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節課給李顧上得心裏慢慢涼了下去

戰服穿着睡覺太不暖和,只好把外衣脫下來,整個人鑽進被子裏。

連日的訓練讓他的身體疲憊到了極致,精神卻意外地很好。紀寒星的靈臺一片清明,他甚至可以想起很久之前的發生的諸多小事。

都是關于李顧的。

他怕自己手上衣服上沾到汁水,用手托着給自己喂柿子吃。現在又是吃柿子的季節了,一個微微的笑意出現在他臉上,叫這張年輕而英俊的臉顯得更加生動。他很想李顧,也想念家裏那張柔軟的大床。

他想起他們一起度過的其他冬天,那時候家裏很窮,李顧又不敢買質量差的暖水袋。就每次呵氣在手心裏,先把自己的手搓熱了,然後去捂紀寒星的腳。

如果一個人曾經得到過很好的照顧,就很難再離開。他被李顧捧在手心裏長大,無法忍受與他任何一種形式的分離。

他出來之前說了很傷人的話,也不全是因為情勢所迫。他希望李顧能看得清,他們不是真的親兄弟,他對李顧有野心,也有欲望。這是男人對男人的感情。

連日的高強度體能訓練使他壓力很大,紀寒星打開了存在手機裏的李顧的照片。不甚清晰的像素勾勒出他熟悉和愛慕的那個人,在這冬夜的狹小房間裏,關于李顧的每一寸想象都使他渾身發燙。他撫上自己的敏感之處,目光落在手機裏的照片上,發出低啞的喘息。

然後手機亮了,是來自李顧的消息。紀寒星瞳孔驟然放大。

在基地保留手機是不合規矩的,但康樹仁沒有收走他的。康樹仁說他随時都可以放棄,只要手機跟他說一聲,他就會開車過來把他接走。紀寒星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中途離開,不過他沒急着表決心,而是默認留下了手機。他知道,手機那頭,還有一個李顧。

他在訓練中被折磨到死去活來,可是少年人沒有屈服也不會放棄。這個一頭金發的少年,成了校場上一簇金色的火焰,用他一次次紮實的表現燒盡了所有偏見和不信任。

而唯有紀寒星自己知道,一開始讓他咬牙堅持的是仇恨,每一塊靶子中心他都能想象出老黑的臉。可在他筋疲力盡之時,腦海中出現的是李顧,他必須得好好的把這件事做完,因為李顧還在家裏等他。

本來就是我的

塗玉明從小時候就是個兔牙,山裏小孩都管他叫兔子。塗玉明有點為此自卑,不過別人這麽叫他,他就憨憨地應了。他爸爸說等有錢了會帶他到城裏去,到大醫院整牙,這樣他以後就有一口整齊漂亮的牙齒了。結果他只等到了塗慶川的去世。

塗玉明漸漸長大,他知道這兔牙有點不好看,可家裏也沒有閑錢能給他整牙了。

等他到了城裏讀書,不太願意跟城裏同學說話,怕自己一張嘴就會被取笑。但不是沒有人看出來的,他們問他,你怎麽跟個兔子似的,那你吃蘋果的時候怎麽吃?是像這樣,一路啃過去嗎?對方說着,做出兔子啃蘿蔔的模樣來,未必有惡意,但滑稽得讓人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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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玉明不想掃興,也就憨憨地跟着笑,是把嘴巴抿起來的那種笑,讓人看不見他的牙。一個人回家的路上他會失落一會兒,等他回到小院又什麽都不提了。李顧照應他已經很辛苦,他不敢再給別人添麻煩。他想以後要努力賺錢,等有錢了就去整他的牙。

有一天家裏來了個很漂亮的姐姐,他知道當時女孩子都流行那個什麽離子燙。漂亮姐姐的頭發黑長而柔順,直直地墜着,如同一匹上好的綢緞。

兔子不好意思在她面前露出自己的兔牙來,他最開始沒敢打招呼,只能笑得很腼腆。小聞看了他一會兒,像是發現了什麽有趣的東西:“咦,你有兔牙,好可愛啊!”

塗玉明驚得睜大了眼睛,然後他突然就釋懷了。

他當時雖然上着初中,年紀卻是不小了。見過小聞之後,他開始有自己的少年心事。

塗玉明在學業上天資平平,出來之後進了李顧的公司。他是個踏實靠得住的,李顧交給他的事情他都能做得很到位。塗玉明自己也比任何人都有幹勁兒,他已經想好了,他現在條件不算好,可是他會努力,他要在城裏買個房,到時候才能有底氣跟小聞說他喜歡她。

冬天來了都想吃熱乎的,小聞之前随口說了一句喜歡一中門口的雞蛋餅,不過那地兒離得遠,小聞生意忙起來就不能去吃了。塗玉明就起得很早,排隊先把雞蛋餅買上,然後騎飛車送到小聞店裏,保證餅還是熱乎的。

他就這麽三天兩頭去一趟她的美容院,每次去都帶點什麽吃的。小聞店裏的人都認識他了,有小姑娘一見到他就揶揄地笑,說:“塗老板,你怎麽又來呀?”塗玉明不擅于和小聞之外的女性說話,憋了好久憋出來一句:“門口老太太賣的棗兒賣不完,我怕壞了。”店裏小姑娘又笑他:“那是賣不完才給我們老板娘的呀?”

塗玉明有點慌:“不,不是的,新鮮的呢。”

小聞看到他了,走過來把小姑娘們都弄走做事去,她并不見外,接過棗麻利地洗了一筐,抓出一捧分給塗玉明吃。

小聞在他旁邊坐下,歪着頭看他:“你是不是工作劃水啊,就這麽每天跟我這兒耗着?”

塗玉明擺手:“不呢,我也有認真工作的。不信你問李顧,我事情幹得都可好了。”

小聞笑:“真的啊,這麽努力幹什麽?”

塗玉明很實誠:“我要買房。我都看好了,要選在城北的位置,李顧說那片以後交通好,還要建大樓,會升值的,讓我想買就買在那裏。”

小聞笑得更開心了。她笑起來很好看,叫塗玉明挪不開眼。小聞又問他:“那要是買了房之後呢?想幹什麽?”

塗玉明道:“還,還有幾年呢。”

小聞:“那你就是沒有想好呗。”

塗玉明搖頭,這次不敢看她了:“不是的,買了房就想,想結婚。”

小聞又追着他問:“跟誰?”這次她靠得近了,塗玉明聞到她頭發上的香味,是一種香香的洗發水兒。他越發緊張,小聞卻朝他招招手:“你過來。”

塗玉明愣愣地看着她,小聞道:“要不,你考慮考慮我吧?”

塗玉明耳根子唰地紅了。之後他的眼睛也紅了,像一只真的兔子。小聞說你怎麽不看我?你是不是不想答應。

塗玉明頭搖到飛起,他的聲音很小:“我真有這麽好的命啊?”

小聞眼裏水光滟滟的,她對他笑出來,說你往我這裏跑了快一年了,我要是再不問你,你想什麽時候再說?

塗玉明這次是真結巴了:“買,買房子的錢還沒攢夠呢。我想自己買,不能結婚還找李顧借。”

小聞樂了:“那你跟我說呀,你的不夠,加上我的,不是就夠了嗎?”

塗玉明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他的心裏湧上一種很酸澀的情緒,但在這種情緒裏面,又開出了很多很多的小花。

人世間是很荒涼的,每一個本身就渺小的個體在無盡的時間長河裏更是微茫如同塵埃。但這些微茫的光點會相互吸引,相互映照,讓四方宇宙中這些尋常生命,也因為遇見彼此而産生不一樣的溫度。

塗玉明為此連着好幾個禮拜都是暈乎乎的,他有這份喜悅非要跟李顧分享不可。李顧被他閃得眼睛疼,一邊從心裏為他高興,一邊毫不留情地表達嫌棄。

塗玉明戳到李顧跟前問他自己該不該把牙齒給矯正了,李顧說你看着辦,你都多大人了該給自己做主了。塗玉明面露嬌羞:“但是她說就喜歡我這樣。”

李顧:“……”他竟無言以對。

李顧被他秀得心煩,他最近每天都給紀寒星發消息,但一條回複也沒收到。

李顧着急了就給康樹仁打電話,問他們到哪裏了,康樹仁說難得休假麽,當然是到處跑。李顧又問需不需要打點錢給他,讓他別虧待紀寒星。康樹仁說不用,他自己心裏有數。李顧其實有點覺出不對來,這麽久了,他跟紀寒星的那點別扭不至于如此,這要麽是紀寒星有意想躲着他,要麽就是紀寒星跟康樹仁合謀在幹什麽事。

李顧想了個招,他說:“你給我個地址,天冷了,我給星星買了件外套。”

康樹仁:“在外頭呢,不好收。”

“那我寄到你家去。”

于是康局長陷入了每天被郵遞員騷擾的生活,連着有人打他自己手機,打他單位電話,問他怎麽還不回來。康樹仁氣得打電話過來把李顧一頓好罵,李顧更覺得此招有效。于是更不吝惜地把吃的用的一箱箱往康樹仁家裏送。

最後鄰居也來投訴說樓道滿了,再不拿走要打電話舉報給消防了。康樹仁才不得不讓單位小同志去幫他解決一下。那位叫小武的同志都驚呆了,叫了輛車一起來搬到單位去,整個部門的人收福利收得不明所以。

李顧也沒打算真把康樹仁逼急了,這老頭既然什麽都不說,也許有他的原因。李顧給自己劃了一條底線,如果到時候紀寒星再不回來,他就去找。

倒是塗玉明這小子,暈乎得變本加厲了,看到李顧就傻笑。

李顧禁不住要呲他:“你幹嘛呢,曬牙啊?”

塗玉明頭動尾巴搖的:“你沒談過戀愛,你不懂。”

見李顧不問,塗玉明就自己說,我今天跟她拉手了。

李顧“切”了一聲,心想老子還被偷親過呢,老子什麽時候像你眼皮子這麽淺了。可他一個字也不能提。

年味兒越來越濃了,小聞跟塗玉明說好了今年要一起回寧川去。他們在城裏湊夠了首付的錢,定好了樓盤,說到明年下旬就能交房了。到時候要把兔子奶奶接過來一起住。

李德正也打電話來問李顧和星星什麽時候回家。李顧只好推說星星學校有事呢,他今年可能自己回來。李德正年紀大了,念念叨叨地說他好不容易有了個小兒子,還整天看不到。

李顧說這不還有我嘛,李德正噓他一聲:“我都看你好多年了,一點兒不想你。”李顧跟他互相嗆了幾句,能感受得到,老村夫是真想他們了。

李顧放下電話嘆了一口氣。這個冷戰對他來說實在太長了,長到他覺得自己老了很多歲,心髒的某一個角落都像是已經被蛀空。

終于有一天,李顧在公司開會的時候接到了紀寒星打來的電話,底下人都看着他,他下意識準備按掉,發現是紀寒星的名字之後生生忍住,于是動作顯得奇異而別扭,差點摔了手機。李顧深呼吸盯着那個名字看了兩秒,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大步走出會議室。

那邊傳來紀寒星的聲音,他的變聲期結束了,聲音不同于少年的清脆,隔着聽筒,低啞帶着磁性的聲音從他心上掠過:“哥。”

李顧克制住自己嘴唇的顫抖:“你在哪裏?”

紀寒星仰頭看雪白的天花板。他的腿受傷了,卻因禍得福,給自己贏得了幾天假期。想念是不能開閘的潮水,他按下了這個開關,情緒就開始泛濫:“哥,我想你。”

李顧眼前頓時模糊,他伸手擦到一片潮濕,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哭了。他都成年好久了,沒想過有朝一日還會體驗這樣的情緒。他以前看過武俠小說,講裏面那些功夫蓋世的高人,即便再怎麽舉世無雙,只要找到他的命門所在,就能一招斃命。他從前覺得這可太玄了,今天紀寒星一句“我想你”卻将堅不可摧的李老板輕易擊成了碎片無數。

李顧沒出聲,他快步走到了無人的小會議室裏關上門,把哽咽的聲音咽下去,然後平靜地說:“星星,快過年了。”

“嗯。”

李顧深吸一口氣:“哥跟你認錯好不好?你回家吧。如果你不想見到我,我出去住也行,本來房子就是你的。”

“哥。”紀寒星打斷了他,“你有好好吃飯嗎?我想回家給你包餃子。”

“好。”

……

之後紀寒星給康樹仁打了個報告:“我得回去一趟,反正我這樣也沒辦法訓練。”

康樹仁銳利如鷹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了一遍,态度嚴肅:“你哥哥那裏,你想過怎麽辦麽?你不可能完全瞞着他。實際上,他已經是個有些社會能量的人了,也許他會自己查出來,到時候更麻煩。”

紀寒星抿着唇,他垂着眼來掩飾自己的慌亂。如何跟李顧交待,他當真沒有想好:“到需要說的時候,我會說的。”

康樹仁頓了頓,終于還是覺得沒必要繞彎子了:“星星,你對你哥哥……”

紀寒星倏然擡頭,被戳中心事的少年大膽地直視他,目光中坦誠無比,帶着年少的一腔孤勇,帶着點不服輸的挑釁。他想也許勘破此事的康樹仁會規勸他,可是他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來告訴他這件事不可能。紀寒星道:“就是您想的那樣,我愛他。”

康樹仁倒抽了一口氣,而後緩緩開口:“我見過很多事,這也沒有很奇怪。只是,我後來想過一個問題。”

“什麽?”

“如果當初你父親好好地回來了,他和紀知青會怎麽樣。”

紀寒星聽懂了,所以他沉默了。

康樹仁道:“這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紀寒星皺眉,他似乎要反駁什麽,康樹仁一笑,那張煞神的臉上出現了一點寬和的屬于長輩該有的神情。紀寒星能夠用以反駁他的話他當初都聽聶岩說過了。人生在世,想要達成圓滿的決心都是相似的,而遺憾卻各有各的不同。他自覺沒有必要當個讨嫌的過來人,在此時就把所有現實問題擺到一個滿腔愛意的少年人跟前去。

他當初勸過聶岩,可是後來呢,聶岩還沒等到面臨更現實的問題,就已經結束了他的一生。現在面對年輕的紀寒星,康樹仁帶着一種奇異的理解和悲憫,他想人生太短暫了,也許有一天無法戰勝的遺憾真的會來,那麽在遺憾來臨之前,他應該對紀寒星贈與祝福。

所以康樹仁只是輕拍他的肩膀:“李顧可不是個簡單的人,你想要得到他,還要比現在更厲害才行。”

紀寒星眼中一亮,他的神情倔強又驕傲:“他本來就是我的。”

月亮躲進層雲裏去,一老一少就這樣交換了一個秘密。

作者有話說

應當是明天的更新。

但寫完之後迫不及待想收集一些美麗少女的眼淚。

倉皇

紀寒星這麽久沒有出現,找他的不止李顧,還有邵力和一群平時跟他們玩在一起的人。紀寒星的腿沒有好完全,不過可以下地行走,他趁李顧不在家溜了出去。

四周圍坐的都是先前混在一起的,小房間裏煙霧缭繞地說着葷段子。

紀寒星給邵力的說法是他跟李顧鬧了矛盾,去找家離得遠的同學玩兒了。邵力也是這麽跟那一幫子狐朋狗友交待的。他們見了紀寒星就問他是不是在那邊搞上了什麽姑娘,不然怎麽能在外面待那麽長時間。紀寒星微露羞澀,他看向那個問話的人,眼裏跳動着瘋狂又好奇的火焰:“小飛哥,那事兒能有你吸那個爽嗎?”

被叫做小飛哥的男人留着幾乎要蓋住眼睛的劉海,頭發因為常年染各種顏色,顯得幹燥枯黃,這使得他整個人有種萎靡的氣質,但那雙眼睛是很精明的。他聞言一擡眼:“怎麽,你想試試?”

邵力立馬踢了紀寒星一腳,虎着臉道:“別瞎想。”他大概覺得自己還是要比紀寒星年紀大一點,又是他帶紀寒星過來玩的,多少對紀寒星有點責任,這種碰不得的東西他不敢叫紀寒星去沾。

紀寒星一縮腦袋,沒再說話,只是同陳飛眨了眨眼。等邵力去洗手間的時候,紀寒星湊到他跟前去,露出了一個有話要說的表情。

陳飛心下了然:“真想試試?”

紀寒星作出心動又躊躇的樣子來:“不過……這是不是嘗一次後期就得一直吸?我好像沒那麽多錢。”

陳飛嗤笑一聲:“少來點沒事兒。你哥不是做生意的麽?包你吸這個還不夠?”

他提到李顧讓紀寒星心裏一震。紀寒星知道在這個小地方每個人的來歷身家幾乎是透明的,他不可能瞞過他們,也正因如此他變得更加可信。可他仍然讨厭這些人提到李顧,那是他心底圈得最嚴實的一塊地方,任何人都不能侵犯。紀寒星聞言一哂,面上露出不難察覺的厭惡之色來:“他的錢又不給我,說是農民暴富麽,摳得要死。”

陳飛覺出了他對李顧的不滿,于是給他這情緒添一把柴火:“房子不說是你的嗎?找他要啊。”

紀寒星似乎被戳中傷心事:“我當時還小,他有的是本事,那房子也早就不是我的了。”

陳飛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琢磨眼前這少年人身上還能榨出多少好處。

經過一個寒假的特訓,紀寒星的身體已經長出了修長漂亮的肌肉。他的體脂下降很快,因此在寬大的外套掩飾之下,人反而顯得有些孱弱,很難讓人聯想到這具身體裏有多麽驚人的爆發力。

陳飛想起他老板先前說過的話,很快為紀寒星想好了路子。他親切地過來搭紀寒星的肩膀:“咱們兄弟別這麽見外,我送你一點嘗嘗也行。保證你比跟女的做那事爽。”

紀寒星羞怯又躍躍欲試,陳飛笑了笑:“放心抽,也不是只有花錢一條路子。”紀寒星心髒跳得很快,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紀寒星早有自己的打算,不管以後他要混到誰的身邊去,他首先需要一個跳板,成為這個群體的“自己人”。知道老黑取代了之前馬實意的位置之後,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對方行事小心,性格又多疑。他如果直接以一個素人的身份出現在老黑面前,大概只能引起對方的懷疑。他必須要以一個被驗證過的“自己人”的身份出現。

這個過程也許會很長,兩年,五年,甚至是十年以上……康樹仁也跟他說過,想做這件事,就必須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紀寒星心裏放不下李顧,可在這樣的決定面前,他也只能先把李顧小心翼翼地藏到內心的隐秘角落裏,不去想如果真的要與李顧經歷長久的分離會怎麽辦。

他跟邵力這些人在一起的時候,顯得頹靡而憊懶,活像個沒骨頭的人。那張英俊而漂亮的臉也因為總是萎靡的神情看起來帶着幾分灰敗。他把自己很好地藏進了他們當中去。最開始是學會了抽煙。煙嗆進肺管子裏很不好受,他又怕李顧聞出來,每天回家路上嚼口香糖,确定自己把身上和口中的煙味散盡了才進家門。

他也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他得盡快想出一個說法給他的哥哥,叫他不要懷疑。

陳飛跟紀寒星沒說幾句,邵力就從衛生間回來了,兩人的談話也随之終止。臨走時候陳飛給紀寒星手裏塞了張紙條,紀寒星心念一動,他下意識準備不動聲色搓進自己的袖管裏,可他在很短的時間內意識到,這個舉動不符合他給這些人的一貫印象,于是頓了頓,表現出一種混合了害怕和激動的興奮,陳飛把他拉過來,喉嚨裏壓着笑“噓”了一聲:“就知道你得激動。放聰明點兒,別給邵力知道,這個我們私底下聊。”

紀寒星對他誠懇地點了點頭。他心如擂鼓,陳飛的松口意味着……他想做的事情,真正開始了。

這進展比他之前跟康樹仁商量得還要順利,康樹仁帶他去戒毒所的路上還很不放心:“你得抓緊時間去觀察他們瘾犯了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有些生理狀态難以模仿,得用一些特殊的辦法造出來。星星,我還要跟你再說一次,一旦你真的走進去,就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紀寒星安靜坐在他旁邊,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我明白。”

康樹仁道:“下面這句話我也跟聶岩說過。如果那東西,有非沾不可的時候——于公我希望你們能先活下來,但于私……在死和吸之間,我倒寧願你們選擇前一個。因為這種東西一旦沾上了就沒法戒掉,被毀掉比直接殺死更可怕。”

紀寒星一開始沒有深刻理解這句話,直到康樹仁從戒毒所裏讓人請出來一個男人。

這人看不出年紀,他的眼窩深深陷下去,整個人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骨頭架子。他被兩個穿制服的人帶出來,康樹仁對他的态度卻很尊敬,對紀寒星介紹道:“這是你寧叔。”

紀寒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們,而後他聽到了一段往事。

楊寧是因公染毒的,他曾經是警隊裏獎章拿過最多的人。在一次執勤過程因為情勢所迫吸了第一口,而後就是第二口,第三口……等他解決了案子回來,卻驚恐地發現自己戒不掉了。他以為正義可以對抗這種渴望,以為職責所在可以打敗這種需求,但他都失敗了。毒品已經摧毀了他的神經,他本能而迫切地需要新的刺激,來緩解他仿佛是來自靈魂深處的痛苦與折磨。

他終于在某一天偷偷找到了自己從前聯系的特情(注1:特情人員,意同線人),問他買一口吸的。

看着楊寧的臉,甚至會讓人産生一種他已經沒有了血肉的錯覺。紀寒星久久地凝視着他,然後第一次感到了讓自己背後濕透的恐懼。

他看過很多資料,他知道吸毒到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他翻閱過更匪夷所思的資料圖,可當時他都沒有這樣害怕。他曾經以為每一個走上這條路的人都是咎由自取的,他們堕落又無知,他們意志薄弱,禁不住深淵的誘惑,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複吸。

可今天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老警察,這個人在巅峰時期的成就是現在稚嫩的紀寒星所不能比的。紀寒星終于意識到,他低估了他要面對的是怎樣一個敵人,每一條禁毒的标語說得都不假,那并非意志所能對抗的誘惑,那也不是人類自己可以掌控的玩物,而是深淵,是真正的深淵……只要沾上一點,此生都只有留在深淵裏,等待着腐爛,等待着死亡。

紀寒星不怕死,也不怕疼,從他下定決心要去做這件事的時候,他就已經說服自己克服了這種脆弱。可是……他不想這樣狼狽地活着。楊寧屢次三番戒毒失敗,他不堪面對從前的戰友和他獲得過的榮譽,于是他主動從警隊請辭了。自那之後他一直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每次攢到一定數量的錢,他就要再去找特情,去給自己兌換一次短暫的快樂。直到有一天特情問他,要不要嘗試幫着賣點……楊寧真實地害怕了。他讓康樹仁把他關進這個地方,他知道自己已經毀了,他只要出去,他就會變成自己曾經最深惡痛絕的那一種人。

楊寧對他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什麽樣的姿勢才是對的。”

紀寒星挪不動步子,楊寧已經摸了張凳子拖到自己身後,緩緩坐下來,他很平靜,好似全然沒有看出紀寒星眼中異樣的震驚,他說:“裝成一個瘾君子最好的方式,是你自己先相信自己是一個瘾君子。”

他的掌心窩出一個弧度,盛住了那些不存在的粉末,之後他的眼神也變得不複清明,他埋頭下去,捏住虛空中的一根卷好的管子,露出過程中半是享受半是痛苦的神情。結束之後他癱軟在椅子上,連瞳孔都開始渙散。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楊寧手中空無一物,紀寒星真的相信他是在吸毒。楊寧就着那個癱軟的姿勢打了個呵欠,睜開眼平靜地開始繼續講述:“你的手可以這樣遮一下,如果別人不注意你,你就可以把那些粉藏起來,不用真的吸進去。”

紀寒星胸腔裏回蕩着巨大的撞擊聲,他定在原地看着楊寧,輕聲問他:“寧叔,你難受嗎?”

楊寧露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神色——他露出了一個笑容,在這個笑容尚未綻放完全之際變成了一種極致的痛苦的表情。是真的疼啊,疼到他想要求助,想要吶喊。可是他很快伸手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臉,眼裏帶着三分自嘲和七分瘋狂:“但我還得活着,我還有點用。”

紀寒星說不出話了,他感覺自己的喉嚨被扼住,像是想要求救卻發不出聲音。他想我會變成這樣嗎?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他還有勇氣活着嗎?不……他不能接受自己這樣,那就不活了吧,可是李顧呢,還有李顧啊!

恐懼一寸寸地試圖掉吞噬他,紀寒星聽見自己內心的尖叫,不可以,他不可以這樣,他舍不得去死,也舍不得李顧。

心火

城裏的年味越來越濃,走在路上可以看到擺着小攤賣鞭炮和春聯的人,店鋪前的瓜子炒貨都堆得高高的。李顧他們公司年底出了新品禮盒裝,供不應求,他們沒料到市場反應這麽好,人手一時沒跟上,所以直拖到大年三十也沒放假。

今晚要跟員工吃慶功宴,李顧脫不開身,問紀寒星要不要一起去吃。紀寒星拒絕了,他沒有心情。李顧為此對紀寒星諸多歉疚,提前讓飯店備了吃的給他送到家裏。他自己卻是必須要跟員工吃這一頓,請飯發錢,一年到頭了,李老板要有個老板的樣子。

小院裏的紀寒星對着滿桌的食物,一直呆坐到菜都變涼。他腦子裏一會兒是不成人樣的楊寧,一會兒是他偷偷看到過的,紀知青對着聶岩照片出神的樣子。

他知道一旦走出這一步,最小概率的結果是他能全須全尾地回來,而更大的可能性是他走上聶岩,或者楊寧的老路。沒有人可以與深淵纏鬥而不付出任何代價。紀寒星早就知道這個道理。可他現在害怕了。他想那些少年壯志不言愁的人,真的是因為有足夠的壯志可以打敗擔憂麽?還是因為他們尚不知道人生可以殘酷到什麽程度,只需一腔熱血就可以往前沖?

如果楊寧知道自己餘生會活成這個樣子,他還會躊躇滿志地帶着一身勳章去做一個卧底麽?

還有李顧……

他回家之後本來為自己準備了一堆欲蓋彌彰的說辭,可李顧沒問。李顧對他的悉心照顧讓紀寒星忍不住心軟,他想要麽告訴李顧吧,如果這個世界上唯一只剩下一個他能信任的人,那一定就是李顧了。可現在他不想說了。他愛李顧,恨不能李顧整顆心都放在他身上。這份愛是狹窄的,容不得其他任何人和事來瓜分掉李顧的注意力,可這份愛裏也有仁慈和悲憫,他不願李顧為他擔憂。他總希望自己是強大的,可以保護李顧,而不是把李顧也拖到這樣的深淵裏,從此擔驚受怕。

紀寒星把冷掉的飯菜倒進垃圾桶,袋子擰緊了,拎到外面的垃圾站扔掉。他早早上了床,冬天的被褥摸上去有些涼,紀寒星鑽進去,把李顧的枕頭抱在懷中。嗅到屬于李顧的氣息使他略微感到一點安心。

李顧在忙中抽時間給他打了個電話,也許是喝了點酒,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雀躍的,能夠感受到他那邊的熱鬧,他說:“星星,新年快樂。你吃飯了沒?”

“嗯。”

“哥把最後幾個人送回家,馬上就回來了。”

紀寒星把手機緊緊貼着他的耳朵,他不想錯過李顧的一點兒聲音。可是他自己說不出話。

會有那麽一天麽?他将長久地與李顧失去聯系,他将再也聽不到李顧對他關心的話語。聶岩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是怎麽樣的心情呢?他愛紀知青嗎?他如果愛紀知青為什麽又能狠下心走呢?紀寒星整個人蜷縮進被子裏,他被巨大的孤獨和無助淹沒,只有手中這個小小的手機是他的救贖,串起他跟李顧的聯結。

聽他許久未曾說話,李顧聲音越發柔和,哄着說:“是不是不高興啦?哥今天真的有事,不過就快回來了!回家給你補個大紅包,我們星星又長一歲啦。”

“嗯。”

李顧在那邊低低一笑:“那我先挂了,早送他們回家我也早回。”

塗玉明最近是人逢喜事。他本來年底就想去領結婚證的,不過一直也太忙了,事情都趕在了年底,他還沒有正式去小聞家裏拜會過長輩,領證的事就只能暫時擱下。他和小聞說好大年初一一起回她的家。

公司的人也都知道塗老板有了個漂亮女朋友,婚期将近。年底的慶功宴上大家都沒放過他,把他整個人灌得暈乎乎,李顧費了老大力氣才把塗玉明拖回家裏來。兔子含混地拍他:“李顧,顧哥!我真的,我以後回了家,我在我們村,給你修個廟,把你供起來!我兒子一定要認你當幹爹!”

李顧聽得好笑,一邊艱難地挪他一邊道:“你可得了吧,你們村就是我們村,我年紀輕輕地被你供起來,以後村裏小孩見了我還以為怎麽着呢。”

塗玉明這醉鬼當然不會接他的話,又神神秘秘壓低了聲音:“顧哥,你知道嗎?我要跟你說個秘密。”

“什麽?”

塗玉明不肯說,非要招他過來,李顧只能忍氣吞聲把耳朵貼過去。塗玉明聲音壓得極低,最後只剩喘氣兒的音了:“我,要,結,婚,啦~”

李顧:“……”

他豎着耳朵多半天就聽了這麽一句,氣得他差點毆打醉鬼。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算把人給按回屋裏去,給他脫了鞋和外套,把人塞進被子裏睡覺。

外面動靜鬧這麽大紀寒星也沒出來,李顧估摸着他要麽提前睡了,要麽是因為一個人過年鬧了別扭。他無奈地笑起來,事情總歸是很難顧周全的,今年進賬可觀,李老板的生意版圖再添半壁江山,可在對紀寒星的問題上,他卻是一籌莫展。

但李顧想想,今天過年嘛,他就是對紀寒星态度再軟一點又如何呢?他也就只有這麽一個要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弟弟。

李顧站在床邊俯下身,悄聲叫他:“星星,我的星星睡了沒?”

紀寒星不欲答應,翻了個身往床裏邊挪了點兒。

李顧被他孩子氣的舉動取悅,一條腿爬上床湊過去拉他的被角:“真生氣啦?”

李顧離得這樣近,他身上帶着冬夜外出歸來的寒氣,還有被體溫蒸出來的酒香。紀寒星想起在山裏對着李顧照片的情動之時,身上瞬間又燥熱起來。李顧見他緊緊閉着眼縮在被子裏,問他是不是難受。

紀寒星沒有出聲,敷衍得搖搖頭。卻感覺李顧的手探進了被子裏,一把攥住了他的腳腕。紀寒星一驚:“你幹什麽!”

李顧嘆了口,下了床往外走,紀寒星立馬問他幹嘛去,李顧道兔子奶奶上次拿來的藥油家裏還有,他去拿來給紀寒星揉揉。“我不在家看着,你是不是又出去了?腳脖子又好像是腫了。”

紀寒星聽見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他身上是有發疼的地方,但絕對不是腳。他伸手去拉李顧,慌亂間碰到了李顧的手,紀寒星的手有點涼,而他觸及的那一雙手是溫暖的。紀寒星聲音沙啞:“別去了,我不要。”

“可你不是難受嗎?”

紀寒星簡直想罵他了!他的欲念不舍,他的悲歡恐懼都來自于李顧。他自己已經情海翻波,死去活來,而這個人竟像是什麽都不懂。叫紀寒星恨死了他,又愛慘了他。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李顧,李顧!”

是小聞的聲音,從小院外面傳來。兩人都是一愣。

紀寒星穿着睡衣不便出去,他開了窗戶往外看。他已經許久沒見過小聞了,對方大概是為了過年回去,她早早做了頭發,緞子似的長發柔順又漂亮,穿着一件有毛領的外套,整個人像一朵幸福的花兒。

李顧走出去跟她說實在抱歉,公司今年太忙,拖到這時候,連累他們都不能提前回家。小聞大方表示沒關系:“我們家老塗就送你用了,記得他那份年終獎就行。”

李顧笑說肯定不能少。

小聞問他塗玉明是不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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