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雙栖動物
陳見夏的手放在冰櫃裏寶礦力水特的塑料瓶上,指尖冰涼。
她應該說點什麽,說什麽都行。像在電梯間一樣裝傻也行,講真實想法也行——但她自己都不知道真實想法是什麽,太微妙了。
那旗袍開衩不高,普通款式,乍一看,沒什麽性方面的意味。
但大家都明白。
她看着Serena的眼睛。剛入職的時候就有人說這個姑娘好看,細細白白的,溫言軟語,不愧是上海小姑娘——雖然不知道這些和上海到底有什麽關系。或許是沒話找話。
Betty跟你說什麽了?你為什麽穿着旗袍出現了?
陳見夏忽然讨厭起一切英文名字,把自己包裹得嚴實卻讓管培生去穿旗袍當花瓶的HR總監Betty,事不關己的Jen,低聲下氣的Serena,大勢已去卻坐在角落假裝神情自若的Simon,還有那群新高管為了加入內網系統緊急給自己起的英文名:愛打高爾夫的Jim,對着女同事吹口哨的山羊胡David……
冷眼熱腸,到底還是問了:“那你為什麽穿?就是不穿會怎麽樣?Betty也拿你沒辦法。”
Serena迷茫地看着她:“年底不是有360度KPI考評嗎,怎麽能得罪HR?而且,而且……”
她猶豫了很久,認真地問:“我心裏難受,是不是我矯情了?我一開始不樂意,Betty說我不夠professional,其實就是工作,只是工作……”
Professional?陳見夏內心冷笑,和大局觀一樣用來壓人的詞,這個單詞一出,上位者的私心、恨意都被包裹成糖衣,Serena甚至瞎到分辨不出Betty睥睨小女孩的惡意。
她真的很煩英文。
大學大部分授課是用英文,她不是不習慣,只是在敲鍵盤時候,很難不感到陌生,好像怎麽都差了一點點,積累再多詞彙量和技巧,終歸差了那麽一點點,血脈相連的傾訴欲,恰到好處的表達,一字一句的精準……像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倒也沒什麽好抱怨,她本就是沒有故鄉的人。
“你考評結果大部分看我,”陳見夏到底還是說了,“現在你做後臺數據分析,我沒壓你,你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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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白皙的臉頰微微泛紅:“那你會一直在嗎?……我聽說,Simon要走了。是真的嗎?”
果然還是在意那個坐在角落的男人。
“我不知道。”
“有人這麽說的,但也有人說Simon和Frank上周還單獨談話來着,他跟了Frank十年了,不會就這麽被棄了吧?有人說他會建獨立的事業部,開拓新業務,到底哪個消息是真的?”Serena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我之前還約過他談職業發展,他還給我規劃了未來三年的路徑,要走的人不會跟我說這些吧?”
“我不知道。”
“但是——”
陳見夏媽媽的來電終于救了她,她大大方方告訴女孩,我家裏的電話——我爸爸病了,很嚴重。
Serena立刻點頭如搗蒜,放開了抓着陳見夏的手。
面對同事時,天大地大家裏人最大;面對家裏人時,千難萬難工作最難。陳見夏左右騰挪了很多年了,已經沒有半點罪惡感。
甚至借着這個電話,她将聚餐的事情也扔給了Serena:“你幫我告訴大家吧,我爸爸肝硬化,我有家事要處理。”
她厭煩,不想跟山羊胡坐對面吃飯,最重要的是,她沒想好到底這個隊值不值得站、要怎麽站,不如清淨一晚上,好好看看那封去南京宣講的郵件,再跟另一個人談談。
南京……見夏低眉。
Serena驚訝得瞪大眼睛,陳見夏面色如常,囑咐她:“不用替我避諱遮掩,就這麽直說就行了。”
陳見夏冒着雨穿過了兩條街,走到富民路的交叉口,在一家店門口的雨棚下等了幾分鐘,一輛銀灰色雷克薩斯停在她面前。
她迅速拉開副駕駛車門坐進去。
Simon沒講話,她也沒講話,只有雨刷偶爾動兩下,将迷迷蒙蒙的水汽抹去,不出五秒,擋風玻璃上又是一片模糊,雨刷徒勞地搖擺,懶洋洋的,和車上的兩個人一樣。五分鐘過去,車在富民路移動了不到十米。
見夏見他要左轉,忍不住提醒:“別走常熟路,David和Serena他們可能還坐在外面等位,這時候正堵,萬一停在他們眼前動不了,可就熱鬧了。”
Simon依言:“那就繞下路吧。”
等紅燈時,他将西裝外套脫下來,往後排一甩,見夏讀出了他的煩躁,不想往槍口上撞,随手開了車載廣播,正放着林憶蓮的歌。她想起第一次坐在Simon的車上,氣氛很尴尬,是他主動開的廣播,放的也是林憶蓮。
當時他說,林憶蓮的聲音很美,有種風塵氣。
“是誇獎,”他有點緊張地補充,“不是說歌手,也不是不尊重女性,我只是找不到別的可以替代的詞。風塵比風情準确一些。……我說得對嗎?煙火氣和風情好像都差了點什麽。”
車裏有他淡淡的香水味,那天也是下雨,窗外是濕漉漉暈染開的燈紅酒綠,她忽然覺得離這個英俊的男人近了很多——因為他不像其他人一樣講話夾英文,因為他願意在自己面前使用不那麽紳士和正确的詞彙。
那是他們關系的開始。
陳見夏忽然想到飛機上,她随口對Serena說起鐵罐曲奇,Serena同樣覺得她們的關系瞬間親密了不少。其實只是年長者偶爾松懈漏下的情緒點滴,卻讓那個更在乎的人細細揣摩,淋了一身自娛自樂的雨。
左道一輛車強行變道,硬擠在了他們前面,Simon難得罵了句髒話,用手扯領帶,再次往後排一甩。
陳見夏沒讓他送自己回家,兩人一起将車停回他公寓B2層的車庫,Simon要上樓,按亮了27層,見夏搶着按了L層。
“去旁邊那家居酒屋吧,步行過去,”她說,“你不吃晚飯,但可以陪我喝一杯。”
“哦,你沒吃晚飯,不好意思。”他有些抱歉,“去我家也一樣的,我可以給你做飯。家裏也有酒。”
見夏笑了:“我吃沒吃晚飯你都沒心情關注,還有心情做飯?吃現成的吧。其實……你心情很差,很挫敗,可以說出來的,不用虐待外套和領帶。”
Simon沒說話。他的尊嚴可不是能讓陳見夏随随便便戳着玩的。但見夏不在乎了。
他們坐在狹小的靠牆雙人桌,點了海葡萄、枝豆、湯汁炸豆腐、三文魚頭和一些烤串,冰了兩壺清酒。
見夏吃得興味索然,其實她更想吃辣的,想吃熱騰騰的腦花、串串,肆無忌憚地吃到鼻尖沁出熱汗,肆無忌憚地擤鼻涕。
幸好酒還是好喝的。
“你知道Serena喜歡你嗎?”她問。
“關我什麽事。”
“不關你的事,也不關我的事,”見夏嘆息,“你沒回答我,我問的是,你知不知道。”
Simon的成熟之處在于他會假裝認真面對每一個問題。比如此刻用停頓來僞裝思索。
“眼神能看出來,不過小女孩不都是這樣嗎,哪怕她們有男朋友,面對異性還是會害羞。”他給自己倒酒,不看陳見夏,“你問這個做什麽?同情心泛濫替小女孩打抱不平?我們這樣的關系,你沒立場同情她吧?”
陳見夏懶洋洋地反問:“就不能是我吃醋了嗎?”
Simon這次是真的被逗笑了,“你當我是白癡麽?”
這段關系他們是有默契的,說過喜歡,沒說過愛,沒參與過彼此的生活圈子,不問過去,也不曾暢想未來。
共同話題倒是極多——辦公室地下戀,每天光是互通內部信息和議論同事關系就足以填滿共處的時間了,人和人利益一致時,別的事情也會很有默契。陳見夏自己都分不清他們共同喜歡的電影和書籍究竟有多少成分是真心,又有多少是因為工作上的默契而寬容了審美。
還有什麽比利益共同體聯結更密切的嗎?
只可惜,寫字樓裏,沒有什麽不是暫時的。
吃飯的時候,他為了保持身材而悶頭喝酒,不肯陪她吃半粒米,而她用舌尖壓破海葡萄,就着細微的海腥氣,滿腦想着蒼蠅館子和大盆紅油泡牛蛙。
“你知道南京建倉的事嗎?”她剝着枝豆,“雖然跟我們做後臺的沒什麽關系,但最近我的消息也太不靈通了。你和Frank談過之後,我們就沒見過面了,倒也不用具體告訴我談了什麽,但,是不是不太愉快?”
Simon還是悶頭喝酒。很久之後,他說:“他已經不信我了。”
短短四個月,和Simon并肩作戰的精英同袍已經走了大半,包括多年前在最終面試時将陳見夏招募進來的CFO,一個胖胖的新加坡老頭,與她和和氣氣講,自己年輕時在湯森路透工作累到流鼻血、被自己女兒從夜店回家撞到,白眼一翻,說,Daddy,你沒有life。
很和氣,和Simon這樣在新加坡長大、讀書、生活的人一樣,懂得将自己的優越感隐藏起來。有退路的人,最愛自我調侃。旁人只能賠笑,又有些笑不出來。
“我聽說,他準備退休了,回新加坡開店了,有那邊的同事去吃過,”見夏說,“雞肉叻沙非常好吃,沒想到他還有這個隐藏的本事。”
“是,他本來就很會做飯。終于有機會告老還鄉實現理想了。”
“可惜了,像Serena他們這些新人,應該想不到入職之後不用再寫英文郵件了,如果要寫,也是旅行的時候去他店裏預訂座位,現在則是每天開會拿着小本本記錄Jim拍着桌子說要杜絕‘小山頭主義’。”
見夏想起新任CEO Jim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那天,給她們財務分析部下馬威,Serena拿着本子手足無措,慌張地低聲問見夏,我沒寫錯吧,是這個嗎,這個詞是這麽寫嗎?一會兒發會議記錄就直接這麽寫嗎?抄送Frank他能看懂嗎?
荒誕得讓陳見夏笑出聲,清酒不小心灑在桌上,被她用紙巾抹去。
“Jen,”Simon笑不出來,“有什麽你直說吧。”
“你是不是也準備走了?從畢業你就一直在這家公司,大家都說你是Frank‘親兒子’,十年了,從來沒吃過這種癟吧?哦,吃癟這個詞的意思是,受委屈,有苦說不出。”
Frank曾經給了很多機會,但Simon他們照搬北美模式,搞“黑色星期五”,搞“快銷品試用期無理由退貨”,羊毛直接被本土老百姓薅禿,庫房和客服部差點鬧起義,那段時間的存貨周轉率和毛利率慘不忍睹。陳見夏盡力美化了數據周報,遞上去的時候,Frank陰森森地盯了她很久很久。
老頭雖然常年在北美,但華人懂華人,懂大中華區。
既然Simon不打算坦誠,見夏也沒給他講話的氣口,繼續說:“Jim也好David也好,其實都待不長,或許你再忍半年,這群人花架子用完了,譜也擺完了,會坑死Frank,建倉的事情無異于與虎謀皮,早晚沒好果子吃,你完全可以再等等。”
Simon終于拿起筷子,夾了一串蔥燒雞肉,但只是放在盤子裏,沒有吃。
“其他公司綁架了風投,熬得起,但我們沒上市,Frank自己占了71%,你們每一次失敗的嘗試,燒掉的每一分錢,真金白銀都是Frank自己的。他只是急了,所以信Betty的引薦,信Jim他們這群從大集團出來的人有‘關系’,懂中國的消費者——但他們不懂業務。Jim每次看周報都像小學生看Nature,慌得不行。他讀都讀不懂,依然穩住了,你自己不要慌,好嗎?”
Simon擡起頭直視見夏。他喜歡和見夏聊工作,将她當自己人,但見夏知道,最後一句話,他不愛聽。
陳見夏笑了:“原來,還是因為情緒。你到底還是生Frank‘爸爸’的氣了呀。”
男人臉頰有些紅,不知道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心思。
“我在這裏待膩了。”
見夏呆了片刻,“嗯,我知道你想回家,只要有假期,你就會回去。”
“你不想回去嗎?我們可以一起回去。”
回去。新加坡。她想起永不結束的夏天,熾烈的陽光,下午四點準時的傾盆大雨,鬧哄哄的大排檔,Dorm的管理員爺爺,濕漉漉的露天宿舍走廊,第一次去酒吧……
“我想過去北美,也想過回新加坡,Frank應該也會答應,但大家都會知道我是在大中華被趕走的loser,那邊一直在為我們補貼利潤,我去了,也不會有很好的發展。Jen,我在這裏待夠了,你不是嗎?”
“我待在這裏很好。”陳見夏說。
Simon愣住了。
“當年入職的那麽多同期管培生裏,你會注意到我,給我行方便,指點我,和我在一起——如果我們這樣也算在一起的話——難道不是因為,我是唯一一個大學在新加坡讀後被派駐到上海的嗎?你對我感興趣,一開始只是同病相憐的home sick吧,有親切感?”
陳見夏認真端詳Simon的臉。這是一張沒吃過虧的白淨的臉,三十多歲也有資格因為受了委屈便意氣用事。像言情小說中的一萬多個“家明”,見多識廣,永遠打理得清爽的發型,永遠板正的襯衫,溫潤好聽的口音,有教養,有分寸,有退路,臉上文着淡淡的半永久笑容。
她在很小的時候也做少女夢,夢見的就是這樣的男人。
Simon難得紅了眼圈。“我不否認。”
“但如果你回了家,你的環境裏會有很多很多像我……不,比我優秀漂亮很多的人,從小跟你同一個環境長大,更有共同語言,會講馬來語,不需要你特意翻譯。我只是因為你在這裏太孤單才顯得特別。我不是Frank親信,他沒有理由把我派走,所以我們未來不再是同事了,話說盡了,你能從我這裏得到的,和我能從你那裏得到的,已經到盡頭了。”
不是不傷心,但陳見夏壓住了酸澀的淚意。畢竟也是幾年的戰友。
“但是,”Simon握住了見夏的手,“你說得太絕對了。起因或許是這樣,但我喜歡你,因為你是個很獨立很特別的女人,目标清晰,很強大。Jen,你是一個強大的女人。”
陳見夏有些醉了,透過他背後的茶色玻璃板隔斷,看見自己模模糊糊的臉。
他形容的人,是誰?
Jen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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