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番外·恍若隔世(下)

偶爾,我還會去藏書閣看書。

忽然有一日,我又看見了他。

他牽着一個姑娘的手,替她細心的整理發梢,兩人面向桃花,那姑娘的臉色微醺,散開的紅暈像醉染上的胭脂。

我忽然覺得那嬌美的嫣紅分外刺眼。

于是我将那扇窗戶封了,伏案哭了一夜。

那雪野的白,雨夜的迷惘流離,帶着溫存的笑意,似乎注定都将遺失在他人的舉手投足之間。

不知是否動靜鬧得太兇,此事竟讓爹爹知曉了,他看我紅腫的雙目,長嘆一聲,搖頭不語,将我帶進那鮮為人知的暗室。

就像故事裏說的那樣,我看見了命運的腳步,金玉良緣的傾心相許,驚嘆歡喜之餘,也不由生出一絲未知的迷茫:天意弄人,天命難違,所謂天作之合,果真長存于這世上麽?

還未等我停下腳步片刻思索,就見到了阿娘的畫像。

畫中的她沒有華麗的衣着,出挑的個頭;她不美,不足以傾國傾城,稱不上絕代紅顏,但是,只是站在那裏,依然有人将她珍視,将她放在心裏,歲月翩然,不言不語。

爹爹對我說,他将半輩子的風發義氣,年華癡纏都留在阿娘那裏,剩下半輩子,用來贖罪落淚,忏悔終老。

那麽,那嘶聲力竭的杜鵑,又為何執着到死?人世有太多不能如意,力所不及,何必慘烈凄然,憤然離世呢?

我想我對阿娘,是怨的。

我知他姓鄯,叫伯辛。

就像我知他一世風流,游戲情場,卻還要擅求婚約,左右姻緣,還是忍不住去探上他一眼。見他癡心不改,念念不忘,還要奪人所愛,妄自菲薄,說到底,我是不可一世,妄自尊大,還是和阿娘一樣執念太深?

但當我看見爹爹日漸佝偻的背脊,整日在書房中傳出的痨咳,卻每每心亂如麻,方寸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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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個賭徒,寧願信那金玉良緣的皆大歡喜,太平盛世的年華似錦,也不願沉溺在絕望掙紮的波濤洶湧中,随浪逐流,失望透頂。

那個人說,我求得真摯,求得恒久,求得姻緣,求得心意,但所求得非他。

他還說,覆水難收,絕不後悔,但他與我,只算得那三生風雨,無情春秋。

我失笑,搖頭,黯然,狠心割舍,轉身離去,若他還記得擡頭,記得看一眼我潸然的眼角,他就會懂得,世間女子都倚望一份天作之合,一份真心實意,可惜這心願太大,亦是太小。

我想我再也不會見到他,我會另嫁他人擇婿生子,我将心懷苦楚一直到老……一直到爹爹的死。

那天,王家的脊梁塌了。

我看着那個被囚上木枷的少年,覺得他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兇獸。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再不多看一眼,便去尋爹爹的身體。

那寬大的手還是一樣粗糙幹燥,只是再不會握起屋裏的狼毫揮灑潑墨,也不會執起竹筷為我挑選喜愛的菜肴,更不會搖扇輕拍助我靜靜入睡。

我咬唇,硬是掉不出一滴淚,死命抓着爹爹的衣袖,不讓其他人上前,綠莺在一旁哭作一團,邊哭邊求我:“小姐,你別這樣,你振作些……”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妹妹,似乎她去的時候,亦是這般的冰冷,冷徹心扉,不近人情。

家主歸天,自是要歸祖招魂,大葬七日。

這七日中每一日,都像一場戲,巧言辭色,追名逐利,看盡世間冷暖。

跻身靈堂的人們或是嚎啕大哭,或是掩面輕泣,真真假假,無一不在為自己盤算計較,我有些瘋狂的想,這其中不慕王家功名者的人有幾?傷懷者有幾?真心實意者又有幾?

王書菱攙扶着沈婉清姍姍而來,二人扒在棺木上不肯松手,死去活來,失聲痛哭。

我冷眼看這一幕,不由有些哭笑不得:爹爹你看,如今真正為你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竟是你最愛女子怨了一輩子的人。

一切就像她們擔心的那樣,王家果真變天了。

下一任家主是旁系的外戚,那人是個纨绔,未曾娶妻,與我有過幾面之緣。

我知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那放蕩的玩味。當他擅自欺身過來的時候,我認命的閉眼,心裏止不住作嘔,等真觸到那貪婪的鼻息,麝香的體味,終還是嫌惡的将他推開,用剪刀橫上自己的脖頸,道:“王家女兒死不足惜,但只求忠于自心。”

“好,好個小騷、貨!”他氣急敗壞的啐了一口,“老子就不信你能出了家!”

恍恍惚惚的出了家門,或許冥冥之中命中注定,我果真做了那佛燈前的掃葉人。

了凡世事空,菩提無它想。

引我入道的僧姑問我悔不悔,我苦笑,不知作何言語,只等青絲落地,随風飄搖,塵緣遠去,忽然開口道:“悔過,便可以從頭再來麽?”

從頭再來,便是現世安穩,太平和睦,一世平安麽?

她們說,皈依佛門後三日,便可讀懂自己對世間的不舍。

渾渾噩噩之間,我開始發夢。

夢中的雨夜還是那樣冷,我看見阿娘跪在王家的大門前,輕聲啜泣叫着爹爹的字表;我看到爹爹站在院前渾身是傷,依然痛心淋雨;我還見到那個白衣少年,舉傘踏進鄯氏的家門,輕輕嗅着衣襟上盈盈的暗香,淡笑不語。

天道無情,不舍……又為何故,有何用?

入庵六日,有人尋我而來。

庵主是爹爹的舊友,阿娘的事她也有所耳聞,她說我若半生吃齋念佛,積德善行,便可渡劫渡難,功德圓滿。

她把我叫入房中,與我說了些偈語,又道“塵根未斷,靜心不擾”,遂将我帶到來人面前。

“小姐,小姐!”

一個綠色的身影撲到我懷裏,捶着肩膀放聲大哭:“你怎麽成這了副模樣啊,小姐!”

我咬牙想說上幾句狠心話,不想到了嘴邊竟成了哽咽,再輕泣幾聲欲語,摸上臉頰,早已淚流滿面。

我倆一同在房裏哭了許久,夜裏長談至天明。

綠莺告訴我,沈婉清被迫改嫁了,新郎是個跛子,喜怒無常,大婚夜裏剁了她的兩根手指下酒,沈婉清受不住折騰,自甘殉節,而她那捧在手心上的女兒,也嫁進尉遲家做小,與王家再無瓜葛。

綠莺靜靜說着,我靠着她聆聽,似乎這世上就只有我們二人,相伴為生,相依為命。

她留了下來,一直在我身邊。

長平三十五年,翻經日。

我将經書運去城外指點農婦禪語,走入某戶人家中,聽見有嬰孩啼哭不止,好意詢問,誰知那村婦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來,我進裏屋查看,見竹籃裏放着一名男嬰。

還沒等張口再問,便見一名蓬頭垢面的女子沖上前阻攔,警惕的瞧着我。

我二人對視許久,那女子忽然愣住,然後試着叫了一句:“安若姐姐?”然後蠟黃的臉頰上便留下淚痕,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喊:“姐姐!姐姐!你看看我,我是書菱啊!”

哭嚎一時半會,她竟體力不支的暈過去。

我将她帶回庵裏,這才發現她裏衣帶血,請大夫瞧了瞧,只是搖頭,等她悠悠醒來,斷斷續續的說了些事,我才明白,這病是好不了了。

“尉遲家是要棄車保帥,他們将阿正派入死士營,去搶蠻夷的糧草,還讓身邊的細作喂給他迷藥,要了那守城将軍的女兒,說是不讓他呆在家裏,要讓他死在外面。”

“我也勸他啊,功名族望都是大丈夫幹的事,家裏勾心鬥角,被那些個奸佞小人弄得烏煙瘴氣,我是個女人,我們只是普天之下一對在平凡不過的小夫妻,争不過別人我不怪誰,只要命還在自己手裏,心還在這個家裏,就算是大京亡了,一樣可以歸隐山林,男耕女織,活得快意潇灑。”

“可是,他這人就是死心眼,把那将軍的女兒娶進門來,明知會輸還要奔赴戰場,我想留他啊,勸得自個都哭了,我一生都沒掉過那麽多淚,可他就是不聽,等他一走,那将門女眷便開始作威作福,聽了其他人的話要打掉我肚裏的孩子……也怪我命好,那藥只喝了一半,孩子可算是保住了,身子卻落了病根。”

“我有時想,他就是個混球,我怎麽會眼拙看上他了呢?姐姐,你是不知道他這人有多傻,別人捉弄他,他還為那人解釋,還說事出有因,人皆有苦,”王書菱抹淚,“我就不明白了,他何時能看見我的苦呢?我不聽娘的勸與他在一起,究竟是他傻,還是我更傻?”

我不言不語聽她斷斷續續說着,不到半夜就見她睡着了,我摸了摸那滾燙的前額,想是燒糊塗了。

王書菱在庵裏呆了幾天,身子油盡燈枯,後面的日子更是連聲都出不了,最後那一夜,我守在她身邊,見她雙頰通紅的睜開眼,回光返照似的開口說話,絮絮叨叨許多,仿佛一輩子都沒說過這麽多。

她開心道:“姐姐,我夢見到尉遲了,園子裏的月季開得好豔好美,我又矮又笨看不到花蕊,他就替我摘下來,見我捧在懷裏,便摸摸我的頭對我微笑,就像當年的你一樣。”

“他一定不會死,我們約好要一直在一起,他是個悶葫蘆甚麽也不會說,那我只好鑽入他的心裏,讓他掏心掏肺,把真心話都掏出來。”

“你說他怎會這樣抛下我?不會的,不會的……何況我們還有孩子……”她笑出聲來,“我把孩子生下來,就是為了讓他受人疼,受人愛,他要快快樂樂一萬載,一輩子的,姐姐,你替我将他帶大可好?”

我看她晶晶發亮的眸子,竟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她執拗的拉着我的衣裳,猶豫再三,我應下了。

她忽然綻開心滿意足的微笑,釋懷的松手,閉上雙目,心願已了。

她到最後都一無所知。

就在她暈厥的那幾日,那可憐的男嬰染上了疫病,還未來得及救治,便死在了襁褓裏,小小的屍骨沒幾天就爛在土裏,滿目瘡痍。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眼睜睜看她了願歸去。

塵埃落定。

尼姑庵裏多了兩座墳冢。

閑來無事的時候,我會和綠莺一同打掃土上的荒草青苔,她做這些事的時候總是不言不語的,也不問裏面躺着是誰,為甚要葬于此,我知曉她不會一無所知,但思前想後,終只有苦笑着搖頭。

尼姑庵裏很清靜。

我知曉光陰流逝,我不知今夕何夕,等我有一日看見綠莺頭上的白發,才真正悟到:我們都老了。

七月初七,我上街去采購筆墨紙硯,忽然天降大雨,躲進一旁的綢緞莊避雨,猛然看見一對青年的愛侶十指相扣,相視而笑。

我睜大自己昏花的老眼,看那男子的面容,不過二十出頭,白衣翩翩,風目桃花,竟和夢中的少年郎君不謀而合,他任自風流,潇灑不羁,牽着女伴的手,二人奔跑着一頭紮入那細密的雨簾中,笑聲朗朗,再不見蹤跡。

我盯着那兩個年輕的身影消失許久,忽然在心裏生出一絲悵然若失。

朝花夕拾,恍若隔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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