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無情春秋

時近夏末,天色依然燥熱沉悶,鄯仲卿派人替了鄯伯辛手中的事物,又找了個由頭邀約王安若,撮合二人一同去城外幾十裏處的燕山避暑。

鄯伯辛豈會不領悟其中深意?無奈,嘆罷一口氣,只好默允前往。

一路上,他與随從騎馬在外,幸好陰雲遮日,免去了烈日暴曬之苦,自顧自抹抹頭上的汗,見王安若與女婢在車內乘涼,兩人半日未搭上一句話,看似全然忘了此行的初衷。

車馬行至處,草木幽綠,郁郁蔥蔥,午時在路邊休整後便緊接着上路,一行人晃晃悠悠快到傍晚,終是進了路邊的小店投宿。

誰知,剛入屋棚,就聽人勸告道:“公子,這條道不好走,前幾日暴雨,山上的石頭砸下來死了幾個人!”

鄯伯辛問道:“兄臺可當真?”

“真!比金子還真!”那人道,“您還是快走罷,聽說前面洪水封道,幾個旅人困在途中生死不明,掌櫃都逃命回去了,一大家子準備今夜遷走,您也快收拾收拾離開罷!”

這消息不禁愁煞了衆人:就算城門大開,趕回去也心有餘而力不足,更何況已到入暮,一幹人身心疲憊,前有路途遙遠,後有洪水滔天,總不好荒郊野外,一夜露宿風餐,連個歇息的地方都沒有罷?

鄯伯辛思付許久,默不作聲的領着隊伍走着回頭路,見天色越來越暗,心也止不住下沉。

忽然金玲風動,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鄯伯辛回頭一看,是馬車裏的翠衣小姑娘。

“諸位莫慌,我家小姐說往東十裏處有一小廟,地勢較高,內室簡陋,不知諸位可願前往?”

衆人大喜過望,鄯伯辛看着她,作揖道:“還請王姑娘上前指路。”

“那怕是要勞煩鄯公子下馬,親自請教我家小姐。”小姑娘挑釁道。

鄯伯辛失笑:“這有何難?”道罷,即刻放鞭下馬,來到馬車前。

小姑娘似乎還不解氣,繼續道:“我家小姐尚未出閣,不便見客,還請鄯公子站于車前三尺處詢問就好——”

“綠莺,休得無禮。”車內忽然傳出一個聲音,半晌,一個帶着紫色面紗的女子探出頭來,輕聲道:“鄯公子沿着右邊小路一直往前,見第一個丘壑便是到達,時間緊迫,性命關天,安若不敢有半分造次,還請公子快些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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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辛謝過姑娘。”鄯伯辛深深看她一眼,回以一禮,上馬揚鞭,即刻吩咐其他人繼續上路。

不多時辰,一行人便看見那小廟,稍作安頓,侍從們将車上的竹席涼被搬下鋪于地上,虧得廟中小巧玲珑,也還算得上幹淨,便在此将就了一夜。

半夜,鄯伯辛忽然驚醒,聽見門外不知何時雷雨交加,漸漸擔心起拴在屋外的馬匹車輛,念着此事,亦糊裏糊塗不得安枕,接連入了好幾個古怪夢境,直到天蒙蒙亮,終于睡眼惺忪從夢中蘇醒。

待他踏出廟宇,見到馬匹安好,地上餘有暴雨留有的水窪,方才肯定昨夜所聞非但夢境,而是真實。

天色尚早,住在廟裏的人仍大都未醒,鄯伯辛尋得廟後一潭活水,便俯身自顧自洗漱一番,等萬事皆畢,擦了臉上的水欲向屋內走去,卻不想遇上了不該遇上的人。

“王姑娘昨夜可睡得好?”

“随遇而安,習以為常,自然尚可。”王安若答道,随即又問:“二公子可還住得慣?”

鄯伯辛笑了笑,沉吟許久,忽然道:“昨夜落雨,夜歷一夢,笑語盈盈暗香來,無端錦瑟惘然去,轉眼燈殘如豆,四面漏風,可惜了三生醒世不過無情春秋。”

王安若聽及此,臉色白了白,不由道:“好個無情風雨,三生情薄,公子是浪子癡情,還是風流不改,是安若執念太深,還是癡心妄想,這一切怕是再無幹系了。”

“姑娘傾慕三世姻緣,傾慕璧人一雙,不過所求一份真,一份恒,一份緣,一份心,可惜姻緣天定,心意難求,鄯某已将這份真摯恒久贈予他人,思付許多,終是覆水難收。”

“若遭人唾罵,于理不合,讓族蒙羞,情非得已需另取他人,公子該如何是好?”

“恕難從命。”

“若那人冷情無心,另有所愛,将這一份心誠愛慕棄之不顧,公子可曾會後悔?”

“絕不後悔。”

“那便是了,”王安若看着鄯伯辛道,“公子所說,亦是安若心中所想,人言浪子回頭,我二人皆是那頭撞南牆心不改之人。”

“公子有兄長,不需繼承家業,鄯家枝繁葉茂,公子大可坐享齊人之福;我王家子稀福薄,旁枝散落,若再無人撐起一片天,家境敗落,家大業大便要名正言順奉予他人……這如何讓我甘心?”

“姑娘何意?”

“公子可贏得青樓薄幸名,也可三千弱水取一瓢,公子賭得起,輸得起,但安若背後是整個王家,安若是個膽小的女子,安若只有這一顆心,就算傾盡所有,傾城禮聘,亦不得卸下肩頭的重擔。”

“如此,既是有緣無份,左右不得,心之所想,亦不得不改,”王安若慘笑一聲,“一切如公子所願,不必強求。”

“此番世故,怕是伯辛配不上姑娘,”鄯伯辛行禮,沉聲道,“姑娘知書達理,人中龍鳳,深明大義,舉重若輕,若為男子,定有一番大作為。”

“天道無情,不随人願,這不是鄯公子教我的麽?”王安若嘆息道,“若果真情深不壽,生死相随,就是做那四海為家的旅客,歸隐山林的樵人,相依為命的樂伶又如何不可?命這一字,本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鄯某何德何能。”

“公子可還記得盛櫻城內,花下相見那次?”王安若道,“那日我站在窗前,既見你對那人的癡心,也見那姑娘眼中的情意,當時我想,如若我這一生亦能到那份彼此珍惜,又該是怎樣的欣喜若狂,心滿意足?”

“所幸,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公子不必為難,若情勢所逼,安若自會找爹爹退了這門親事,從此絕口不提,兩兩相忘。”

鄯伯辛嘆息垂目,終是應了聲“好”。

初秋将至,天色晴好,天幹物燥,卻仍少不了草木泛黃,寒蟬凄切。

夜晚,鄯伯辛與鄯仲卿坐于大堂,涼茶幾盞換了又換,庭院深深無人打擾,話頭便天南地北,天高海闊,不由順其自然的扯遠了。

屆時,鄯伯辛随口問道:“父親何時回帝都?”

鄯仲卿答道:“陛下一時興起竟是要微服出巡,路過沽邺,便想過來看看,父親這幾個月操勞準備,怕是為這。”

“沽邺城安居樂業,百姓富足,還有甚可準備的?陛下亦不是那不通情理的挑剔之人。”

“雖說這自家封地,山高路遠,朝廷伸手不易,也不曾多管制些甚,只是據說陛下近來迷上鬼神之術,欲問仙求藥,探尋長樂永生之道。父親得知,便讓人尋來那世外高人神仙老道,投其所好,以寬陛下之心。”

鄯伯辛疑惑道:“這問蔔鬼神之事,從古至今不是由司馬氏把持麽?五谷豐登,星宿命數,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今……”

“今昔已非昨日,”鄯仲卿輕嘆道,“萬人迷惘,神祗遠去,滔天巨浪湮滅白衣勝雪,青燭冷灰埋葬華發枯骨,通天命數不抵王命難為,機關算盡終是罪孽難逃,孤冥塔上,早已空無一人。”

“世事無常,”鄯伯辛道,“問天命者不自問,倒真應了那句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如此,二者各退一步,陛下也不得不另辟蹊徑了?”

“倦鳥歸林,擇良而栖,此為物之本能。”鄯仲卿搖頭道:“此番接駕意味重大,風口浪尖,以儆效尤,皆由鄯家始。”

“騎虎難下,這日子可定了下來?”

“八月初一,天子龍臨。”

八月初一。

雖說微服出巡,但亦少不了一番敲鑼打鼓的皇家排場,靖帝怡享天年,雙鬓微霜,卻是面色紅潤,氣色尚佳,俨然一副硬朗有餘的模樣。

于馬車上巡視城郭半晌,便入了早已備好的宅邸之內,傳喚鄯明玉至身前,交代些大事,就以接駕有功的緣由打賞黃白之物,又對沽邺的風土人情誇贊一二,最終稍作歇息讓衆人告退,此事算告一段落。

中午,鄯明玉親自召集城中富甲為其接風洗塵,鄯伯辛将獻舞的舞娘,雜耍的藝人統統勘察一遍,确定不出差錯後,總覺有些放心不下,卻又說不上哪是不對,只得問跟随身旁的侍從,道:“還有甚未想到的纰漏處?”

侍從搖頭。

“那遠道而來的道長仙人何時現身?”

“從未出現過,”侍從答道,“老爺囑咐,只要如約而至,就莫要去叨擾,這些個神仙方術,小的們亦是不懂,怕擅自沖撞了貴人,得罪仙道。”

鄯伯辛聽及此,沉吟一會,還是對仆從謹慎吩咐道:“回府通知大哥,青鋒左右,劍莫離身。”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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