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花下佳音
京朝靖帝長平二十三年四月,盛櫻城破,城主歐陽放被殺,鄯家奉靖帝手谕,調遣二十萬大軍裏應外合誅殺叛黨,大功一件,家主鄯明玉官拜宰相,歐陽家士氣已竭,歐陽放之子被擒,其女不知所蹤。
——《京本紀盛櫻傳》
盛櫻城,幽篁館。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桐油漆的柱,檀木做的窗,一白衣男子推門而入,沁香入鼻,只見他手中赫然拿着一枝櫻花。
“煙雨又過,芳菲謝盡,若再不醒來,就要錯過這一春好景,荒度錦瑟年華。”
他擅自言語道:“你倒好,纏綿病榻,生生留我一人神傷。”
竹床躺着一位俏麗的女子,雙目緊閉,一身素衣,仿佛只是在熟睡。
将櫻花插入瓷瓶中,他轉身看她,眼中有落寞,有黯然,還有一絲不知前路的迷茫,半晌,他閉上眼道:“你若執意如此,我便把這盛櫻的花都燒了。”
“你不願看,我不必看,這花留着何用?”
阿欽,你要如此狠心讓我苦等?還是說,做你這樣的人,連血都要是冷的?
一陣風過,瓷瓶裏的花枝掉了好些,花瓣飄落在榻上人的身上,鄯伯辛執起她的手,替她細細整理,等花瓣落地随塵而去,再一擡眼,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眸子。
“你總是說話,吵得我困不好覺。”
“你若不醒,我這些話找誰說去?”
“公子屠城了?”阿欽垂下眼道。
鄯伯辛輕嗅着她用皂角洗淨的發梢,用手撫摸她蒼白的臉,聽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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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放大勢已去,家主平步青雲,只怕民心失矣。”
“此事我已休書一封,禀明父兄,”鄯伯辛道,“再不然長跪十日,負荊請罪,但絕不後悔。”
“那短刀就是我心中的一根刺,魚死網破不拔不快!”
“公子有情,阿欽感激,”她嘆息,“我只不希望公子手中亦染上鮮血。”
“三少爺,阿樊姑娘的墳打理好了。”
“阿福,你替我做事有些年頭了,”程召棣放下手中的紙卷,道,“可曾有什麽不滿?”
“公子如何這樣說?”仆人道,“我那婆娘鬧着要回老家,說兵荒馬亂避過一陣再回來,她沒讀過幾年書,若是得罪公子,還望您莫怪。”
“也罷,”程召棣起身,見從大門走來的人不經嘆了一口氣,無奈道,“你先回去罷。”
“我倒不知程舉人何時要衣錦還鄉,罪過罪過。”來人與仆從擦肩而過,走到他桌前拿起盤算物什的單子,正是幾日不見蹤跡的鄯伯辛。
“你怎地來了?”程召棣輕咳兩聲,拿起一塊錦帕在嘴邊輕拭幾下,淡淡問。
“得家父之命,好生待客,”鄯伯辛似笑非笑道,“就怕這宴未開始,貴客就開溜了。”
“我已上奏陛下,這盛櫻太守不适與我做,”程召棣道,“召棣只盼卸甲歸田,把酒桑麻,其餘皆無福消受。”
“你願如此,無可厚非,只是那程家怎會放了你?”
“我無意為官,閑雲野鶴,放任自流,本是粗鄙之人,不懂人脈之道。”程召棣繼續道。
“既是粗鄙之人,亦懂得量力而行,不會拿自己性命開玩笑,”鄯伯辛盯着他,“毒攻心脈,氣若游絲,那歐陽老賊再厲害,只怕召棣兄是一心求死罷?”
“行人事,盡人道,程家既然答應鄯家諸位,便定會做到,公子不必多慮,”程召棣有些氣息不穩的坐回椅子上,“恕不遠送,公子請回。”
“程兄執意下逐客令,伯辛也不多言,只是如若還有第三人知道,此事又是另一個說法……還望兄臺好自為之。”
等到鄯伯辛的衣角消失在大門外無蹤可覓,程召棣有些頹廢仰起頭,又看了一眼錦帕上的暗紅,慘笑一聲閉上眼。
事畢人盡,聽由天命。
盛櫻城,內府地牢。
“鄯伯辛啊鄯伯辛,我薛家三百六十口全都喪命于你鄯家鐵蹄之下!你留我何用!”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我說薛小少爺,”獄卒伸了一個懶腰,道,“您這都叫嚷幾天幾夜,不累不渴的,不如停下歇息,別一個勁折磨我們這群牢人。”
“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一個綁在絞刑架上蓬頭垢面的白衣人嘶吼道。
“我倒是想啊,可是上面不讓,”獄卒繼續道,“不讓死,不讓放,不讓上刑,還得好吃好喝供着,二公子有心了,真是個大善人吶!”
“善人?”薛易年嗤笑一聲,“善人不會忘恩負義,見利忘義,背信棄義!盛櫻破了,歐陽家敗了,而我薛家……竟化作片片捧沙白骨,這家國仇恨找誰去!皆因他鄯伯辛是個狼狽為奸的大惡之徒!”
“放我出去!我要殺了他!”
歐陽阮麻木的坐在獄裏,旁邊是黃草稻谷堆成的床,錦衣玉食珍羞美味化作每日剩菜馊水的牢飯,他盯着那一束唯一從窗前照下來的白光,孤獨而無助,仿佛看不到一絲希望。
“盛櫻,亡了。”
“阿錦,你可還活着?”
百裏加急,鄯伯辛又得家書一封。
此時他正與阿欽在回城的路上,他二人閑來無事,郊外共乘一騎踏青出游,飲茶唱詩,玩累了,便一同坐于馬車內享這半日偷閑。
他盯着信看了一會,面上不動聲色,實則暗中颦眉,阿欽見他許久觀信不語,便向外招呼車夫一聲“快些回城”,想他是有事放不下。
“無事,就這麽走着,”鄯伯辛看着她,将她擁入懷中,“不是什麽要緊事務。”
馬車穩穩當當的行入城門口,忽有異香随風而來,馬蹄聲拂面而過,一輛錦緞雕花馬車從後面踏着如雨的花瓣駛過,車簾上的金鈴叮咚作響,趕車的竟是個小姑娘。
“請公子花下作客,風月佳音,如約而至。”
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車裏的兩個人聽見,等再回首,馬車已絕塵而去。
鄯伯辛眸子閃了閃,終是無話可說。
将人送回幽篁館,馬車緩緩駛入另一條街,鄯伯辛獨自一人挑起車簾,見花下樓前早已泊下一馬車,正是剛才在城門口見到的那輛。
樓裏寂靜無人,他輕車熟路進了風月堂喝茶落座,只見桌上還擺着幾樣精致的小食,似江南水鄉做的糯米甜品,也不曾起疑,撚起一個便嘗上一嘗。
“公子不知這酒不可亂飲,食不可随便吃麽?”
鄯伯辛聞聲輕嘆一口氣,有些無奈的回頭:“阿欽……”誰知即刻被點了穴道,話沒說完就昏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待鄯伯辛清醒時,眼前已被蒙上一條黑沙,他渾身無力的躺在床上,隐約間聞到一絲似有似無的異香,心下篤定此處仍是花下樓。
“公子醒了,”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他落入一個懷抱,那人繼續道,“我倆不如亦學那才子佳人,在賞風弄月之地行些風月之事?”道罷便要上前解他的衣扣。
“你不是她。”鄯伯辛推開那只手,淡淡道。
“她身子嬌小,躺在床帷占不了一半,你身材修長與我等高;她掌心有厚繭,雙手也無你這般柔嫩,亦不會追随我來詢問緣由,更不恥衆目睽睽之下行茍且之事……你怎會是她?”
“我既不是她,我又是誰呢?”困獸般嘶啞的笑聲從身側傳來,鄯伯辛忽然感到袖間一陣濕意,只聽那人又哭又笑道:“枉我癡心一片,自以為金玉良緣,卻不想你只傾慕紅顏知己的露水姻緣,她做得,我如何做不得?”
“你我情仇似海,即便做了,他們又怎麽會放過你,放過我?”
“鄯伯辛,你欠歐陽家的債,要怎麽還?”
城郊五裏亭歇腳處。
“客官您這是要走?”一錦衣男子起身離座,店小二連忙滿臉堆笑的尾随他的身後,“清酒三十文,小菜二十文,還有您的馬……”誰知話沒說完就撞上那人的肩,鼻梁碰得生疼。
那人不語,一掌擲桌,将酒壺摔個粉碎。
“客官您這是作甚!”小二愕然退後。
那人撫了撫衣上的褶皺,忽然作揖,出言道:“小二哥看着酒是清是濁?”
接着又指了指桌上的菜盤道:“這吃食可有油星?”
“這……”店小二見他力壯如虎,氣勢非凡,忽然腿一軟,顫顫巍巍說不出話來。
那人微微一笑,走到馬棚摸了摸自己的馬,道:“汗血良駒,征戰沙場,奔跑如飛,與其他馬之形,之态,之習性又有何大相徑庭?好馬食馬草,劣馬就不食了麽?”
“若真是如此,天上飛的鶴叫馬,水下游的魚也叫馬,那蟾蜍犬類是否都叫馬?”那人走過來道,“馬當如此,人也當如此,小二哥,你且看這酒是渾是濁,這菜是寡是淡,入了脾胃肝腸,不都是一樣麽?”
忽然疾風大作,轉眼幾匹通體青黑的好馬停在亭前,馬上的黑衣人跪在地下,恭敬的叫道:“大公子。”
“啪!啪!啪!”三支五色煙花燃于半空中,那人看着前方的城池,面色不改的笑道:“又該見見我那讓人牽腸挂肚的阿弟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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