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怨由心生

長平二十三年七月初九,靖帝老年得子,舉國皆歡,普天同慶。

恰逢七夕剛過,那些個攤點小鋪還未來得及收起,又被看新鮮的人潮圍了個水洩不通。小販們收工不成,又見鋪子裏的貨物銷售一空,一串又一串澄黃色的銅子競相鼓滿自己的口袋,不由笑得合不攏嘴,大有挽袖再幹一番的氣勢。

既然都圖個喜慶,顧客商販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官家自然亦喜聞樂見,于是乎順水推舟,這廟會又熱熱鬧鬧的辦上了。

鄯伯辛得父兄之命,接手城裏的商賈買賣,本該把這些個瑣事交給下人做,但見廟會摩肩接踵,人群排山倒海,難免不會出些大亂子,只好親力親為,親自查勘。

入暮時分。

他牽着馬走過最後一家鋪子,想在街角前歇歇腳,又欲到對面的茶攤喝口茶,一時半刻猶豫轉身之際,竟又看見了那襲娉婷婀娜的紫衣。

“多日不見,二公子可還過得好?”

“王姑娘萬事操心,為家分憂,可曾感疲乏?”

“公子可是累了?”王安若笑着道,“不如叫綠莺把馬牽了去,我二人去茶攤坐下再談?”

“難得良辰美景,錦繡太平,姑娘不去探那熱鬧,與我相談有甚意思?”

“那不如勞煩公子再走一段,我二人邊逛邊說?”道罷,使了個眼色,綠衣小姑娘不情不願的将馬往馬廄裏趕。

走了一段路,鄯伯辛思付半晌開口:“乞巧那日,正逢新貨上市,碼頭繁忙,故大哥與我均未抽出時間拜訪王家,還望姑娘多包涵……”

“二公子不必如此糾結,”王安若道,“生意上的事,講究禮尚往來,而兒女情長,全憑你情我願,若長此以往,相見到不如不見。”

“安若自認不是那死纏爛打蠻不講理之人,不過幾日,二公子不必急着作答,古雲欲速則不達,這點禮數,安若還是懂的。”

“姑娘心胸寬廣,倒是鄯某思前想後,矯揉造作了。”鄯伯辛嘆息。

二人游歷各色玩物店鋪,只見夜裏華燈初上,煙火璀璨,沽邺城裏炊煙袅袅,人來人往,夾雜着胭脂與香粉的氣息浸染在窄袖羅衫上,倒将王安若身上的異香掩去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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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闊的街道上,随處可見富家公子談笑風生,春風滿面,搖扇作樂,風流逍遙,王安若見此不由嘆息:“翩翩公子少年郎,歲月不妄何時狂?”

“姑娘何意?”

“有心栽花花不開,”王安若苦笑道,“我倒想起翻經日的箴言來,一花一世一葉一菩提,佛祖有心,苦海無邊,悲憫世事,普度衆生。”

鄯伯辛見她如此,不由問:“姑娘信佛?”

王安若不接話茬,只繼續道:“傳聞民間女子翻經十次,下一世便可為男子。王家世代子息單薄,若真能有個男兒郎,倒為爹爹分不少憂。”

“王姑娘可是怨?”

“怨?怨有何用?”王安若忽然輕笑道,“也罷,不該和公子說這些。”

人群之中,一陣清風悠遠的笛聲響起,一名布衣男子吹着玉笛信步闌珊走過大街小巷,惹得大人孩童相繼側目,笛聲綿延不絕,更像是說不盡道不清的濃情蜜語。不一會兒,他停在一名安然淺笑的女子面前,二人十指相握,踏風而去。

鄯伯辛喟嘆一聲,搖頭道:“好一對潇灑自由的行吟歌者。”

“此話怎說?”

“那二人恐怕是樂聖門人。榮帝正德年間宮內一度伶官遍布,喜樂之人無數,然學藝最精集大成者,不過一人。揚名四海無上榮光,世人敬仰,尊其為樂聖,”鄯伯辛搖扇道,“那人姓紀,名十言,橫貫古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鄯公子博學,”王安若望着那兩個遠去的背影道,“自在天地間,坐看雲起時,倒頗令人向往羨慕。”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鄯伯辛道,“不定也有人羨慕我二人這樣家世顯赫鐘鳴鼎食之族,若果真過上這潇灑如風露宿風餐的日子,姑娘怕是不會說好了。”

王安若拱手,勾唇一笑道:“二公子見解獨到,安若服了。”

兩人皆有些勞累,便抄了小道回到茶攤前,王安若見鄯伯辛的白馬拴在門前,不由調笑道:“公子可真像那游街晚歸的狀元郎。”

鄯伯辛摸着馬背的手一頓,眸子閃了閃,默然不語。

綠衣的小姑娘氣喘籲籲的朝王安若跑來,大喊道:“小姐這是去了哪裏?我一轉身便不見你們,讓人好找!”

王安若點了點她的額,笑着道:“笨丫頭。”

幾人在茶鋪休息半晌,見周圍人丁稀落,小二東張西望,一副魂不守舍的摸樣,鄯伯辛不由開腔:“看來此地生意不甚興旺。”

“客官說甚糊塗話!”一旁點着油燈算賬的掌櫃聽見了,不由出言辯駁道,“我這小店地又不偏,茶錢又實在,整個夜市打着燈籠找不到第二家,生意興隆是常有的事!”

“今日怕是例外罷?”

“這可怪不得怪店家,不瞞您說,今夜這一條街上鋪子的買家都要少七八成!”

“何以見得?”

“多見不怪!”掌櫃搖了搖頭,“就前些日子,來了個擺弄皮影的手藝人,好說歹說被雲紋樓招了去,在街東頭開了個臺,誰知不過幾日,大人小孩都往那跑,門口過道上都站着人!你說說,誰還有閑功夫過來喝茶?”

“既然如此,不如我二人今日亦去湊個熱鬧?”王安若看着鄯伯辛道,“二公子可歇息好了?”

“王姑娘難得來了興致,鄯某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讓小姑娘獨自把馬牽回去,不多會,二人又并肩而行。

等到了雲紋樓,戲文已說過大半。

鄯伯辛一腳踏入門檻之際,與一名布衣書生擦肩而過,那人用折扇掩面,冒冒失失得撞上他的肩,連賠禮都省了去,頭也不回走出屋子。

正那人其倉皇逃走之時,鄯伯辛正巧看清那張熟悉的臉。

他眸子沉了沉,之後跟着王安若上樓,坐在廂房中,皮影說的戲文竟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到鄯府的小厮來前來傳喚,悄聲嘀咕幾句,鄯伯辛便起身告辭,馬不停蹄直奔鄯府。

一回到家,才知鄯仲卿還未歸。當機立斷即刻奔去書房,見燈火還亮着,不由松了口氣,整了整衣冠,輕叩門扉,等屋中人答一聲“進來”,才推門而入。

“父親。”

“嗯,”鄯明玉伏案坐于椅上,手裏翻閱着朝臣們遞上來的奏折,思付半刻,揉着眉心道,“深夜前來,你有何事?”

“父親,盛櫻一戰功敗垂成,聖上可是下旨,株那城主九族了?”

“尚未,歐陽家為開國功臣,又是大世家之一,與皇家、本家皆有所牽扯,若是誅九族,豈不要算到陛下頭上去……”鄯明玉皺眉,“這與你何幹?”

“孩兒擔心……”

“此事陛下自有決斷,聖意難為,休要妄加揣測,”鄯明玉道,“民心尚未安定,你還是多想想法子,莫再杞人憂天的好。”

“可是……”鄯伯辛據理力争道,“歐陽家人脈通廣,如此……豈不死灰複燃?”

“那也需其他世家出手相助,然謀逆大罪罪無可恕,誰又願意過多牽扯引火燒身……畢竟,識時務者為俊傑。”鄯明玉道:“但若想将其連根拔起,亦是要費些功夫。”

鄯伯辛默然,又不禁疑惑道:“那王家果真能助本家一臂之力?”

“現下結論操之過早,婚事你亦再掂量掂量。對王家小姐是終身大事,對你也是嫡妻,不說是否順了天意不再二娶,終歸要做個準備,要是定下來,你二人又皆心甘情願,那便皆大歡喜,若是相看兩厭,情非得已,還是好聚好散為早,免得市井謠傳風言風語,讓兩家的面子都不好過,樹大招風,傷了和氣最是不妙。”

“孩兒謹遵教誨。”鄯伯辛道。

“這便好,”鄯明玉道,“盛櫻城裏的事,未免做得過火了些,但凡三思後行深思熟慮者,皆不該如此魯莽。有些事也別怨你大哥,忠言逆耳,良藥苦口,既是自家兄弟情同手足,就不該為了一點小事撕破臉皮,你可記住了?”

“我從未敢怨大哥。”鄯伯辛垂眼。

“将那些個侍妾打發走是我的主意,”鄯明玉看着他,“話是你大哥說的,少年輕狂年華大好,誰沒有幾個紅顏知己新歡舊愛,但別因此将正事給誤了,錯過命中注定的錦繡良緣。據說此次盛櫻之行,城裏那待字閨中的姑娘小姐又對你郎情妾意以身相許了?那些風流債,也該收拾收拾了。”

鄯伯辛輕咳一聲,臉色有些發白,良久,才道出今日所見所聞:“父親,今日我在城內看見歐陽錦……”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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