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若你碰到他

陳見夏只想快刀斬亂麻,希望自己還在家期間就徹底定下來品牌和車型,不想等離開之後小偉再改主意,挑三揀四加預算,最後躲在媽媽後面讓鄭玉清對她電話轟炸。

小偉被突如其來的快樂沖昏了頭腦,也沒有使什麽心眼,的确是挑着預算內的品牌逛,即便偶爾會對超預算的車流露出喜愛,銷售也迅速捕捉到,舌燦蓮花後發現真正的金主抱着胳膊冷着臉無動于衷,終于作罷。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們讨論了幾家車的優劣,下午又去重新談了一輪價格和配件、貸款條件等,最終選定了一款,比預算超了6000塊,首付後有兩年無息貸款,但需要車主陳見夏跟着辦事員去指定銀行辦一張專門還貸的信用卡,見夏已經累得神色恹恹。

她回來的時候,小偉坐在沙發上,旁邊摟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姑娘,兩人站起來,小偉說,姐,這是我對象,叫郎羽菲。

見夏聽媽媽提過,小偉最近談的女朋友是打游戲認識的,原本在鄰市下屬的一個縣裏做護士,為他跑來了省城,輾轉求人在醫大一院找了份導診臺輪崗的工作,工資降了三分之一,但工作關系還挂靠在老家。這是要奔着跟小偉結婚的,鄭玉清愁得一個頭兩個大。

她不想要小偉找外縣的農村人,他們現在戶口是省城的了,姑娘家裏還有弟弟,以後指不定怎麽吸血幫扶娘家——鄭玉清念叨這些的時候,全然忘記了自家也有一對姐弟。

“姐、姐姐好。”女孩本來正在嚼口香糖,沒想到見夏回來得突然,差點沒咽下去。見夏反而因她這一瞬的窘迫,第一印象有了好感。

“你倆先坐,我去把手續辦完。”

“辦手續不得我跟你一起嗎,”小偉趕緊跟過來,小聲對見夏說,“姐,你別跟她說這車不是我的名,行嗎?”

陳見夏迅速明白過來,嘆口氣,說:“我不會多嘴,給你開就給你開,車這個東西是拿來用的,誰用就是誰的。但你也別總用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忽悠別人,我們家裏是什麽情況就是什麽情況,爸媽身體也不好,你別到最後吹牛吹大了吃不了兜着走,真到結婚那一步,還想怎麽蒙?”

“我蒙她什麽了?咱家情況她都知道。”

“那她知道房本上的名字也是我嗎?”

小偉臉上挂不住了,張了張口,忍住沒講什麽。但見夏知道他想講什麽——你又不回來,那最後不還是我的嗎?

陳見夏不得不承認事實就是如此,她可以默許這一切發生,以報恩和愛的名義,但卻絕對不允許弟弟清晰地講出口,她不允許他們甚至在臺面上都拿她當蠢貨來敘述。

全辦完了,車管所那邊辦理牌照的事情,4S店收了三百跑腿費,只需要身份證複印件,不需要見夏本人再出面,小偉可以做戲做全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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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向女朋友,“三天後提車!”

轉頭又說,姐,咱定下來了,我聽話吧,不敗家吧?

德行。在郎羽菲面前,陳見夏給他面子做足。

一對小情侶走在前面,叽叽喳喳的,偶爾幾句話也會迎風漏到見夏耳邊:那你姐以後是不是就是新加坡人了,你姐好有氣質,我上學時候就想當這種女強人,我能走得最遠的就是省城了,你姐一看就是賺大錢以後能走更遠的人……

女孩的恭維裏不全然是天真羨慕,她對小偉家境的了解恐怕比小偉自以為的多許多,話是說給陳見夏聽的,願她好,願她有錢,願她離他們遠遠的。

見夏失笑。小偉忽然指着隔壁那家豪車彙,說,姐,我想去那邊看一眼!

“去呗,你倆去吧,我打車回家了。”

“一起去,”小偉朝她擠擠眼睛,“咱仨裏面就你像能買得起的,你給我們壯膽,要不店員都狗眼看人低,我倆假裝是你狗腿子,陪你挑車的!”

陳見夏一身駝色羊絨大衣,是前年買的MaxMara——假的,從公司同事推薦的高仿微信號那裏買的。LV的羊絨圍巾倒是真的,Simon送的聖誕禮物,她也回送了一雙日本潮牌跑鞋。

兩個小天真根本不知道,陳見夏這一身,擺明了是高級打工仔,和能買幾百萬跑車的有錢人之間的距離,賣車的社會小人精一眼就能丈量出來。

但她還是陪他們去了,在外面混了那麽多年,錢包不鼓,臉皮是真的厚。有次去北京出差,在金寶街遇上下雨,她随手推開了一扇門,展廳裏赫然擺着兩輛阿斯頓·馬丁,見夏對店員坦然微笑:“我躲雨。”

店員也點點頭,說,沒關系,您坐。

許多品牌沒有在省城專門開店,滋養了這類頂級豪車彙,很多有錢人都通過這些店的渠道訂車和交易二手。小偉褪去了一點點進門前的緊張,四處逛得起勁,店員雖然沒上來打擾,但很有眼力見,狀似無意地全程跟随,好像生怕這個來歷不明的二流子弄壞倒車鏡。見夏看出來,小偉很想拉開某輛車門坐進去感受感受,就像在剛才大部分店裏一樣。

但不敢。

人對財富和權勢有天生的畏懼,不需要額外施壓,它們的傲慢常常是下位者用主動仰望賦予的。

陳見夏戴着墨鏡跷着二郎腿坐在沙發上,她沒有硬撐,只是因為一天的奔波而疲累,冷漠反而令她看上去像一個守株待兔來抓老公給小情人買車的大太太,無人敢來侵擾。

墨鏡後的眼睛漸漸合上了。前一天晚上幾乎沒怎麽睡,她拼命抵抗困意,從兜裏掏出手機準備給小偉打電話,提議讓小情侶單獨約會吃晚飯,自己要回去補覺了。

服務臺那邊忽然傳來女人的尖叫聲。

見夏回頭,看到郎羽菲和另一個女生。女生在尖叫,郎羽菲是道歉的那個。

她一下子清醒了,連忙起身,但因為高跟靴而趔趄了一下,本能地用左手撐了沙發。

昨晚偷偷貼了膏藥緩解了一些,這一撐,陳見夏差點疼到去陰間報到。她唇色發白,緩了緩,踉踉跄跄起身,突然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見夏本能地說了聲謝謝,側過臉去看好心人。

這一次,李燃清晰地出現在了視野中。

隔着墨鏡片,昏暗的,挺拔的,好像少年一直一直站在陳見夏宿舍樓前的黑夜裏,從未離開。

他沒看她,但抓着她胳膊的手微微施力,始終不松開。他們像魚缸裏兩尾沉默的魚,外面的世界沸騰熱鬧,吵作一團,與己無關。

“李燃。”她輕聲說。

“你的手,去醫院了嗎?”他問。

墨鏡到底還是太短了啊,陳見夏想,上一秒她還感謝它擋住了自己卑微可憐的思念,恨不能在臉上文一副半永久的,從此再不取下來;下一秒,眼淚淌下來,突破了墨鏡的防禦區,什麽都掩蓋不了。

“有急事,我得過去一趟。”

她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下巴的淚水,暗自期待他沒看到,從他手中掙脫後,急急地朝鬧劇走過去。

事情很簡單:郎羽菲一轉身,撞在了背後的女孩身上,手裏的奶茶灑了幾滴在女孩外套上。

陳見夏看着小套裝邊緣那一串串小珍珠,心中暗道不妙。不是香奈兒就是迪奧。

最好的結果是對方接受幹洗。

但如果不呢?哪種辦法能讓她接受幹洗?辦法一,态度先軟一點,立刻認錯、承諾會送去奢侈品保養店;辦法二,态度強硬,将責任歸于對方,畢竟是對方人貼人跟着郎羽菲在先,出意外也難免,吵一架,吵完了再各退半步,答應送幹洗,皆大歡喜。

軟的硬的,應該先用哪種辦法?怎麽辦?

陳見夏動着腦筋,最緊要的是看人下菜碟——不看不要緊,她愕然發現,這個戴着黑色口罩的女孩,似乎就是昨天在飛機商務艙見過的姑娘。

坐在李燃旁邊的那個。

優越的圓滾滾的後腦勺、光潔飽滿的額頭,比陳見夏人生路徑還清晰的下颌線……是那個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依然遮不住美貌的女孩。

“我沒想到你跟我跟得這麽近,我就轉個身,”見夏思考對策的時候,郎羽菲已經本能地為自己辯護了,“你幹嗎離我那麽近……”

“所以是我的錯咯?我跟着你,我是變态?”

“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偉趕過來,指着女孩的鼻子火上澆油:“啥意思,想訛人啊,以為我們怕你啊!”

陳見夏恨鐵不成鋼,她的弟弟,永遠用蠻橫無理掩蓋心虛,明明好好溝通的話他們是可以占理的,他到底怎麽想的,以為全世界女人不是他媽就是他姐,都會慣着他?

“我訛你?我還沒跟你說這衣服多少錢呢,瞧給你吓的。”女孩嗤笑,“舉着杯破奶茶,拿這兒當菜市場逛?來約會啊?跟窮鬼約會真有樂趣。”

郎羽菲臉騰地就紅了,無地自容,手裏剩下的大半杯奶茶仿佛燙手似的,不知道往哪兒藏。陳見夏驀然想起面對Frank時候的Serena。年輕女孩都太乖了,人家說東就往東,說西就是西。

永遠跳不出對方預設的命題。

陳見夏幾次想講話都插不上嘴,兩方都像機關槍開了栓。

漂亮女孩随手掃了掃前襟挂着的奶茶水珠,說:“本來沒想怎麽樣,我現在就要訛你。”說完轉頭對着愣在一邊的店員喊:“打110啊,讓她賠錢,知道這衣服什麽牌子的嗎?”

小偉破罐子破摔到底:“愛他媽什麽牌子什麽牌子,你怎麽證明啊,哪個幹爹給你買的,送的時候連發票一起給你了嗎?我怎麽知道是不是假貨啊,讓110給你送去做鑒定啊?”

見夏一愣,夢回第一百貨商場的索尼CD機櫃臺。

多年在鄭玉清女士身邊生活,耳濡目染之下,小偉自然也是吵架的一把好手,只是姐弟之間多年沒過招,她居然差點就忘記了。

“剛才到底什麽情況?”她忽然開口,攔住旁邊正要打110的店員,“我聽着好像是兩個人跟得太近,這個女的一回頭,撞上了那個女的,是嗎?”

陳見夏說話時摘下了墨鏡,瞟了小偉和郎羽菲一眼。有沒有默契,在此一舉。

郎羽菲立刻裝不認識陳見夏,認真訴說:“我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一回頭,她差點就貼在我後背上,我杯子肯定就撞上了啊。”

“你為什麽離她那麽近啊?”陳見夏對小女孩困惑道。

“關你什麽事?我……”

漂亮姑娘越說越沒底氣,她剛才的确是故意靠近郎羽菲的,搞不明白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到底是誰、有什麽意圖。見夏從小桌上抽了幾張紙巾,團成團在她潑到奶茶的前襟沾了沾,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說,“本來他家這種斜紋軟呢外套就不吸水,根本沒潑上幾滴,你有工夫吵架,不趕緊先吸一吸,看,現在不是沒事了嗎?”

小女孩讓陳見夏搞愣了。

陳見夏又轉頭訓斥店員:“門口沒寫不能帶飲料進門,他們不懂規矩,你們也不知道攔着?怎麽當店員的?!現在是潑到人,要是灑車裏面呢?”

就算店員有心拉偏架,這頂帽子一扣下來,他們也只想趕緊息事寧人了。

陳見夏又轉向陳至偉:“你一個大男人想護女朋友,可以理解,但講話也太難聽了,家裏人沒教過你為人處事?!幹爹幹爹的,嘴裏吃屎了?!能好好解決的事情,非要激化矛盾?!”

她嘆口氣:“就當我多管閑事,你這麽大個小夥子,給人家姑娘道歉!”

小偉沒有郎羽菲半點機靈,竟然想争辯,被郎羽菲狠狠擰了一把,終于明白過來一點,硬着頭皮哼哼:“對不起。是我嘴臭。”

女孩接過陳見夏的紙巾,一邊吸一邊認真檢查外套:香奈兒外套本來就穿金織銀的,泡進水裏半個小時都未必浸得透,何況奶茶有蓋子,原本也就只滴上了幾滴,現在借着自然光半點痕跡都看不出來。

陳見夏繼續敲邊鼓,很小聲地對她說:“看着就沒多少錢的小情侶,來逛逛罷了,法律也沒規定買不起就不讓逛,你都罵人家窮鬼了,消消氣吧。實在不行留男的電話,讓他出幹洗費。”

有這麽一位大姐大做和事佬,女孩終于還是嫌麻煩懶得追究,哼了一聲,算是了結了。

陳見夏用眼神示意小偉和郎羽菲,快滾。

等這兩個人徹底消失在大門外,女孩才反應過來,問,你誰啊你?

就算陳見夏心懷鬼胎,在女孩面前,她也依然只是個陌生人,這姑娘的語氣聽着就欠扇,除了夠漂亮夠有錢,性子上倒是跟她弟弟陳至偉非常相配,一比一複刻級別的沒禮貌。

陳見夏抱着胳膊,重新戴上墨鏡,冷然道:“互報家門就不必了,我來抓我老公的,難道,你認識?”

小女孩腦補出一場大戲,默默遠離了陳見夏。

陳見夏回到剛剛的客戶休息區,看了眼手機,決定繃住五分鐘再跑路。她用右手拈起茶幾上的時尚雜志翻了幾頁,假裝氣定神閑。

終于熬過了五分鐘,正準備起身離開,忽然一個人坐在了正對面的沙發上。

陳見夏不擡頭,心跳如擂鼓。

“她跟着你弟妹,是因為我看見你們仨一起進門,我一直盯着你弟弟和弟妹看,所以她不高興了,以為我是看上那個女孩了,就貼過去了。我剛才在二樓辦事,他們仨繞着場兜圈,把我看樂了。”

陳見夏把雜志頁邊角都捏變形了,沒有講話。

“雖然貼着別人找碴,是她活該,但你演的這一出,真夠損的,就為了不賠錢,六親不認,耍一個沒社會經驗的小女孩……”

她沒有看李燃的表情,卻從他聲音中聽出了清晰的笑意。

不是贊賞的那種笑意。

“陳見夏,你真是出息了。”

陳見夏還是不講話。

“天都快黑了,戴墨鏡看得清字兒嗎?”李燃探身過來,伸手将雜志硬生生抽走,“我跟你說話呢!”

“你果然長得跟我預測的差不多。”陳見夏就是不看他,眼神轉向展廳,每輛豪車都保養得锃光瓦亮,不知道李燃帶着“她”,是來訂哪一輛的。

“你預測我長成什麽樣?”

陳見夏微笑:“傻×霸道總裁。”

李燃一愣。

“帶漂亮姑娘來買車那種,‘女人,我跟你說話呢’那種,沒禮貌地從別人手裏薅雜志的那種。”

陳見夏起身,從他手裏拽回雜志,扔到茶幾上。

李燃一點都沒生氣,笑嘻嘻地問:“你怎麽知道我是來買車不是來賣車的?”

“跟我有關系嗎?買車不是給我開,賣車錢也不揣我兜裏,我煩是因為你搶我雜志,跟你小女朋友一樣沒禮貌。”

“你弟弟說別人有幹爹就有禮貌了?發票我沒有,這種奢侈品外套,重開一張不難吧?那衣服我看你也挺懂的,這幾年不土了,沒少研究奢侈品?要不也不敢唬人嘛。我記得外套好像六七萬,要不讓你弟賠一下吧,罵了人就跑,還搭上一個姐姐裝富婆演雙簧,一家人惡不惡心啊,算什麽啊?”

是啊,算什麽。小心翼翼跟了一整天,不讓弟弟買超過預算的車,結果差點就被一杯奶茶帶走六萬塊,六萬塊還不夠保時捷選配一套“柏林之聲”音箱的錢。她恨她弟弟,又愛他,幫忙做惡心的戲,正正好好在李燃的面前。

十年不見。

她避過了社交軟件、同學聚會、微信群,以為命運會硬塞給她任何一個好一點的重逢的機會,卻沒有。

偏偏要在這樣的時候,讓他看見。

他曾經跟她說,一家人也不用一起丢臉啊,陳見夏,你是你自己。

現在他親眼見到了,問她,你們一家人算什麽,惡不惡心啊?

“是我做錯了。”

陳見夏背上包,“六萬還是七萬,你回憶一下,發票不用了,我賠你。是我們不對。我現在就賠給你。”

李燃靜靜地看着她。

陳見夏只知道他在看她。但直到這一刻,她也沒正眼看他——他胖了嗎,瘦了嗎,頭發是長是短,還喜歡穿寬寬大大的衛衣嗎?

“好。”他說。

李燃從茶幾上抽出一張紙卡和一支筆,又從口袋掏出錢包,對着銀行卡號認真抄寫,最後遞給她。

“我的電話,我的銀行卡號。”

陳見夏木然接過來。

“不用按原價了,就五萬吧,沒跟你開玩笑,打給我。我要沒記錯,咱倆剛認識的時候,你就把紅油腦花噴我鞋上了,吹牛×要賠給我,我說一千五,你就不吱聲了。”

陳見夏氣得渾身發抖。

李燃也站起身,與她擦肩而過。

“陳見夏,這次,你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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