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鳳尾
飛機終于結束滑行,果然是要乘擺渡車。機場的棧橋位很緊張,大部分情況都是乘擺渡車。
11月的省城,凜冬已至,隔着窗,能看見風的形狀。
陳見夏坐着沒動,刻意等到經濟艙最後幾排的人都快走完,才背起包離開,走到公務艙的位置,她用右手打開行李架——居然是空的。
空姐連忙走過來,從第一排的空位将她的行李推了過來:“已經幫您拿下來了,您怎麽……客艙服務的時候發現您沒坐在這兒。”
見夏笑笑沒說話。空姐沒急着請她下飛機,因為第一輛擺渡車滿員了,很多人都站在寒風中等第二輛。
“手沒事吧?”
“骨頭沒事,回家敷一下。箱子太沉了。”
“剛我們開行李架的時候,還是乘客先生主動幫我們提下來的,怕我們再失手。”
見夏愣了愣:“是……是坐在這兒的那位嗎?”她指了指第一排最右靠窗的位置。
“您認識?”空姐明顯有些忍不住,知道不該,卻還是雙眼亮晶晶的八卦起來,“那位先生剛才也問,坐在後排的客人去哪兒了。”
見夏怔愣時,又聽見她說:“他還問,您手沒事吧。”
年近三十的陳見夏,驀然臉紅,像高一時被同桌餘周周調侃後無力反駁的少女。
走出機艙,陳見夏瑟縮着,辨別夜色下乘客們的背影,忽然一陣狂風暴起,她去北京出差時穿的薄款羽絨服像破爛不堪的漁網般,被真正的北風穿了個透。陳見夏驚醒。
專門接公務艙乘客的土黃色中巴車早就已經開走了。而且,如果那人真的是李燃,李燃也真的想見她,為什麽只是把行李箱搬下來,直接坐在位置上等她不就好了?
如果北風有靈,這時恐怕正在笑她,否則無法解釋她何必因為無人知曉的心念一動而如此羞恥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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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擺渡車的時候,見夏已經快凍透了。
以前從來沒覺得省城的機場是這樣小。記憶中,熙熙攘攘的出發廳,幾十個辦票窗口一個挨一個,好壯觀——後來去了很多別的機場,才知道,大機場是會明确劃分各大航司辦票區域的。
當年爸爸帶着她,兩人一起對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訊息尋找每個航空公司對應的辦票窗口,爸爸擠到前面問詢,差點被人當成是插隊的,其實他只是确認一下他們沒有排錯隊罷了。
當時媽媽留在家裏陪弟弟備考,他自然也想來,但中考複習一天耽誤不得,權衡再三,爸爸發了話,他一個人去送就行,孩子放假又不是不回家了!
沒想到竟真的沒回過家。去程的機票是報銷,放假探親可沒人管,國際航班往返一趟對普通家庭來說是要命的,家裏給小偉疏通去縣一中要交錢走關系和花學費,爸爸生病需要錢,小偉退學去讀航運職專需要錢,往單位塞人需要錢……總是緊巴巴的。見夏待在四季長夏的地方,漸漸也沒了寒暑節氣的儀式感,一晃眼,四年就過去了。
和家的聯結,在這四年裏,徹底被撕斷了。
好像也沒那麽想家,那便不回了,反正也不是我的錯,反正,沒有一個人說,小夏,爸爸媽媽想你。
沒有理由回去。
畢業求職時,她在這家公司走到了終面。它對大中華區管培生最具吸引力的條件是不定期輸送員工去新加坡或美國,很多人拿着工作簽證出國,時間一長便留下了。這也是Frank的聰明之處,赴美員工普遍勤勞,成本低,工作簽證極大提高了員工忠誠度。
然而陳見夏本人就在新加坡,吸引她的恰恰相反:面試時,雞肉叻沙CFO詢問她,我們正在積極拓展大中華業務,你的背景很适合被派駐回國內,你會不會因此有顧慮?
陳見夏表面矜持了一下,說自己在同時考慮幾家的公司,這一矜持,最終拿到的offer薪水便又漲了一些。其實內心深處,她早已因為這個可能的派駐而完全傾倒。
她自己都不肯承認她發瘋一般地想回家,不願再做異鄉人。雖然北京、上海哪裏都不是她的家,但她想念國內的街頭,想念字正腔圓的中文,想念有冬天的地方,想融入人海,安全地成為其中面目模糊的一滴水,想一口吃的,想念一種氣息……
比如此刻冷風吹進身體,凜冽的鐵鏽味道。
她其實一直在等一個回家的理由。但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呼喚過她,他們仿佛都在說,不是你自己要走的嗎,當初不是即使做個撒謊虛僞、自以為是的逃兵都要瘋狂逃離嗎?你就是回不來,同學聚會和公司年會的時間沖突、家人生病的時間和省提名備案的時間沖突……
人可以和土地結仇,土地也是會報複人的。
土地睚眦必報。
包括老家在內的幾個鄰近縣城幾年前被正式劃為省城新區,所有人都歡天喜地地失去了故鄉。陳見夏家盼着拆遷,但北方最不缺的就是土地,縣城老城區維持原狀,曾經一片荒蕪的公路旁平地起高樓,學校、區政府統統轉移,盼望無果,他們家便将新房買在了省城與縣城之間的新開發區。
出租車司機冬天夜裏趴活不容易,聽到陳見夏報的地址距離機場很近,比跑進市區少了三十多塊,立刻低聲罵了句髒話。
他發動車子,卻不擡計價器,見夏知道,恐怕是要開上路再跟她要個“一口價”。手機一直開着公放,司機在群聊裏指桑罵槐,句句不離下三路。陳見夏不聲不響地撥通了電話,對人工客服說:“你聽。”
司機不敢罵了,說,妹子,啥意思啊?
“駕駛座背後貼着的塑料牌上有投訴電話啊,我正打着呢,副駕駛前面的工牌我也拍下來了,家裏人在樓下等着接我,客服也等着我報車牌號呢,師傅,還不擡表啊?”
陳見夏語氣柔柔的,像在跟他商量似的。司機立刻擡了計價器,說,你把電話挂了,挂了,聽話啊,挂了,何必整成這樣。
“可不是嘛,”她也笑,“何必呢。”
省城的行事風格還是一樣彪悍,乘客要麽吃啞巴虧要麽直接嚷嚷起來,司機明知道公司貼了個投訴電話在自己腦袋後面,但從來沒見人真的會打。
車停在小區裏,司機擡了擡屁股,不想下車去幫她提行李,陳見夏也沒争辯,自己取了,小心翼翼,沒有觸碰到左手。
出租車掉頭時司機搖下車窗對她喊:“妹子,大晚上的,你也就是碰見我,要是碰見個橫的,人不跟你擱這玩這四五六,開車的沒幾個脾氣好的,真惹急了往馬路牙子下面一沖,同歸于盡,不值當。”
荒誕得像持刀劫匪在給路人布道,要他們愛惜生命。
但陳見夏不得不承認,他講得“很有道理”。于是她點點頭,說,嗯。
師傅來勁了,臨走前一腳油門,還加了一句:“不是說你家裏人在樓下接你嗎,人呢?”
車都開走許久了,小偉才從電子門跑出來,邊跑邊喊:“這門早壞了,物業也不來修,沒卡也能進,你自己進來就行!”
“我不是給你發信息說五分鐘後我到樓下嗎?”
“我哪知道你說五分鐘就真五分鐘啊?”
小偉只披了個外套,還穿着棉拖鞋,被風吹得直縮脖子,“箱子給我吧,你這箱子自己推不就行了,非讓我下來一趟,又不是沒電梯。”
陳見夏不想一見面就和他吵架,自己平息了火氣,緩緩道:“晚上坐車不安全,家裏有人接,司機能安分點。”
小偉忽然轉頭:“姐,給我買個車,我接你,最安全!”
見夏微笑,小偉也笑,笑了一會兒他自己找臺階下:“跟你開玩笑呢,咋那麽不識逗呢!趕緊走吧凍死了!”
大堂空空蕩蕩的,竟然還是毛坯狀态,小偉跺了好幾次腳,感應燈都不亮,他邊罵娘邊解釋:“正跟物業吵架呢,當時這幾棟都算回遷房,說了好幾年,還是不裝,電梯裏面防剮蹭的泡沫塑料也不給拆,燈泡還他媽壞了,這幫王八蛋。”
見夏要伸手去按電梯,被小偉攔住,他從褲兜裏掏出一串鑰匙,用鑰匙頭去摁鍵:“都是灰,髒,別拿手碰。”
陳見夏一直不講話,她告訴自己,不要愧疚。
新開發區的房子不貴,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到手價七十多萬,房子的首付全是陳見夏給的,貸款也是她在還,房子卻是他們自己挑的。看房、交房、裝修她半點沒參與,就算被坑了也好過縣城那個需要爬樓梯的舊公房,這一切不是她的錯,不是她的錯,不是她的錯。
但一股酸意還是湧上鼻尖。她穿着租來的Dior小黑裙陪同Frank等人在外灘出席酒會、看燈光秀的時候,她家裏人一直在這個空曠的水泥大廳裏跺着腳,等一盞微弱的燈亮起。
他們站在電梯裏,小偉還凍得咝咝哈哈地跺腳,問,你有工夫等我咋不自己先上樓?
因為樓下太暗,我看不清三個單元樓門的門牌,不知道應該進哪一個——甚至在機場試圖呼叫網約車時候,輸入的地址也是我緊急從淘寶地址記錄裏翻出來後複制粘貼的,因為這是我第三次走進這個新家……
因為我忘了我家在哪兒。
但陳見夏什麽都沒有說。
不料小偉一記直球直擊面門:“我還以為你找不着家門了呢。”
陳見夏笑了:“你屁話怎麽那麽多。”
電梯停在12樓,小偉也沒有禮讓她的意思,嘻嘻哈哈推着箱子搶在前面,正好跟陳見夏撞在一起,見夏一路小心護着的左手磕在門邊,疼得她眼淚瞬間飙出來,弟弟渾然不覺,已經掏出鑰匙去開門了。
眼淚到底還是派上了用場,鄭玉清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女兒在哭,這個女兒終究不是鐵石心腸啊——于是她也哭了,奔過來,娘兒倆坐在換鞋凳上對着哭,哭得小偉一臉迷惑。
陳見夏一開始是被疼哭的,但看見鄭玉清花白的頭發和被歲月拽得耷拉下來的眼皮,剛在毛坯大堂沖進她身體的酸楚和愧疚到底還是彌漫開來,逆勢沖出她的眼眶,熱淚一滴滴掉得那麽急。
血緣這種東西真是惡心啊,控人心神。她想着,哭得更兇了。
終于平息的時候,小偉已經坐在沙發上打了一局游戲。
“我爸睡了?”見夏問。
“這幾天托人給開了點佳靜安定,能睡得踏實一點。不睡覺沒精神頭,且有的熬呢,人家大夫跟我們說,最好還是移植,不知道排到啥時候呢,還是先正常治療,每個禮拜該去醫院照樣去,有個盼頭。這病能不能熬得到配型成功,還是看他的精神頭。家屬也要有信心。”
見夏不言。肝移植要排隊配型,也不是不能“插隊”,但她沒這個本事和能量。
“什麽味兒啊,”見夏吸吸鼻子,“好怪的味道,你做什麽了?”
“應該是煮好了,”鄭玉清連忙起身,“你大姑告訴我一個偏方,洋蔥煮水,護肝的。”
媽媽趿拉着拖鞋往廚房跑,小偉盯着手機屏幕冷笑一聲:“姐你別管,他們愛信啥就信啥,我都說了,沒有用。讓她煮吧,惡心,我聞着就想吐。”
房間裏不只有洋蔥煮水的怪味,也有一股十分明顯的老人味:藥、樟腦、腐朽。
陳見夏一邊換鞋一邊打量客廳的陳設,竟有幾分懷念——不論房子變成幾室幾廳、最初裝修成什麽風格,只要日子過起來,餐桌和茶幾上便會自動生長出塑料墊,沙發也會增生出牡丹大花防塵罩,好像還是小時候的家。
三室一廳,一間卧室朝北,格局原本應該是個小書房,硬是打了個靠牆衣櫃,又塞了張一米二的床,陳見夏輾轉騰挪半天,終于放棄了給行李箱尋找立足之地,自己則坐到床中央換衣服。
人世間好多事說不清對錯。
買房子的時候,媽媽說,女兒才上班一年,哪來那麽多錢,兩室兩廳的夠了,她在外面有大發展,反正又不回來住。
母女積怨太深,她又離家太早,話是沒錯,但從鄭玉清嘴裏講出來,就是不對勁。
陳見夏在電話裏回道,那我萬一回去呢?睡哪兒,睡沙發?
女兒到底是大金主,硬氣了。見夏從氣息聲就能聽出來媽媽怒得徹底,居然忍住了沒有破口大罵,爸爸及時接過話茬,說,沒差幾個錢,小夏有這份心,那就三室兩廳,她過年總要回來吧?以後帶男朋友回來會親家,都沒有個住的地方,像什麽話?差的那十個平方的錢,咱家也不是沒積蓄。
爸爸的話只是讓她舒坦了點,仿佛家裏還有她的地位,還給她留了一個縫隙。但他們都知道,這“第三間”卧室,未來一定是預留給弟弟成家後的兒童房,是她親侄兒的。
她這次沖動也讓自己從此失去了抱怨的資格,有次電話裏媽媽提到給弟弟找編外的工作需要點錢,家裏存的定期還差幾天拿不出來,讓她先彙過來一萬塊應個急,之後再還給她——但往往都沒有“之後”了。見夏在公司剛開完會,也在氣頭上,順嘴提了句,既然手頭那麽緊,當初何必買那麽大的房子?
媽媽立刻抓住舊事興風作浪:“是誰非要給自己留一間的?還不是為了你?你把賬算我頭上?那間屋子就是你的,沒人惦記,陳見夏我們早就當白養你了!”
“那就別讓我出錢,別朝我要一分錢,以後也別給我打電話!”她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們養我十八年,這套房子我還清楚了,還得比你養我花的多!”
挂了電話不久,Simon來找她對數據,十萬火急,她跑回辦公區域拿電腦,又跟着他跑進中型會議室,兩人一起将剛上線的家化、非直營服裝鞋包、圖書等幾大品類在一季度內的表現做了一番“包裝”,拿去給Frank做報告,說服他大中華區不能只做3C數碼家電,競争對手們的觸角早已伸向包括生鮮食品在內的各種領域……
那是二十五歲的陳見夏,電話挂了便挂了,心裏沒有一絲印跡,趴在高中宿舍課桌上哭一整夜那種事,再也不會有了。
房子到底應該買大點的還是小點的?那口氣到底該不該争?二十九歲的陳見夏看着主卧大床上安然熟睡的父親,餐桌上佝偻着後背、小心吹着滾燙洋蔥水的母親,她的手腕又開始疼,蓄謀給眼淚一個掉下來的理由。
夜裏暖氣燒得太熱,見夏已經有些不适應,喉頭冒火。她走出房間去客廳拿水,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沒有開燈,電視也靜音,色彩反射在一張木然的臉上。
“媽?”
“小夏,怎麽起來了?是不是那枕頭不舒服?我聽說你們年輕人都不睡荞麥皮的了,但是荞麥皮的對頸椎好……”
“我起來喝口水,你睡不着?頭疼嗎?”植物神經紊亂是非常難纏的病。
“我打坐。入定了頭就不疼了。”
“你信佛了?”
“就是每個禮拜跟着上師讀一讀經,平日主要靠自己修,有放生就參加一下,對你爸爸的病好。”
見夏有千言萬語,什麽上師?什麽班?收不收費?是不是總集資辦放生和點長明燈?是不是那種用佛教騙人的……
但即便是,他們至少肯騙鄭玉清,讓她在無眠無盡的漫長黑夜裏,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她有什麽資格問東問西,即使是騙子,騙子替她愛了媽媽。
陳見夏只說:“挺好的。那你接着打坐。”
“快去睡吧。”鄭玉清勸她。
“我陪你坐會兒。”
“打坐不用人陪。”
“那我就坐在這兒,你不用管我,你入定了不就看不見我了。”
鄭玉清無奈,重新擺好打坐姿勢,陳見夏只是靜靜坐在沙發拐角處,歪躺着看電視,深夜的地方臺正在請老專家講養生,然而因為靜音了,畫面裏的人越是激動誇張,在畫面外看的效果越是荒誕詭異。
客廳角落擺着一只小型水族箱,和電視一起發出幽藍的光,裏面養着孔雀魚,更常見的名字叫鳳尾。
見夏上次回家是在九個月前,爸爸病情惡化,她終于倔不下去了,回家過年。
她和鄭玉清在電話裏吵過的架太多了,甫一見面,竟說不清到底該先算哪一筆,還是爸爸做和事佬岔開話題,問她,小夏,認識這是什麽魚嗎?
他給她講,野外的鳳尾魚會洄游,春夏之交,從大海游回淡水河産卵。魚都去大海了,每年還是要從入海口游回到出生的地方再生下一代……
見夏歪着頭,又是這種“見物識人”“小故事大道理”。她不等爸爸講完,便把能猜到的中心思想一股腦說了出來:“說明什麽呢,說明人總歸還是要回家的?人總歸還是要早點生孩子?人總歸還是要早點回家生孩子?”
小偉在一旁聽得愣了,繞不明白。爸爸卻一笑,他沒有直面陳見夏的挑釁,拍了拍她的肩膀。
“什麽都不說明。就是告訴你,家裏養了這種魚,江邊兒那個花鳥魚市場買的,賣魚的說好養活又漂亮,我給你講講,你聽一聽,就完了,爸媽想跟你唠唠家常話,不是想拿魚給你講道理,你都這麽大了,何況我也不知道你是哪種魚,我女兒可能是條鯊魚。”
陳見夏沒繃住,樂了。
“小夏,好多事兒,我們沒那麽多別的意思,就是一家四口,正常過個日子,以前的事兒,都過去吧。來,你跟你媽碰一杯,我不能喝酒,我拿水代替。”
“這是我跟我媽的事。”見夏紅了眼眶,杯子裏倒滿啤酒,敬了鄭玉清,也沒說什麽祝酒詞,自己幹了。
“還是那個死德行。”鄭玉清也想幹掉,喝了一半嗆到了,大家都笑了,好像曾經的一切龃龉真的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是一句廢話,線性的時間上一切的确早已過去,但是什麽讓其樂融融的年飯之後陳見夏和鄭玉清的每通電話依然滿是火藥味?過往的傷痛像凜冽的北風,不斷回旋,而她與家人之間的嫌隙實在太多了,漏洞百出,不是一杯啤酒、幾條鳳尾魚能夠堵得住的。
陳見夏盯着魚缸,又轉頭去看一動不動的鄭玉清,想起她夜裏用虛弱的語氣說,小夏,我頭疼,我睡不着。
那一天Serena在她酒店沙發上醉得不省人事,她隔着電話陪伴睡不着的鄭玉清,鄭玉清講了許多許多話,語氣是軟軟的,邏輯是混亂的,但她念叨的許多事,見夏都聽進了心裏。
鄭玉清說挺大個姑娘,我從小養大的,怎麽出個國就不認我了呢?——她根本不明白見夏恨她什麽,那種細細綿綿天長日久的積累,她不懂。
鄭玉清說,你爸好不容易出院,其實就是等死,每個月再往醫院跑,你爸頭疼、肋骨疼、腿脹得站不起來了,你看見過他的肝嗎?那CT圖我看都不敢看,三分之一纖維化,脹得跟個菠蘿似的上面都是刺兒……我倆都不會用手機叫車,還得走到小區門口攔出租車,這幫混賬出租車,半路還攬客拼車,整頓這麽多年都整頓不好,要是小偉有個車……年紀大了家裏不能沒有車啊。
鄭玉清說,人家都問我家姑娘是不是不回來了?養個外國人,出息是出息了,那不也跟你沒關系了嗎?你小時候還怨我們生了小偉,你爸說你天生就是往外走的命,那你還怨啥,你能帶着我們走嗎?我不生小偉,我現在靠誰?我去醫院誰幫我拿着病歷卡,誰幫我跑下四樓去繳費?陳見夏,你是心裏有結嗎?你就是躲清靜!
見夏什麽都沒反駁,破天荒的。她以前動不動就把房子首付和還貸、爸爸的進口靶向藥費用拿出來說,堵得鄭玉清七竅生煙,但那一次,她無力抵抗一個病發時胡言亂語的柔弱母親。
何況有些話,不在氣頭上聽,也未嘗沒道理。
陳見夏定定盯着那缸鳳尾魚,在沙發上陪了媽媽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地蜷縮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鄭玉清在廚房煮粥炸饅頭片,陳見夏問起小偉那一缸鳳尾魚。
“讓人騙了,說不用怎麽管就好養活,這都不知道是死了第幾批又換的新的了!”小偉坐在沙發上邊打游戲邊說,“咱爸也是,你換個魚養呗,好幾年了,非養這種,再死我可不給他們撈了,幹脆別養了,養條鯉魚得了,養煩了還能炖了吃。”
是嗎。見夏盯着魚缸很久很久,想起小時候爸爸在媽媽明目張膽地偏心眼兒時看着報紙漠不關心的樣子,想起鄭玉清用香格裏拉的梳子砸她的頭罵她以後是不是要去做雞,又想起蒼老的父親溫柔地說,就想跟你唠唠養魚這種家常嗑兒,還有媽媽哭着打給她——小夏,我睡不着。
父母生命力旺盛時裝看不見她,生命力衰弱的時候,想跟她将過往一筆勾銷。
死了養,養了再死,死了再養,家就是那只夜光魚缸,因為魚缸在那裏,所以才一直有魚。
她轉頭問小偉:“你駕照什麽時候考的?”
這是唯一能讓小偉放下手機的話題,他從沙發一端幾乎是滾了過來,“姐,我都拿四年了,上過路,以前跟我朋友他們去雙龍山自駕,高速我們都換着開!”
那就不用花時間練車了,見夏想。
“十萬以內。你別想着瞎攀比,最好買方便在醫院附近插空就能停的小型車,不是給你開着玩的,是讓你有急事的時候送爸媽的,其他時候你愛怎麽開怎麽開,反正每個月養車費你自己掏,行駛證寫我的名,敢胡鬧我立刻賣掉。”
小偉平時嘴上沒把門的,涉及他真正關心的事,終于開始思考了。見夏提的條件自然是有許多不合他心意的——預算卡得太死,斷了好牌子大SUV的路,但一轉念,他又高興起來了。
“姐,哈弗呗,國産的,十萬左右,還是SUV!”
見夏嘆氣,閉着眼睛壓着火,說:“不是不行。今天就去看車,反正那些4S店不都在一條街上嗎,多看幾家,我跟你一起去。”
見夏餘光看到媽媽幾次從廚房那邊探頭聽他們說話。
早上飯桌上其樂融融。見夏媽媽喜滋滋地告訴爸爸,小夏為了咱來去醫院方便,要給小偉挑輛車,孩子工作那麽忙,就回來一個周末,還得讓她跑這些,小偉就是不懂事兒。
小偉真的長大了,不因為媽媽誇姐姐而頂嘴,分得清什麽時候閉嘴,占實實在在的便宜。
見夏爸爸比過年時候更虛弱了一點,但面色還是紅潤的,不仔細看,看不出生病的樣子,睡了一個整覺,精神狀态果然不錯。他擡眼看了看見夏,似乎想客氣兩句,似乎心疼不忍,又沒這個底氣,于是低頭去喝粥。
陳見夏覺得自己終于回家了。
她找到了在這個家中存在的意義并終于認可了這種意義,再荒誕也不想掙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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