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番外·恍若隔世(上)

我道自己癡念不改,只能斷了那三千凡塵,青燈寂夜,凄苦一生。

長平元年臘月二十二,大寒。

我出生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

據說,千百年來,王家子息單薄,若這一胎是個郎兒,添丁弄璋,新婦拜堂,雙喜臨門,想是列祖列宗亦願意看到的。

可惜,天意弄人。

我那滿懷希冀剛生産完的娘親,一遍又一遍喊着心上人的名字,渾然不覺那人已紅衣吉服,懷抱新人。

直到杜鵑啼血,染紅被褥绫羅,讓那一身素白的裏衣開滿喜燭一般的色彩,她終于松開油盡燈枯的手,然後沉沉睡去,長眠不醒。

聽那些府裏的老嬷嬷說,當夜,屋外數九寒天,低低的叫喚聲一直持續到天明,鵝毛紛飛,銀裝素裹,從沒見過那麽大的雪。

大雪埋沒了小閣亭臺,埋沒了蟬翼般的紅顏命數,亦是埋沒了那段鏡花水月的年華倒影。

從此以後,再無人問津。

直到大婚後的第三日,府裏的下人才匆匆殓屍收棺,小厮帶了話頭,說是要紅白喜事一起辦。

只是人情無常,一個是送入新房正寵,一個是埋入城外小丘,孤墳五裏。

直到舊貌換新顏,瓊花開又謝,我終于也不再是那個嗷嗷待哺的嬰孩,總角晏晏,年少無知,卻還時時盼着有人能停下那來去匆匆的腳步,與我嬉笑玩樂,無慮無憂。

我有個妹妹。

她與我一同出生,一同哭鬧,一同入睡,沉默安靜,很愛臉紅。

我至今都記得那粉色小臉上的酒窩,淺淺的,彎彎的,像極了天上白玉般的月牙兒。

Advertisement

我與她在一起,早起捉鳥爬樹,晚時耍賴搗蛋,聽着奶娘的歌謠相伴入睡,日複一日。

天長日久,便忘了自己是誰,對方是誰,所謂的血親又是誰,那段日子,爹爹的臉是模糊的,而我那去了奈何夜忘川的阿娘,也不知是否會在橋頭望上我二人一眼,眷戀流連這世間。

我第一次看見沈婉菁的時候,她挽着爹爹的手走在花間,她喚那人“王郎”,他叫她“婉婉”,郎情妾意,蒲葦磐石。

奶娘領着我和妹妹上前,恭恭敬敬的施禮,然後我叫出了那個蕭瑟的字眼——“娘!”

她笑着點頭,将食盒裏的桂花糖糕捧出分給我和妹妹,我倆一人接了一塊,低頭望着那甜滋滋的方塊物,誰想竟成了一輩子也抹不去的夢魇。

爹爹聽我二人稱謂,似乎愣了一下,之後便是沉默,長久不語。從那以後,很少再來看我們。

沈婉清似乎一點也不介意,每日吩咐仆人做一份糖糕,等我倆瘋野夠了,亦會乖乖坐下來吃得精光。

渾渾噩噩又過一年,忽然有一日聽人說:沈婉清有喜了。

爹爹自是喜上眉梢,即刻出府精挑細選物什,從賬房裏支出一筆又一筆的雪花銀,主屋裏的下人紅光滿面,像是遇上了甚麽天大的喜事。

就在這日,我和妹妹一如既往的收到了那黏膩的糕點。

我倆分食完畢後,又開始坐着翻玩紅繩,我知覺眼前的紅色有些刺眼,抹了抹抓發癢的鼻子,伸手去接那繩結,妹妹忽然說:“阿姐,我冷。”

我牽起她的手,冰冰的,正準備說甚,不想竟見她七竅流血,目光呆滞,大駭後退一步,伸手探去,發現氣息全無。

然後便陷入一片黑暗。

直到再昏昏沉沉從夢中醒來,便看見爹爹坐在身旁,沈婉清垂泫欲泣的跪倒在地,我一無所知茫然的擡頭,問道:“我妹妹呢?”

爹爹不答,上前狠狠給了她一巴掌,從那之後,便一直守候床頭,陪我入睡。

我問遍了所有的下人,他們無不唯諾退縮,避而不答,忽然有一日,我終于明白:妹妹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和她相依為命,相伴取暖,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竟是:“阿姐,我冷。”

沈婉清的孩子出生了,叫書菱,或許是命中注定,也是個女兒。

病好之後,我的身子竟起了異香,夜裏時常噩夢連連。奶娘歸鄉去也,爹爹給我選了一名侍女,叫綠珠,是個和我一般大的繡娘。

綠珠很愛笑,在那些無趣的日子,送給我一件又一件繡衣,就像要把一生的衣服都做完似的,我問她為甚,她總是明眸清亮道:“小姐是好看的女子,理應得到最好看的衣裳。”

她心靈手巧,畫的繡樣好看極了,我既羨慕又嫉妒,于是賭氣游說爹爹請了先生,教我琴棋書畫。

當我十四歲的時候,有一日,曾偷偷溜出門去看皮影戲。

待到曲終人散,夜裏突然下起大雨。一個人濕淋淋的奔跑在空曠的大街上,不經意間撞入一人的胸膛,擡頭對視,看進那風目彎彎,桃花閃閃,白衣勝雪,恍惚迷茫之間,竟癡迷了一世。

“姑娘,姑娘?”

我熱着臉從他懷裏退出來,目光躲閃着急忙賠不是:“公子莫怪,我,我只是……”

“姑娘可是急着趕路?”他背着行囊,像是游學而歸的書郎,将油傘舉到我身側,似乎見我狼狽不堪,微笑道:“不如在下送姑娘一程罷。”

然後便夜雨迷蒙,并肩而行。

我只記得那夜搖曳生姿的橙黃燭火,交疊相映的憧憧人影,還有心跳如鼓的青澀回聲。

到了宅子裏,屋裏的老仆請他前去坐,他淡淡一笑,擺手道:“機緣巧合而已,不必如此麻煩。”

“您可是鄯府的二公子?”老仆睜着渾濁的雙眼打量道,“老奴曾見過您……”

他只是笑,不否認也不言語,将我安置好之後,便轉身離去,消失在那迷惘的雨簾中。

我知道,我長大了。

在十五歲的及笄禮上,我見到了沈婉清的女兒,她才十歲,半長開的胳膊小腿,穿着碎花小襖,雙頰被炭火烤成紅撲撲的,一直拽着自己身上的挂飾。

我看見她的臉,不知怎地,竟想起了妹妹。心頭一澀,便走上前将自己身上的墜子遞過去,她揚起稚嫩的小臉懵懂的看着我,接過玉佩,便踉踉跄跄跑開了。

“這丫頭害羞了。”爹爹看這一幕搖頭笑道。

沈婉清也尴尬的笑笑,她挽着爹爹從上座走下來,他人看來,我們一家團聚,其樂融融。

我曾聽過許多爹爹的事,大家說他英武不凡,劍眉俊朗,非池中物,我亦聽過他和娘的事,說他二十一歲游走江湖,被流寇追趕身負重傷,逃難到農戶家中,遇見我娘。

他們都說,是阿娘攀龍附鳳,不知廉恥,懷着我和妹妹敲開王家大門,求爹爹娶她。他們還說爹爹重情重義,替她挨了一百家鞭,只讓她在府外跪了三天三夜就進了門。他們說,爹爹對阿娘沒有歡喜,只有恩情。

我曾有意去問爹爹。直到有一日見到他跌倒在園子裏,見那經脈上交錯的傷疤,這才知他的武功是全廢了,雙鬓染霜,心力交瘁,他卻還執着站起,我看那日漸微佝的身影,不知為何,曾經醞釀多年的指責怨言,竟到了嘴邊說不出口。

我有個秘密。

在宅子的北邊,有座藏書閣,那裏曾有一扇窗,可以看見街上的景色。宅子的對面是一座酒樓,叫雲紋,據說也是家裏的産業,每日人來人往,總會有想也不到的人從那走過,車水馬龍,熱鬧非凡,而我,竟也在衆裏尋他處,見到了心中朝思暮想的人兒。

他從樓前走過,騎着白馬與人作揖告別;經過窗前,他側目轉身,回首處策馬揚鞭;煙雨迷離,頭戴鬥笠,他白衣似雪,杏花枝發信步闌珊……似乎許多許多,都像是他于暴風夜雨裏伸手微笑的重影,占據我青蔥的情懷。

我常去藏書閣。

說不上是習慣還是念想,總之一遍又一遍的走過花園小徑,等反應過來早已在路上,胸中多了數不清莫名的歡喜。

曲徑通幽處,我常能碰見那個半大不小的人兒,嚷嚷着跟在身後的下人替她摘園子裏的月季,淡黃色的花粉灑在身上,臉頰粉紅粉紅的。我忍不住摸摸她的腦袋,将怒放的花枝放入手心,見她虔誠的捧在懷裏,就好像捧着我的心一般。

年華似乎平靜如水。

轉眼之間,我已年近二十,開始替爹爹打理商鋪,平日裏不常見到府裏的女眷。我一直道這個妹妹心思單純,細心呵護,多加關照,直到有一日,她将待我最好的侍女打死。

那日的天氣陰沉極了,我歸家片刻便聽說房裏出了事。待我見到綠珠的屍體,才聽一旁的仆從支支吾吾道來——“二小姐覺得府裏的繡樣不好看,這丫頭嘴笨又不會說話,打了幾板子,誰知愣是沒熬住……”

我将手中的繡帕收緊,咬牙道:“為甚麽不等我回來再上刑?”

“當時二小姐,夫人都在……奴才們不好拂了主子的意……”

“主子?”我冷笑,“這院子裏誰才姓王?誰管她們每日吃穿?”

“這……這……”

許是我的話傳到了正主耳裏,王書菱當日便來我的院子賠禮讨好。

“好姐姐,不就是個下人,我将房裏的藍靛給你還不成嘛!”她拉着我的手笑着懇求道,“你不會這樣就不理我了罷?我錯了我錯了,下次還給我帶雲紋樓的點心好不好?”

好說歹說幾句客套話,大概見我面色陰沉,不發一語,便也失了耐心,将幾個镯子随手一放,正目不瞧一眼就離去了。

我将綠珠葬了,葬在我娘身邊。辦喪事的時候,忽然聽下人說有人來認棺,揮手将那人帶過來,不想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你是誰?這棺材裏是你甚麽人?”

問了半會,才知那姑娘是綠珠的小妹。她說家鄉發洪水,雙親都死在外頭,幾個兄弟姐妹失散多年,無家可歸,她只知綠珠這一個姐姐。

“外面世道險惡,人心難測,你不如留在府中,供得吃穿用度,也好讓你姐姐入土為安,不再受颠沛流離之苦。”

小姑娘想了想,點頭應好。

“你都會幹甚?”

“我會唱歌,鄰裏街坊都說我唱的好聽,還會養馬、劈材、做飯,該做的我都會……”

我給她起名綠莺。

從此,她始終伴我左右,輾轉許多,風雨飄搖,直到離開人世。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