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節課給李顧上得心裏慢慢涼了下去
顧明明可以不用對他這麽好。明明,他就只是個無家可歸的小孩子,随着親人的陸續離世而失去一切。只有李顧,最後只有李顧像從前那樣,永遠把他捧在手心裏。紀寒星知道,到了這個份兒上,即使這份感情不容于世,他也沒法回頭了。
紀寒星輕輕撫摸他的眉眼,叫了一聲“哥。”
我好喜歡你。
紀寒星覆蓋上了他柔軟的嘴唇。
這不像話
這個月李顧去拓展業務,難得回來幾天,也就不叫兩人給自己留飯。
紀寒星近幾年把做飯這件事學得特別好,不管是塗玉明還是幫傭阿姨都比不上他。不過他只有在李顧擱家吃飯的時候才肯下廚,跟塗玉明在家的時候說只有兩個人就随便湊合。塗玉明吃出了好,就巴着紀寒星能行行好做點好吃的,以至于李顧現在每次回來,塗玉明都恨不能他常住不走,沒什麽氣節地為兩口美食折腰,勸李顧道:“下次你少出點差吧,讓別人去,你都當老板了怎麽還自己跑?”
李顧瞥他一眼,含混地罵了塗玉明一句:“你可長點心吧,多大人了還,就知道吃。”而被他餘光掃到的紀寒星低着頭乖乖吃飯,好似這件事跟自己全無關系。
李顧的目光只在他身上落了片刻,又飛快把眼神收回,別的也沒再多說。紀寒星做的飯好吃沒錯,可是不該由紀寒星來給他做飯,他也不能吃一輩子,這不像話。
他從前愚鈍是真,而如今這份半真半假的愚鈍是李老板自己修煉出來的殼。他心裏揣着明鏡一面。可李顧又寧願自己從沒明白過,不然也不至于如此焦灼。
今天又是回來晚,李顧進了家門才想到其實可以外面歇一宿。但歸根到底是不放心,還想回來看看。家裏燈都暗了,兩個人好像都睡了。李顧不想弄出太大動靜,輕手輕腳去他和紀寒星的卧室拿睡衣,之後盤算着去找塗玉明擠一擠。
但紀寒星還是聽到了他回來的聲音,半夢半醒中開口,聲音含糊而軟糯:“唔,哥。”
李顧的心腸忽而一軟。
這就好比是兩軍對壘,不是你先前糧草充足兵馬肥壯就一定能贏,怕就怕在心理上那一下子輸得幹脆,而後自然是丢盔棄甲潰不成軍。紀寒星從厚厚的被子裏露出睡得紅撲撲的小半張臉,是漂亮而柔軟的樣子,李顧心中暗自嘆氣,語氣也緩下去:“醒了?你睡你的,別管我。”
紀寒星揉揉眼睛撐起精神來,關切地問他:“餓不餓?冰箱裏有你喜歡吃的餃子,我給你煮。”說着就要爬起來穿衣下床。
“怎麽又做了那麻煩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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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寒星聞言偏頭看了他一眼,這雙眼睛一旦流露出溫和的意思,就會給人多情的錯覺。
他想,只要你喜歡就不麻煩。可這話紀寒星沒說。
他有他的驕傲,如果要得到李顧,使他心軟是最容易不過的。可他的野心更大,他要李顧愛着他,念着他,心裏長長久久地挂着他,此生也只能為他擔憂為他快樂。他不能一直是一個等着李顧憐惜的小孩子,他還要更多,他想要李顧的傾慕。
見他要起來,李顧趕緊把他按下叫他接着睡,自己去了廚房。
深夜倒了好幾趟車回來,肚子裏沒食,李顧确實餓得慌。他去冰箱裏把餃子拿出來,都是紀寒星提前包好的。李顧說過一次喜歡吃,紀寒星有空就會多囤一點放在冰箱裏。李顧鍋裏倒上水,等着燒開。
這空檔裏,李顧開始發呆。
那天他不算清醒,卻也沒有睡得那麽死。李顧這一年來為了拓寬渠道走南闖北,去到好的地方有星級酒店住,條件差點的時候也跟十幾個人睡通鋪。他慢慢養成了睡得輕的習慣,稍有動靜就醒了。何況那天只是一個午後的小憩。
李顧幾乎被吓住,他告訴自己可能是錯覺。但觸感是真實的,體溫和呼吸也是真實的,于是李顧慌了。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多有魅力的人,也不敢往更有悖倫常的地方去想。他真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紀寒星了。該說嗎?可如果那只是小孩子對大人的那種親昵呢?紀寒星把他當做唯一的親人,當做最好的哥哥,可是……李顧沒法騙自己,那不是他的錯覺,那是一個吻。
一個小心翼翼的,輕如羽毛的吻。
餃子餡兒特別鮮,好吃得他可以把舌頭吞下去。李顧心緒更複雜了,他此刻寧願紀寒星正如塗玉明說的那樣,是喜歡上了一個什麽高年級的姐姐。李顧覺得自己很矛盾,他想過就算有一天紀寒星不再需要他,他也還是會最疼紀寒星。就算紀寒星有了自己的家庭,就算紀寒星的身邊再也沒有他李顧的位置,他也還是會最疼紀寒星。
可他沒有想過,如果紀寒星愛他呢?
那他該怎麽辦?
他吃完去洗了碗,在桌邊坐了一會兒沒有回房。之後他眼尖瞥見櫥櫃上面放着一本漫畫書,李顧內心升起一種怪異的欣喜,現在能從紀寒星身上找出一點孩子氣的蛛絲馬跡都令他老懷大慰。比起跟一個男人講道理,李顧覺得還是哄孩子來得輕松點。
結果他一翻開,只有書皮是漫畫,這芯子是一本犯罪原理,枯燥而晦澀,顯然不能是塗玉明的。
李顧更愁,眼下卻也只能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如果紀寒星遲早要捅破這層窗戶紙,到就那時候他再教育他吧。李顧關了廚房燈,結果瞥見卧室的光線照出來,他不得不走進去,“你怎麽開燈了?”
紀寒星窩在被子裏,答得也含糊:“怕你看不到路。”
李顧認命地脫了外衣鞋襪爬上這張大床。一沾到被子就又想起了當天那一幕,這件事持續而微妙地折磨着他。李顧第一次意識到老紀和紀知青都是在小院裏去世的,他們如果有魂靈,能看得到嗎?他們會不會氣得要掐死他這個拐帶紀寒星的外人?
李顧從睡夢中驚醒,發現是紀寒星的胳膊壓在了他胸口。他松了一口氣,輕輕把紀寒星的手從自己身上拿開。被這麽一動,紀寒星又睡得不安穩了,李顧就只敢小幅度挪了挪。紀寒星在睡夢中調整了一下姿勢,不再壓着他的心口,改成用胳膊環住了他的腰。
這他媽的……
還不如不挪!
李顧腰上的癢癢肉分外敏感,他深呼吸了幾口氣,就這麽睜着眼到了天亮。
可是該怎麽辦呢?李顧哥哥不知道,李老板也不知道。
生氣氣
李顧再從家裏走,就有了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他有意趁着到處跑業務的機會,使自己幸免于跟紀寒星打照面。
李老板的生意盤子越鋪越大,他手裏卻并不留很多餘錢,基本拿到了就會投進新的項目裏。李顧真正覺出他這番事業的好處,不是在他自己拿了多少回報的時候,而是當他重回寧川,發現大半村民都成了他的員工,開始有了穩定的收入。寧川有了錢,重建了校舍,還以豐厚的待遇請來了兩個新的老師。李老板那天匆匆從新建的教室邊走過,聽到整齊而清亮的讀書聲。
紀寒星有他的號碼,每天睡前雷打不動地跟他通一個電話。
原本就算紀寒星不給他打,李顧也是要撥給紀寒星的。可現在這睡前電話在李顧看來,就多了那麽點粘人暧昧的東西,他放不下這個包袱去接,卻又不得不揣着三分糊塗按下接通鍵,繼續跟紀寒星互相演一出“兄友弟恭”。
紀寒星問他外面冷不冷,問他衣服有沒有帶足,還囑咐他夜裏涼記得睡覺穿襪子。李顧內心複雜地接下這問候,囫囵應了。紀寒星挂斷電話之前問他想不想他,李顧手一抖,趁機佯裝訓斥:“男孩子,搞那些黏糊的幹什麽!”紀寒星輕輕笑了笑,笑聲隔着聽筒,刮搔着他的耳朵,是羽毛劃過他的心湖。
李顧心想,一定得找個機會,好好教育教育紀寒星了。
他挂了跟小孩兒的電話,給塗玉明發消息。問最近紀寒星在家怎麽樣,有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塗玉明似乎挺詫異他這麽問,畢竟紀寒星一直都很讓人放心。他說沒啥不好的,跟李顧東拉西扯又發了些別的,最後才想起來說紀寒星最近跟邵力聯系挺頻繁的。
李顧眉毛就皺起來了,直接給他撥了電話過去,讓他小聲點兒說:“怎麽回事這是,邵力?”
塗玉明背後說紀寒星的事多少有些心虛,隔着屋子也怕被聽見,他壓低了聲音,活像在做什麽虧心事:“對啊,邵力不是老來家裏吃飯麽?可能一來二去熟悉了呗,兩人關系最近挺好的。你別說,我也覺得奇怪,星星跟他看着都不是一類人。不過可能小男孩這個年紀都喜歡那種痞的,一會兒不見就跟他勾肩搭背了。”
李顧更疑惑了:“有這麽好?”
塗玉明以為他是醋了弟弟更喜歡別的大哥這件事,故意拿着玩笑語氣逗他:“那可不,你這個哥哥一直不在家,他就跟邵力玩了呗。一口一個邵力哥,現在可親了。”
若是擱在之前,李顧絕對不多想,現在就不一樣了。他覺得這小孩說不準就是喜歡哥哥型的人。可是怎麽着了?紀寒星什麽意思呢?每天晚上跟他輕言細語打着電話,白天跟邵力勾肩搭背?
不,這不是重點,李顧在心裏給自己糾正了一下。重點是紀寒星這樣就不對!他怎麽能走這樣的彎路呢?這簡直離譜得讓李顧沒法接受。
“喂?李顧,你還在聽嗎?”
“在呢,”李顧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你接着說,他們每天都幹啥?”
這事塗玉明也不完全知道,他初中讀完就萬事大吉,現在在李顧的公司幫忙管人,也算個早出晚歸的上班族了,不能時刻盯着紀寒星。
“你問我,我知道不多呀,是他們有時候一起出去。邵力嘛,現在也不幹那些小工的活兒了,每天湊到人家大老板後面,把工程派給底下人去做。他自己有的是時間玩兒,估計星星也是覺得跟他玩開心呢吧。”
塗玉明說完又補了一句,這次語氣沒那麽輕松了,擔憂就透出來:“不過邵力那人最近感覺也挺混事兒的。他對星星倒是不錯,可我也怕他帶星星去舞廳。那地兒可亂了。”
李顧感到了心焦。
從前對他來說,這個世界上似乎一切都有可解決之法,只是需要付出一點努力和代價。有時候是需要他足夠強硬,有時候需要他足夠忍耐。可他發現在紀寒星的問題上,自己拿對方毫無辦法。他想說道理,可是紀寒星比他更早慧,他說出來的道理未必比紀寒星自己說的更動人。他能罵他麽?當然不能,罵他一句李顧要先自己心窩子疼上好幾天。更不要提以武力教育孩子了。
可他也不能什麽都不做。紀寒星年紀還小,李顧覺得他需要正确的引導。他對自己這種荒唐的感情先按下不提,跟開始混事的邵力攪和在一起是首先要解決的。
跟塗玉明說完這一通,李顧已經睡意全無。
第二天一早李顧就雷厲風行去找了這次的合作對象,對方原本還想磨叽一下價格,李顧直說按他的底價來,能做就做,不能做這次就先算了。對方便一口答應下來,還直誇李老板是爽快人。
李顧訂了最快的票回家。小院沒人。今天是周六,塗玉明有事去公司加班了,這個李顧知道。可紀寒星又去了哪裏呢?
不知怎麽的,李顧有種讓他很不安的念頭。這個念頭不僅使他胸悶氣短,還讓他醞釀出一些從前對紀寒星沒有過的怒氣來。
李顧搬了張凳子到門口,結結實實坐下。他就這麽等着,也不給紀寒星打電話,非要看看他是不是又跟誰出去了。
到了天擦黑的時候,一輛小面包車開到了巷子口。
李顧凝神去瞧,覺着這車有三分眼熟,後來才想起來這是邵力最近弄來的一輛二手車。車門一開,走下來一個修長高挑的男孩子,頂着一頭枯草似的黃毛。
李顧瞪大了眼。
那黃發的男孩跟駕駛室裏的邵力揮了揮手,邵力對他一笑,然後把車開走了。
李顧先前被自己小火慢炖的怒氣現在被這股“不可置信”直接點燃。等到男孩走近了,李顧确認了這熟悉的長相,更是如同水潑進了油鍋裏,他心火四處亂濺。
李顧被氣得差點當場去世。
紀寒星最近抽條快,整個人顯得清瘦修長,他頂着一頭新染的黃毛,就這麽一步步走了過來,低低叫了一聲“哥”。
他那雙眼睛還是明亮幹淨的。李顧得承認,即使頂着這麽個非主流的發型,他的弟弟看起來也不像個小流氓,倒像是一朵嬌豔又頹靡的花。
紀寒星走過來,對他笑了笑,看他目光一直在自己頭上發,于是乖順地把腦袋伸過去:“要摸摸嗎?”
李顧沉下臉:“明天就去剪了吧。”
禱告之所
縣城裏有個廢棄的小教堂,多年以前這裏來過傳道士,後來幾經波折,傳道士離開了,一直也沒新的人接手去管。小教堂就跟尚未開發的老城區一起,成了這座城市裏無人在意的孤島。
白天的時候光從高而破落的窗戶裏漏進來,照亮這小教堂的小一塊地面,像是舞臺劇裏無可挑剔的追光。現在這束光打在紀寒星身上,連同他金黃的頭發都被照出金屬的色澤,漂亮得如同神祇。
康樹仁坐在油漆斑駁的長椅上。這裏曾是禱告之所,如今無人問津,成了他自己的一塊秘密基地。
自從紀寒星的打算說服了他,康樹仁就不太跟他在明面兒上接觸了。看起來仿佛是為老下屬盡過義務就不願再操閑心。
李顧倒是一直跟這位康大伯保持着聯系,逢年過節也不忘去送一份禮物,禮數做到周全。李老板慢慢學會用心裏那杆秤把人情世故掂量得分毫不差,但他其實在某些方面,簡單直接得令人發指。他知道康樹仁是個真心為紀寒星好的人,所以就不願虧待對方。
當然他也沒問紀寒星為什麽康樹仁最近越來越少來家裏了,青春的小孩兒麽,多少都有點叛逆,做事有自己的想法,問多了可能适得其反。再者說了,他倆不接觸對李顧來說也是好事,他打從把紀寒星領回家的時候就擔心小孩兒被康樹仁搶走,如今李顧變成了李老板,現在康樹仁應該搶不走紀寒星了,可對康樹仁的那份警惕卻在李顧心裏留了下來。李顧挑剔地想,這位康大伯一身殺伐氣太重,紀寒星離他遠着點也算好事。
殊不知這二位的聯系是轉入了地下。
當初紀寒星跟他發願要去做父親沒完成的事情時,康樹仁感動是真,糾結也是真。紀寒星這張臉與聶岩肖似,康樹仁看到他就會不受控制地想起來他當時是怎麽把聶岩送進了毒窩,後來又是怎麽把聶岩的死訊帶給他的家人和愛人。
那種絕望和愧疚他不想要再經歷一次了,可事實上他一直在做這件事。他親眼見證了很多戰友的離開,最開始跟他并肩作戰的人,如今幾乎都不在了。
而紀寒星的态度很明确。他的眼神明亮,目光堅定,站在康樹仁面前直視着他:“你可以從現在開始訓練我,我一定會活着回來的。我會做得比我爸爸更好。”
這不合規矩,康樹仁知道,可是他最後答應了。
紀寒星的年紀和他的早慧,都是最大的優勢。毒販有很小的孩子,可對康樹仁而言,他們沒有很小的戰士。年齡這樣天然的僞裝太難得了。他們從警察學校裏招來的人通常已經成年,再經歷幾年的訓練和觀察,選出組織上能夠相信的。這人還要正值壯年,反應機敏,足以處理各種突發狀況,那麽這中間可能的年齡段就非常局限。
如果一個未成年人混進去,康樹仁幾乎可以肯定,他會引起的懷疑會比他們正常途徑找來的人低很多。沒人會相信一個這樣的孩子,其實是一個警察。
康樹仁的理智一直在告訴他這有多荒唐,他可能因此受到很嚴重的處分,紀寒星可能會因此喪命。但他心裏有一把火在燒,這把火已經快壓制不住了。
紀寒星如今十六歲,意味着距離聶岩的死亡也十五年有餘。他們這個拔毒計劃的開始,比這時間更長。那逃走的三個毒販成了康樹仁心頭一根刺。在這十五年間,康樹仁也破過其他大案,位置越升越高,可他沒有一刻忘記過這件事,他知道,必須要把這根毒刺拔之而後快。
他看着眼前這個堅定的孩子,感慨之餘也有一些屬于自己的自私——再過幾年他就要退休了,可是他不甘心。他每次看到鏡子裏自己的白發都會慌張又憤怒,因為他有事情還沒做完,可這逐漸走向老年的身體在告訴他,他已經不年輕了。
康樹仁最開始想要一個光明的前程,他走上這條路是奔着建功立業去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個念頭就變了。也許是在一次次見證了妻離子散之後,也許是在一次次見證了言語難以形容的罪惡之後。世人給了他們一個崇高的光環,而光環之下的人卻總是在深淵的邊緣游走,一不小心就會被拖入其中。他如今再無其他親人,他的腦海裏只剩下了一個念頭——他得弄死那些人。
人活得太偏執就會成為一個賭徒。現在紀寒星走到了他面前,像是上天給他這個垂垂老矣的人一點眷顧。康樹仁想,他賭了。
這次過來是因為有了新的消息,他告訴紀寒星:“當年逃走的那三個人,有兩個已經有了下落。”
紀寒星的神色激動起來。
康樹仁道:“不過跟你想象得可能有點不太一樣。我們找到了當年逃走的三個人之二。”
紀寒星眸光瞬間銳利,康樹仁接着說下去:“我們先前說過的,當年馬實意手底下的人,逃出去的有三個——東子,老錢,老黑。這麽多年來一直只追尋到零星的蹤跡,線索很快就斷掉。我們終于懂了是為什麽。”
“東子已經死了,”他說:“他開的那輛車正是我們後來追查到車牌的那一輛。但這輛車仿佛是憑空消失了,四處都找不到它的蹤跡。直到今年,一個山民出去打獵,迷路了,他在山底下看到了那輛被摔爛的車。”
“所以,東子是摔下山崖死的?”
康樹仁點頭:“沒錯。現場所有的物證對比都說明他就是東子本人。法醫沒有檢測出墜落之外的傷痕,這說明他不是遭人加害,但現場搜出了吸毒的工具。目前傾向于認為他在開車逃亡途中毒瘾發作,出現幻覺,以至于他把車開進了無人區,最後連人帶車一起翻了下去。”
紀寒星慢慢回過神來,輕聲道:“難怪這麽多年都沒有他的線索。”
“是的,他應該是在逃亡開始不久後就墜崖了。所以發生在你老家的縱火案他沒有參與。”
提及當初的慘案,紀寒星的表情很平靜:“嗯,您說過,放那把火的是老黑和老錢。”
“我來就是要告訴你,老錢是逃去了外省‘重操舊業’,現在已經被抓了。他們長期采用的是‘零包販毒’,單次帶的貨只夠吸一到三次,份量很少,即使下線當場被抓,因為這種形式也無法重判。據老錢交待他是這兩年錢用完了才重新開始做的,平時藏得很深。”
“他被抓了,那就只剩下了老黑?”
“沒錯,最麻煩的就是他。據老錢說,你父親卧底期間跟這個人關系很好。所以事發之後他才懷恨在心,縱火案也是他先提議的。老黑這個人狡猾異常,我們分析他很可能已經取代了當初馬實意的位置,成了整個販毒集團的主宰。但沒人知道他在哪裏,即使是老錢也聯系不到他,或許當年的事使他對所有人失去了信任。我們拿不到關鍵的證據,即使抓到他手底下一兩個人,也不能直接把他們連根拔起。”
“我明白,”紀寒星忽而對康樹仁笑了一下,那是一個極短暫的笑容,使得那張白玉似的臉瞬間生動起來,而少年的眼神銳利堅定:“不怕他藏得深,哪怕只有一點線索,我也會把人找出來的。”
別招我煩你
李顧坐在大床上,讓紀寒星搬了張凳子來坐在他對面。李顧瞅了他一眼,剛要開口,想起什麽似的,他自己先站起來去拿了一張填充了海綿的坐墊過來,李顧聲音低沉而兇惡:“站起來!”紀寒星格外乖順,聽話起身。李顧麻利地把墊子放好,讓紀寒星重新坐上去。
天涼了,直接坐凳子會凍屁股。
做完這件事李顧才知道後悔,他只要對紀寒星心軟,就會一直毫無底線地心軟下去,兄長威嚴是什麽?早就随風飄逝了。
紀寒星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扭頭對他輕忽一笑,那雙漂亮的眼睛裏藏着一點細小的無奈和心疼,他叫了一聲“哥。”
李顧偏過頭去不想理他,紀寒星笑容慢慢淡下來,然後緩緩開口:“哥,你別跟我生氣了。你一周都回不來幾次,就不想跟我好好說說話嗎?”
李顧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他不回來是有原因的,他不想好好說話也是有原因的,但這原因……還沒有辦法鋪開了講。他只能把那些話連同複雜的心緒一道咽下去。
紀寒星端端正正坐在他對面,道:“我覺得這沒什麽問題。我看別人染了好看就想去試一下。學校也沒管得那麽嚴,我染我自己的頭發,不妨礙其他人。”
李顧差點被他的道理說服,反應過來之後更氣,他只能李老板上身,開始像模像樣地教育孩子:“我知道你們現在喜歡個性,喜歡跟別人不一樣。星星,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外表,決定了別人對你的第一印象,也往往決定了什麽樣的人會接近你。”
李顧道:“你知道嗎?我去鄉下找農民給我幹活兒的時候,就穿工裝,讓他們知道我跟他們是一樣的人,才不會怕我糊弄他們,也不敢糊弄我。我要是出去聊合同,我就得換上一身西裝皮,叫別人知道我是個不大不小的老板,有資格跟他們對話。如果有一天李顧這個人一站出來,大家就知道他是誰了,那我才能想穿什麽就穿什麽。因為那時候即便我穿條裙子出去,該信我的照樣信我,該尊重我的也會照樣尊重我。”
紀寒星面沉如水。
李顧從未在紀寒星跟前說過他出去做事如何如何不易。紀寒星表面無動于衷地聽他說話,但實際上他盯着李顧張合的嘴唇和他滾動的喉結,少年人感覺到自己的血都在升溫發燙。他知道李顧一路走過來有多不容易,他是眼看着李顧一次次把原來那個自己磨掉,再蛻變出一個個更好的他。紀寒星聽着他為自己操心的話語,心中漸漸爬滿酸脹而滿足的情緒。
紀寒星是這樣的愛慕他,他有時感覺自己是很小很小的,而李顧就是他世界裏的神祇。有時候他又忍不住去憐惜他,仿佛李顧是某種更為精致和脆弱的存在。這些複雜的情緒在名為“喜歡”的情境裏得到了統一。
在李顧費盡心機說教的那一刻,紀寒星在想,他真想吻他。他的哥哥……這樣誘人又忠誠的……愛人。
李顧觀察他表情覺得自己沒講到位,于是繼續苦口婆心:“如果你年紀再大一點,興許我就可以不管你了。可你現在這樣,又喜歡跟邵力混在一起,你就是明擺着告訴別人,你也是個小混混。那些好的孩子就不會跟你做朋友,他們一開始就不會敢接近你。而那些沒有正經事情的,不願意好好讀書的,會把你當成是同類。”
紀寒星看着他真誠的眼神,莫名感到口幹舌燥。紀寒星不想讓他繼續說下去了。他撫弄了一下自己金色的頭發,修長的指節穿過發間,帶出一種生澀而性感的漂亮。紀寒星歪了歪頭,語氣正常得像是平時跟李顧商量晚餐內容:“我覺得這樣很好,我不想剪。”
李顧心下一沉。他這樣誠懇,這樣如履薄冰,但紀寒星完全不是要跟他溝通的意思。這是一個他很陌生的紀寒星,完全不在他的掌握之內,甚至讓他覺得自己在被對方耍着玩兒。
李顧深吸了一口氣,他的眉毛也擰了起來。重話他不想說,眼下卻是到了那個份兒上了。
“星星,你這樣不對,”李顧收斂起慈愛兄長的語氣,漸漸帶上了平素裏處理公事時的威嚴:“這不僅僅是個頭發的事。如果你今天明确告訴我你就是喜歡黃頭發,你要去學造型了,我可以幫你辦退學去學別的。而你今天不過是出于好奇,被蠱惑着幹了這件事。可能它讓你覺得刺激,覺得一時痛快,那之後呢,你接觸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朋友就會誘着你去幹更多這樣的事兒。人想要走錯路太容易了,星星,好好把正道走下去,才是最難的。你明白哥想跟你說的是什麽嗎?”
說完這番話的李顧,是真真正正養了他八年的人,紀寒星被他說得心裏發酸。可越是這樣,他越不敢松口了。
他幾乎能猜得到,如果他跟李顧說了自己的打算,李顧大概寧願死在自己跟前也不會放他去做那麽危險的事。李顧想讓他有平安順遂的一生,可他生來……就是帶着原罪的啊。他是毒販的兒子,他被沒有盡頭的噩夢糾纏。他如今在人世間的平安幸福,都系于李顧一人身上。他必須要去解決掉這些噩夢,然後才能回來,心安理得地,跟他的哥哥在一起。
紀寒星與李顧沉默地對峙,而後他那張表情不明顯的臉露出了一個稍顯涼薄的笑容:“李顧,你不是我親哥,你知道這件事嗎?”
李顧愕然。
他曾經覺得自己有一顆堅不可摧的心髒,而紀寒星只是拿出了一把輕而又輕的小錘子,就那麽一下,在頃刻之間,使他的心髒被擊得粉碎。
紀寒星又回到無所謂的神色來,好像什麽不愉快也沒發生過。他說出來的話卻剜着李顧的血肉:“別管我了,我就想這樣,出了事也不算在你頭上。就這樣吧,別招我煩你。”
紀寒星說完走了出去。
李顧呆坐在大床上好半天沒回過神。他感受過生活的很多種痛楚,卻沒想到還有一種痛楚是這樣的。就像是走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迎頭被敲了一記悶棍,當時的第一反應不是呼痛,而是發懵。
他後知後覺地想,終于有這一天了。
他其實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去當紀寒星的哥哥,他不過是個長在山裏的文盲小子。紀寒星那時候跟他能玩在一起是為什麽呢?大概那時候他不會說教,不會去讨紀寒星的嫌。後來呢?後來紀寒星身邊沒有其他人了,這才給他撿到一個寶貝弟弟。他早該明白,如果命運沒有在某一刻給出這條神奇的交集,他很可能此生都不會認識紀寒星。紀寒星也不會低頭多看他這個鄉下小子一眼。
但到底是不甘的,李顧以為他們會像這樣相依為命很久,可他沒想到這個表象破滅得如此之快,紀寒星還沒有到結婚生子,就已經不再需要他了。
李顧的心髒在震驚、憤怒和失落之間來回滾,最後只剩下了一種空落落的情緒。那顆心瞬間被剝得家徒四壁,嘩啦啦地漏着冷風。他在卧室裏呆坐,直到塗玉明回來才動了一下。
塗玉明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忙問怎麽了,李顧半晌搖了搖頭。
塗玉明都急了:“哎喲我的李老板哎,公司有事找你簽字呢,您這麽一下午電話都沒接?”
李顧稍微回過點神,問他看到紀寒星沒有。
塗玉明詫異:“沒有啊,他都考完試了,不是應該在家嗎?也對,星星人呢?”
李顧着急忙慌去找自己的手機,按下給紀寒星設置的快捷鍵。
撥通之後對面接電話的卻是康樹仁。
李顧聲音幾乎變調:“怎麽是你?”
“哦,李顧啊,”康樹仁聲音中氣十足:“星星來我這裏了,他不是放寒假了麽,我也有休假,剛好帶他去個地方玩,你就放心吧。”
拂
紀寒星就這麽離開了家。頭兩天塗玉明還不覺得有什麽,後面才覺出味兒來,問李顧他們倆是不是鬧了什麽矛盾。李顧對這位人形IE浏覽器已經說不出話來,擱平時他肯定要取笑塗玉明反射弧長比赤道,但現在他沒有心情。
紀寒星的轉變讓他困惑也讓他心慌,他不知道紀寒星在康樹仁那裏玩得開不開心,過得好不好,他也不敢去問,怕再讨了紀寒星的嫌。要是讓李顧自己說,跟康樹仁那麽個人有什麽可玩的?他平白往哪家店裏一坐都像是個來讨債的,再好玩的地方也不能跟他一起去。而且康樹仁看着就根本不會照顧人!可紀寒星寧願跟康樹仁出去都不願在家裏看到他,這到底是怎麽了呢?
他又想紀寒星明明是喜歡他的,那個吻不是他的錯覺。為什麽喜歡他,又要拿話來傷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都是這樣表達感情的麽?
這件事多的是不可與人言之處,李顧連告解都無門。他只能自己把那顆被揉碎的心髒慢慢拼接起來,再恍若無事地去扮演他的李老板。
李顧如此消沉了幾天。說也奇怪,紀寒星在家的時候他經常找點事情讓自己不用回家面對他。現在紀寒星跟康樹仁走了,他倒是每天再晚也要回來,躺在他們那張大床上睡着。但整夜也閉不上眼,亂糟糟地想很多事情。紀寒星在他跟前的時候他腦子是糊的,現在人走了,倒給了他一個機會去好好想想。
他胸腔裏有種懵懂又呼之欲出的東西,這種陌生而洶湧的情緒炙烤着他,逼迫他去好好審視跟紀寒星之間的關系。
他想他有做得不對的地方,紀寒星早就悄悄長大了,他卻一直沒有習慣把對方當做一個男人。他總是忍不住去照顧對方,把紀寒星當做一個小孩子,去打理他的每一件生活小事。李顧自诩不是那麽婆婆媽媽的人,有時候自己也活得糙得很,可他控制不住自己要對紀寒星更好一點。
想把一切好東西都捧到他面前,想一直用哄的,不吝惜跟他把好話說盡。
可突然有一天紀寒星不需要這些了,李顧甚至不知該如何自處。
紀寒星是一個光點,出現在他最早的生命當中。那小小的光亮指引着他去成為更好的人。在他們相依為命的日子裏,這顆光點有時候是心頭的一簇火焰,足以溫暖長夜,有時候是頭頂的一顆星星,讓他提起一口氣去看未來。李顧意識到,他沒有辦法接受有一天他會失去紀寒星這件事。
他試圖從一個寬容的哥哥的身份去考慮,就像他從前認為的一樣,他對紀寒星的好是不求回報的,将來紀寒星有了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他了,他也應該當一個自覺的長輩,不去打擾紀寒星。
他從前就是這樣想的,可現在呢,紀寒星只是一句重話就讓他快要死掉了。他必須對自己坦誠,他其實沒有辦法接受紀寒星有一天不再需要他,沒有辦法接受紀寒星有一天會組建一個跟他無關的家庭。只要稍微動一動這個念頭,就快要折磨死他了。
他們在漫長時光裏長成了彼此的一部分,李顧無法再說服自己,去做一個沉默的懂得放手的人。
他翻身起來,打開手機,給紀寒星的號碼發了一條消息。
“星星,你還好嗎?你那裏天冷不冷,哥哥很想你。”
發完這條他自己面皮發燙,可是一直堵在他胸口的憋悶之氣終于消散了。明明他才是把紀寒星養大的那個人,沒有人可以比他對紀寒星更好了。他有資格。
另一頭。
深山裏一到晚上就會格外寒冷,紀寒星裹緊了身上的軍綠色被子。緊急集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來,他一開始為了方便都是和衣睡。後來發現不貼身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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