子:“又不是義務教育了,全看個人啦。你以為是修學,其實修的都是造化。”李顧一開始真難相信,赫赫有名的一高是這麽個迷信的老人家帶出來的。
對這個階段的李顧而言,轉到一高的好處是實打實的,他得到特許:到了自習課就可以做他自己的事,平時有需要也可以随時走。不過承蒙一高願意接收自己的恩情,李顧還是給自己劃了一條底線,成績不要掉出前十。既然還在念書,就要給自己和學校一個交待。一高離家更近,李顧空出了很多時間來去打理自己的生意,公司也越來越有樣子。
銷路一開,有流水進來,李老板的壓力就減小了。另一個重要的事情是原材料的供應,李顧很有前瞻性地從前期盈利裏面拿出來大頭,承包了寧川大幾座荒山。這裏土質貧瘠又少雨,尋常作物長得都可憐巴巴的,但對于一些偏門的植物來說卻是生長的好地方。他們有了先前的經驗,知道寧川這些特有的作物是受市場歡迎的,為免後期跟不上供應,李顧先替自己解決了原料問題。
他在村裏這麽多年也對當地人有些了解,招攬了幾個很有種植經驗的人過來,作物未長成之前給他們底薪,承諾将來賣出去也算他們一股。村民對這個模式都很滿意,不需要李顧過多叮囑,他們就把這當做自己的事情來做,十分上心。當時的李顧還沒有去上經商管理的課,不懂什麽大道理,但在生意的精明之外,他有一顆仁厚的心。
新學期開始的時候,塗玉明也順利去了一中讀書。據說他剛進去的時候遭到了所有班主任的哄搶。塗玉明吓得差點當場化形,恨不能變作一只兔子跳着跑開。這些班主任搶他是存着點私心,有李顧在先,都覺得寧川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那裏出來的孩子肯吃苦。最後是一個胖乎乎的班主任忍痛割肉,請各位同僚吃了一通好的,才拿下了塗玉明。
然後他深感自己買到了一個跌停板。
塗玉明也很努力,不過他基礎太差,實在不太能跟得上。老師講一個知識點,他要冒出三個問號。一天的課上下來,塗玉明腦子裏只有兩件事:這是什麽?這又是什麽?
面對當初跟李顧差不多的境況,塗玉明掙紮也沒有掙紮出來,而後他心态很好地選擇了放過自己,踏實地當一個學習努力但是成績不好的學生。
胖胖班主任每次見到他都很心痛,一臉愁容地盯着他的兔牙嘆息:“塗玉明啊……”
每次他只要經過班上看到塗玉明都要感嘆這麽一句:“塗玉明啊……”哪怕是在廁所,只要遇上了,班主任這句就得再重複一次。一唱三嘆,唱戲似的。
塗玉明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很同情班主任的處境,安慰道:“老師,您別擔心呀,我将來餓不死的。我能走後門兒給李顧哥打工呢,而且我做飯好吃。”班主任眼淚都流不出來了,他還能說啥呢。塗玉明倒是個說到做到的男子漢,隔天上課就給這位胖胖班主任帶了兩條炸雞腿,班主任吃得滿嘴流油。塗玉明适時地掏出一包茶來給他泡上:“喝不?這個特刮油。”
班主任:嗝。
家裏兩個知道這茬之後樂了多半天,連帶老村長都邊替兔子發愁邊笑他。
李德正的瘤子最終被證明是良性的,開刀開得及時,傷口也恢複得不錯。他終日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這次徹底被摘除了,老頭子忽而有種劫後餘生之感。李顧有了他出來幫襯,做起事情更得心應手。但他也從之前的事情裏面得到了教訓——即便公司規模再小,還是要用制度去管人,将來才能用健康的模式發展下去。
李德正出院回家那天,一老三小聚在一起吃了一頓好飯。他坐在暖融融的屋子裏看着新長成的少年們,在想當年遇到的那算命人說不準還真是個大師。李德正感慨紀知青和紀寒星是寧川的福星,若沒有紀知青的啓蒙,沒有紀寒星後來的幫襯,他們至今可能還在掙紮找不到出路。有些努力是人力可及,再踮踮腳就可以夠到,而有些運氣,是可遇不可求的。
李顧也說是,他現在能分出時間來做事全靠紀寒星下決心把他“贖”出來。紀寒星埋頭吃飯,熱氣把他的臉熏得發紅。他同李德正說:“爹,你怎麽這樣生疏呀,我不是你的孩子嗎?”李德正看着标致可愛的紀寒星,笑得合不攏嘴。李顧看着他倆也覺得好笑,他其實能察覺到紀寒星是有點冷淡的性格,對大多數人都不夠親近,可他很樂意去讨李德正的喜歡。但話又說回來,紀寒星總是能輕易讨到任何人的喜歡。
最近天冷,李顧把東西收拾完趕紀寒星趕緊上床,自己出去給他打了一盆熱水來泡腳。紀寒星先享受了這福利,再端正坐好,他樣子嚴肅,可惜穿得毛絨絨又可愛,使他的氣勢大打折扣:“哥,你以後不要再跟我說謝謝好不好?你不用謝我。”
李顧覺得他真好玩,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可是我還是很謝謝你。謝謝我的小星星。”
紀寒星一瞬不瞬瞧了他許久:“你不怪我自作主張嗎?我都沒跟你商量,就直接去把你帶出來了。”
李顧也學他嚴肅樣子:“我永遠不會怪星星的。”
紀寒星掰過他的臉,認真端詳,看了又看:“你得說話算話。”
李顧樂了:“你呀,今天這是怎麽了?”他端着盆和毛巾正要出去倒水呢,紀寒星從床上挪過來,用力抱住了他的腰,他的臉貼着李顧後背,悶悶地叫了一聲:“哥。”
李顧總覺得他不太對,腳步頓住:“這是,怎麽啦?”
紀寒星許久沒說話,松開了他:“沒事,我要睡覺了。”他倒下去,被子往臉上一蒙,接着翻了個身。李顧輕輕笑了一聲,真是要到青春期了,他都快看不懂小星星在想些什麽了。李顧出去倒水,看他要睡,順手替他關了燈。
你要相親了嗎
今天是李顧這一屆高三畢業生去學校填報志願的日子。李顧的班主任拿着他估過分的試卷,滿臉寫着意難平:“想好了?真不讀了?”
李顧笑笑,這笑容裏有安慰的意思,也有些藏不住的愧疚:“真不讀了。”
他如今已經二十有一,本身就是個超齡的學生了。剛進城求學的時候因為營養不好,看起來黑黑瘦瘦的,還能勉強混進學生堆裏。現在往哪個班上一坐,都是一副任課老師的模樣。年齡小不再是他逃避的借口,他需要去承擔起一個大人該承擔的更多東西。公司也發展了三年有餘,已經小見規模。他現在肩負着很多人的生活,不能像做小本生意那樣,只要有收入能維持原地不動就行。他時刻都得想辦法找出新的增長點,養活這麽多跟着他做事的人。
所以……大學,李顧在考慮之後決定了放棄。他一直把自己的成績穩定在前十,高考前兩個月停了所有事一門心思備考,是想給一高,給接受了他的老校長一個交待。班主任拿着他估完分的試卷,手不住地往紙面上點:“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知道要是這個成績跟你估得差不多,你不說拿個總分狀元,至少單科能是狀元啊!想去什麽好學校去不成呢?”李顧對他笑:“老師,沒關系。”
然後他看到許寄文和老校長一起來了,他們也知道李顧早已做了決定。老校長接過那張估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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