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善緣信雨
“阿召,阿召。”清脆明麗的呼喚在耳邊盤旋,程召棣仿佛置身于梵音渺渺的夢境,而那送入耳邊的聲音似乎驅散了迷霧,氣吐幽蘭,仿佛就在他的身側。一聲輕嘆,像羽毛般吻上他的臉,然後飛入眼前的白光。
他忽然很想流淚。
“阿召,阿哥。”
耳邊的聲音漸漸清晰,有嘈雜的抽泣聲,絮絮叨叨的議論聲,但那聲呼喚,猶如古鐘磬音一般,洗滌着他的內心。
他奇跡般地睜開眼。
“兒啊!我的兒啊!”母親撲上前去扯着他的衣領,嚎啕大哭,“你怎舍得下這一家老小獨自而去啊!那歐陽家叛國屯兵,大逆不道,還要給你喂下斷腸之藥……實在歹毒!”
程召棣躺在床榻斷斷續續的聽着,這才知曉發生的一切。
他孤身潛入敵營忍辱偷生,他為了天下大義服毒聽命,他手持利劍裏應外合誅殺叛黨,他偉績豐功孤膽豪傑衆人傳頌。他是大功臣,大英雄,天下景仰,天子贊絕,而那一枕黃粱的風月舊事,早已被埋進了發黃的廢紙堆裏。
“我這一命如何撿回來的?”他啞聲問。
母親頓了一下,支支吾吾的道:“我擅自用你書房裏那一方玉印和鄯大公子換的,他道給的是解藥,我在床前都守了七日七夜……”
“這七日可還有其他人近我的身?”
母親面露難色,忽然眉峰路轉與他道:“前幾日軍中的副将戰死,其妻早夭留下一女,你二哥與他關系甚好,便差人帶到我這裏,誰知那女娃娃進來就往你身側奔,叫喚兩聲還不肯走了,守了幾夜,直到方才大夫說你脈象平穩,才好說歹說将她拉走,這會正在房裏睡呢。”
“把她帶到我這兒來。”
“啊?”母親皺眉,“這女娃又不是男兒郎,用不着金貴着養……”
“那我現在去看她。”
“哎呀!你大病初愈快給回去我躺着,我這就去,帶她過來還不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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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夜裏守太久,那女童似乎還有些沒睡醒。程召棣看着那清澈的眉眼,小巧的臉頰,冰冷的手指似乎也有了些溫度,他拍拍她的頭問:“你叫甚麽名?”
女童搖搖頭道:“父親不喜歡,沒給我起名。”
“你幾歲了?為甚要在這守夜?”
“五歲,”女童揚起臉看着他,“他們說你病了好幾夜,不願起床,阿娘說要叫名字才會醒。”
“你叫我甚?”
“阿召哥哥,阿哥。”
“三公子莫怪,這孩子生在晚秋,自小身體弱,夫人總護着她,不大懂事……”一旁的乳娘連忙辯解道。
他想起她走的時候,遍地枯黃,草木盡衰,掐指一算,暗自輕嘆。
你相信前世今生麽?
參悟梵音,活佛轉世,那整日捧書誦經的僧侶,悲憫世事無聲無息的暗彩菩提,壘砌起的瑪尼堆,金||瓶裏的簽木,是不是亦曾等待過這一刻的到來?
佛前許願,半生續緣。
“這孩子留與我這,我将她帶大。”
“你這糊塗兒啊!這求親的隊伍都排到城門外了,你擅自過繼,其他世家的人會怎麽看你!”母親竭力怒吼道,“程家顏面何存!今後該如何……”
“程家家主不會是我。”程召棣沉聲道,說出來的一字一句都攝人心魂,“大哥不日便從邊疆歸來,這位子是他的,誰也搶不走。而我,若被人不齒讓族蒙羞,寧願離經叛道逐出家門,天下之大,總會有容人之地。”
“此生唯有此願,還望母親成全。”
“作孽啊!我這是……”程母兩眼一抹黑,氣暈過去。
家裏的大功臣醒了,普天同慶,衆心轉安,怎料天有不測風雲,不過幾日,卻因這變幻莫測的天氣偶感風寒,又加上毒傷未愈,口吐鮮血,突發奇症,竟就這麽去了。
程府上下哀痛一片,幸虧程大公子班師回朝,卸甲歸家,接過自家弟弟的靈位,将其風光大葬,供奉祖祠,家裏的主心骨這才穩了下來。
聽說,為這,程家二房程三公子的生母,親自奉上代表家主之位的玉牌,感激之情,流露言表。
鄯伯辛也随兄參加了這場葬禮。
衆人掩面流淚,程家長子面色悲切,一身素白,昔日征戰沙場只流血不流淚的铮铮鐵骨,此時正跪在弟弟的靈堂前大禮拜別,拭淚黯然。
程召棣的生母更是伏在棺木前捶胸頓足,哭得撕心裂肺,鄯伯辛看見那雙猩紅的眼睛,不知究竟是悲傷多一些,還是不甘多一些。
他在靈位前上了一炷香,作揖出言道:“願君事事如願,忠于自心,以慰在天之靈。”
道罷,拜了三拜。
寒暄一番後,鄯伯辛走出程府,鄯仲卿與程家家主有事詳談,讓他先行回城主府。誰知,這剛出大門,就兜頭而下一陣暴雨,時已入夏,亦解了一絲燥熱,爽朗撲鼻。
雨霧彌漫,朦胧間出現了兩個布衣結伴的身影,徐徐蹒跚而來。
“公子,是否要進車裏去?”
鄯伯辛笑了笑,道:“你先回罷,待我撐傘在這等上一等。”
不出一刻,馬蹄噠噠而去。
“風雨路相伴,疑似故人來,”鄯伯辛拱手,“伯辛敬仰,先行一禮。”
粗麻布袋,長衫儒巾,一大一小兩個人出現在他面前,正是被供奉堂前的程召棣,手邊還牽着一名蹦蹦跳跳的女童。
鄯伯辛也不點破,只道:“人死不能複生,兄臺是執迷于那紅塵夢遺,還是亦看清了自己的心?”
“憂國憂民憂天下事,這世上有太多不如人意,情非得已。韶華空付,前塵已逝,我只想盡一己之力,為一人撐起一片天,無關風月,不問往昔,只願現世安好,一生太平。”程召棣作答,聲音在雨霧中更多了一分明朗,接着道:“這孩子與我有緣,取名平安。”
“榮帝年間司馬氏一度內亂,家主司馬昭為枉死坊間,程家家主程倉力挽狂瀾忠心耿耿,身為司馬氏管家,不戀權位輔佐幼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後人稱道,兄臺是否亦想追先溯祖,學那禮教大義?”
“我本生于草莽,家父不忍母親繼受生計之苦,接入府中為妾,母親待我有恩卻不舍富貴,故我游走于人脈之間迫屬無奈。但為權勢地位手足相殘之事,無論如何還是不想見到的,良知未泯,我只求無愧于心。”
“那太守玉印已收入城主府中,兄臺心底可怪過鄯家?”
“鄯家勞苦功高,在這方土地建功立業乃衆望所歸,收入囊中,不也是情理之中之事麽?我一個凡夫俗子都懂得道理,二公子又何須介懷呢?”
“伯辛受教了。”鄯伯辛淡笑道。
“若遇上薛兄,替我道一聲謝。”
擦肩而過,那布衫木屐,鬥笠蓑衣,依然掩蓋不了公子謙謙,翠竹清俊。一旁的女童跟着他的腳步踏入雨簾,漸行漸遠。
從今以後,風雨作伴,過客紅塵。
半晌過後,雨過天晴。
鄯伯辛收了傘走在被大雨洗過的街道間,只覺往事如夢,而這紛擾的世間,竟因雨水的打磨,洗出一分清明。
善惡人心,自在一念之間。
多日後,鄯伯辛與鄯仲卿在花下樓對飲。
鄯仲卿看着入夜燃起的燈火,不經意笑着問道:“據說阿弟那日去程府,路遇故人?”
“真是甚麽都瞞不過大哥。”鄯伯辛答道。
“過家門不入,倒也是不怕被人認出?”鄯仲卿道,“我百思不得其解,兩個毫不相關的人,要如何悉心照料,又要如何相互扶持,這位故人究竟為甚選一個五歲大的孩童一同游歷人間?”
“因為他信。”
“信甚?”
“命。”
“左右人生,輪回往事,千秋萬代,貴賤貧富,無一人能逃脫。”
“這世上果真有這麽神奇之物存在?”
“奇也不奇,在亦不在,說的其實就是人心。”鄯伯辛舉杯道,“人皆有心,有心則私,世間美好百千萬億,人人都想收歸己有,可是風雲莫測,旦夕禍福,最善變的,亦是人心。”
“可與那些聖賢之道,孔孟之言豈不全相違背?”
“人有七情六欲,世有道德倫常,但不正是因為人們常都做不到,才口口相傳循規蹈矩的麽?”
“阿弟頗有覺悟,為兄倒是該自嘆不如了!”鄯仲卿笑道。
“悟有何用,一樣逃不過塵世情仇,愛恨別離啊!”鄯伯辛搖頭佯嘆。
“那便及時行樂且盡歡,”鄯仲卿笑道,“與大哥多喝幾杯!”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怕是大丈夫不能信守承諾,一言九鼎了!”
“阿弟可是有約?”鄯仲卿看着欲言又止無不遺憾的鄯伯辛大笑道,“這般苦着臉,倒不怕那紅顏見了不歡喜!快去快去,莫教人傷了心!”
“不巧失陪,大哥見諒!”鄯伯辛風目閃閃,一瞬間笑語深深,哪還有半點剛才嘆息遺憾的樣子?
作揖拜別,便匆匆下樓随風而去。
停駐回望待少年,月下風燭桃花面。
年華如歌。
作者有話要說: PS:考據黨遠離= =阿甜所寫的只代表阿甜個人的觀點,與阿甜本人無關,絕不是文藝憤青啊啊啊……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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