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最簡單的事

老房子隔音不好,樓道裏有人上樓的聲音打破了客廳中的死寂,來人在防盜門外掏鑰匙。俞丹連忙走向陳見夏,想拉她起來,陳見夏疼得一哆嗦甩開她,俞丹這才看見她左手腕上的被門夾出來的紫紅色凹痕,保險門鋼板上的毛刺劃破了皮,血順着掌心滴了幾滴在米色地磚上。

“你趕緊起來!”她催促的聲音柔和了一些,怕門外的人聽到,“像什麽樣,快起來快起來,沒不讓你回來,起來!”

說話間背後的保險門被拉開,陳見夏起身,轉頭看見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攙着老太太站在門口,驚愕地看着她。

“我摔倒了,”陳見夏說,“叔叔好,奶奶好,我是俞老師的學生。”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防滑靴,不急不緩地脫了下來,整齊擺在玄關旁的簡易鞋櫃上,給門外兩個人讓出位置。

“你過來坐下,過來。”俞丹扯着陳見夏胳膊将她按在沙發上,然後迎向門口狐疑的一老一少,接過丈夫手裏裝大蔥的塑料袋和黑色公文包,又給老太太搬了一個方便換鞋的小圓凳,趕在兩人發現前用拖鞋踩着抹布蹭掉地磚上的血跡。

俞丹最後走向陳見夏,垂着頭,從茶幾上扯了一段卷紙折成幾折遞過去,還是不看她:“洗手間在那邊,你去沖沖手,我給你拿創可貼。”

陳見夏在洗手間聽見俞丹丈夫問,“誰啊,咋回事,你怎麽還不做飯啊?”

“就是個學生,我帶回來談談心。”俞丹賠着小心,語氣躲躲閃閃的,“玥玥送過去了?圖畫本帶了吧?她止咳藥我都一起放床頭櫃上了,你走的時候拿了吧?”

“呀,藥忘了。”

“我白囑咐你那麽多遍。”

“你有那工夫給我直接裝包裏不就完了嗎?!”俞丹丈夫的脾氣上來了,“你光叨叨叨的我能記住嗎?”

俞丹壓低了聲音:“我學生還在這兒呢!”

丈夫語氣緩和了些,音量不減,“那啥時候整飯啊?還沒談完呢?”

陳見夏輕輕關上水龍頭,走出洗手間,乖巧地對俞丹說:“俞老師,我幫你做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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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丹的表情仿佛已經預見了陳見夏要給他們全家投毒。

雖然俞丹丈夫拿陳見夏當小孩,并沒給她什麽好臉,但畢竟是個外人,他終究還是給了妻子面子,朝次卧裏喊了一聲,“媽!”

俞丹的婆婆便沉着臉走進了廚房,他自己則進了主卧,将客廳留給了師生兩人。

俞丹沒說話,看着陳見夏自己貼創可貼,又把茶幾上裝花生和牛軋糖的食盤往她面前推了推,盡到了禮數。她自己也在沙發上坐下,背後的牆上是一幅已經泛黃的裝裱書法,寫着“玉壺冰心”。

陳見夏注意到她把腳從拖鞋裏拿了出來,踩在鞋面上。

“您腳背腫了?”她問。

俞丹壓着火,“別東拉西扯的了,到底要幹什麽?還敢闖到老師家裏來了,你爸媽讓你這麽做的?!”

“我爸媽不知道,”陳見夏搖頭,竟然笑了,“您放心,我今天不會在您家裏鬧的,我現在還沒瘋。”

“今天”,“現在”。俞丹教了多年語文,當然聽得出弦外之音,她怕,卻又覺得不該怕一個學生,臉上的表情十分糾結。陳見夏沒有等待她做出任何回應,她從食盤裏摸出一個砂糖橘,輕輕地剝開。

“俞老師,我以前也離家出走過,最遠只走到了我們縣裏的第一百貨商場。今天我是從縣一中跑出來的,托我的一個在省城打工的老同學捎上了我。一路上我什麽都沒想,到了振華門口,我就想等您出來。周六補課其實您未必會來,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我只能等。”

她将橘子上的白色筋膜小心地撕下來,用皮墊着,掰了幾瓣放在俞丹面前,剩下的,自己連着筋膜塞進了嘴裏,含混不清地繼續說。

“我都忘了在小賣部等的時候在想什麽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見到您要說什麽,怎麽才能讓您把我調回振華。也不是特意要跟着您回家的,但我相信我如果在校門口攔住您,您一定沒耐心聽我說這些,說不定就當街喊人了,我也是沒辦法,我覺得只有這樣,您才會聽我講話。”

俞丹看她,像看一個外星人。

陳見夏擡起手腕,即便在創可貼遮擋之下,瘀青看上去也十分可怖。

“您別生氣,”她笑盈盈的,“我就當用這只手跟您道歉了。剛才沒覺得,現在真有點疼了,手指頭都不會動了。”

俞丹終于意識到陳見夏不對勁了,雖然還是穿得土裏土氣,但曾經那個怯怯懦懦的縣城小姑娘仿佛被附體了,一颦一笑都不是原來的樣子,連帶着面容都顯得陌生。整個高中兩年半,她似乎從來沒聽見過陳見夏完整地講過任何一段超過五十個字的話,何況像現在這樣,不疾不徐,仿佛一本書剛翻開了第一頁。

“我給您跪下也不是抱着委屈的,跪了就跪了,絕對不會記恨您。但是如果您還是記恨我,我可以天天來跪,就算被我爸媽關在家裏,我也會在家給您跪着的。”

俞丹聲音有些抖:“見夏,你是個本分孩子,不要鑽牛角尖,高三壓力大,老師理解……”

“俞老師,”陳見夏打斷她,“我沒鑽牛角尖。振華比縣一中好,我想回振華,這個想法很正常。”

她看着俞丹的腳背,“別人都說小孩不記事兒,其實我記着的,我記得我媽媽就總說懷兒子辛苦,兒子在肚子裏鬧媽媽,姑娘就不會。她會讓我給她揉腳背,我才那麽一丁點兒大,也使不上勁兒,她就是逗我玩。小時候我媽跟我很親的,但她還是偏心我弟弟。

“現在怎麽都親不起來了。我要是沒發現她偏心就好了,可我長大了,長大了人就什麽都明白了。”

陳見夏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滴下來,她依然笑着,仿佛湧出來的只是汗。

“俞老師,咱們班家長聯合起來趕你走的時候,我沒有在校長那裏說你壞話,如果您不信,我可以去找校長。當時大家都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我也這麽想,以前你就不喜歡我,所以我的确有過要不要趁機遞幾句話的念頭,但最後我忍住了,就像我媽媽再怎麽偏心我弟弟,我也沒對她和我弟弟做什麽,一碼歸一碼。我為我自己感到驕傲,我是個好人,不管您信不信,我都是個好人。”

俞丹神色有幾分難堪,她迅速把責任推了回去:“你什麽意思,老師因為這點事報複你?你是因為早戀!”

“只是因為早戀嗎?”她深深地看着俞丹,“即便是因為早戀,那至于要把我遣送嗎,要毀我前途嗎?要在我媽撒潑打我的時候笑得那麽開心嗎?”

“陳見夏!”俞丹喊了起來。随即卧室裏傳來她的丈夫翻身下床的聲音,他趿拉着鞋奔過來打開了房門,探出頭,“怎麽了,吵什麽?”

陳見夏本以為他是擔心學生氣到自己的妻子,沒想到他是沖俞丹去的:“媽那心髒動不動就忽悠忽悠的,你小點聲不行啊?”

他關門時候順便白了陳見夏一眼。俞丹剛攢起的氣勢一下就漏幹淨了,見夏看得出她正在拼命組織語言,卻怎麽都想不起來自己剛才是要說什麽。

見夏媽媽以前總說一孕傻三年,其實不止三年,後來的十幾年她只記得住兒子,記不住女兒了。

她沒給俞丹重新組織好的機會:“俞老師,知識改變命運,我如果沒來過振華也就算了,但我明明抓到機會了。您是不是讨厭我,我是不是早戀,都不能剝奪我在振華讀書的機會,人生命運就那麽幾步最關鍵,您放過我,不要毀了我未來幾十年的人生。您自己也有小孩。讨人厭的小孩也有人生。”

俞丹怔怔地看着她。

“我媽媽以前就說我心眼小,凡事都要争,從來不低頭認錯,但我願意為讀書的機會給您跪下,我不覺得低頭有什麽屈辱的。今天來的路上,我都不确定能不能碰見您,可是我也不覺得忐忑。我在小賣部等您,望着外面,幾個小時一動不動,什麽感覺都沒有。我終于明白了,人一旦只想做一件大事,不做成就去死,就是使命感。有使命感,心裏一點都不慌。這比學習簡單多了,比什麽都簡單。”

陳見夏笑了,那是她十八年來最燦爛的笑容。

“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簡單的事。”

俞丹沒說話,因懷孕而浮腫的臉頰讓她看上去比平日多了幾分倦怠,反而和氣些,她的眼睛有些濕潤,看向陳見夏的目光融滿了不解、嫌憎和心疼,每眨一次眼睛就換一個主題。

廚房門開了,老太太端着一摞碗筷出來,俞丹連忙起身,從客廳角落笨拙地搬起折疊圓桌,陳見夏趕過去幫忙,一起将桌子擺在了客廳中央。俞丹朝她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你留下吃飯吧,一會兒我給你爸打電話。”

“打電話接我回去還是打電話讓我留在振華讀書?”

“高三該學完的都學完了,其實主要靠自覺,你在哪兒讀書不一樣?”

陳見夏正在幫忙擺碗筷,放下一雙筷子:“老師不一樣。”

又放下一雙:“同學不一樣。”

又放下一雙:“二輪複習筆記不一樣。月考考題不一樣。”

“模拟考難度不一樣,押題準确度不一樣。”她擺完最後一只碗,“心氣兒不一樣。”

桌上一共三副碗筷,沒有陳見夏的。她并不打算留下。

“好了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俞丹極為不耐煩地打斷她,然而語氣裏多了一絲絲長輩的親昵,“我去拿雙筷子,你再去洗洗手,吃飯。”

俞丹丈夫邊吃飯邊看《新聞聯播》,幾乎沒說什麽話;婆婆自打進門就耷拉着一張臉,連咀嚼的嘴角都是下垂的;只有俞丹時不時張羅:媽,你吃這個,大平,喝點湯,陳見夏,飯不夠了自己盛。

俞丹婆婆做飯并不好吃,醬茄子鹹了,倒是很下飯,陳見夏緊繃的神經十根斷了九根,終于覺得餓,竟然吃得很香。

《新聞聯播》結束,飯也快吃完了,俞丹丈夫終于問了一句:你家住哪兒啊,大人來接了嗎?

“我是外地生,”陳見夏報了家鄉縣城的名字,“寄宿,就在學校旁邊住。”

意外發現俞丹婆婆和她是同一個縣裏的人,老家還有不少親戚至今留在縣城,只有她跟着考進省城大學的兒子移居到了這一邊。老太太問了幾句縣城的情況,陳見夏答得很少——她終于明白俞丹為什麽從高中入學就不喜歡她了,怕是恨屋及烏——現在自然不敢和老太太套近乎。

她主動幫俞丹洗碗,刷得飛快,俞丹剛把熱水壺提過來,她已經刷完了大半。

“水涼不涼啊?”

“沒事。”

俞丹看着她凍得通紅的手,“我給你爸打過電話了。你背着他們跑出來,家裏人和學校都急死了,差點報警。你這孩子太不懂事了。”

陳見夏不說話。

“太晚了,沒有來省城的大巴車,你爸說你家在這邊有個表姑還是堂姑,你去那邊對付一晚上吧,地址知道嗎?我這身子沒辦法送你。”

陳見夏想聽的不是這些。她關了水龍頭,扭過臉注視俞丹,許久,俞丹嘆了口氣。

“你明天回家,收拾收拾東西,”俞丹頓了頓,“禮拜一來上課吧。”

陳見夏轉回頭繼續刷碗,眼淚滴在手背上。

她說,謝謝老師。

原來她真的做了世界上最簡單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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