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中元花嫁

阿欽是在活水流動聲中驚醒的。

她擡頭看見金絲帳,又瞟過石桌,酒壺,坐在木椅上喝酒的人,不由暗自打起十二萬分的警覺。

“醒了就別再睡回去,正好衣服也不用我扒光了穿。”

木椅上坐着一名身着胡裝青年人,頭戴銀狐帽,胸前挂着一枚碩大的藍寶石,端着金樽慵懶淺酌,仿佛對她的醒來毫不在意。

阿欽看見一旁火紅色的異國服飾,颦眉思索半晌,伸手去取,那人又道:“小心我的蠍子不眼。”道罷,放下酒壺轉身看着她,狡黠的開口:“你不奇怪這是甚麽地方麽?”

“閣下不是也沒問過我是甚麽人嗎?”阿欽神色淡淡補充道。

“我不需要知道,”那人笑着起身,丢開火紅的嫁衣,“我只知道你是魯蒙的第一百二十五位新娘。”

“郎有情,妾有意,嫁娶有禮,敢問閣下,我與那位自說自話的新郎官究竟符合哪一條?”

“你是個中原人,”那人挑起阿欽的下颚,“嫁給我們的首領絕不虧待你,你很漂亮,長得漂亮話又說得好的女人,一般都不會太笨。”

“既然要嫁給你們首領,又怎會允許他人捷足先登?閣下與我如此親近,只怕有失體統罷?”

“哦?”那人輕笑一聲,“都說中原女子貞烈自愛,以身殉節,沒想到竟這麽快答應了……親近與否,夫人大可在首領面前盡情哭訴,我絕不辯駁半字。”

“看來是生出誤會了,”阿欽盯着那張妩媚的臉,淡淡道,“我看是閣下情非得已,才會有失體統,不得不女扮男裝的罷?”

珠光寶氣的青年人露出一個玩味的笑道:“叫我路雅就可以了,聰明美麗的夫人。”

阿欽見到那位傳說中的首領,已是一月之後。

這天,寒冷的大漠裏燃起了通亮的火把,所有人幾乎都走出屋子歡迎英雄的歸來,阿欽與路雅住在石室裏,沒有人通知她們,但幽暗安靜的地下卻将上面的喧鬧聽得一清二楚。

“你不去迎接他們?”阿欽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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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來看我的。”

廣袤無垠的土地上,人們興奮的望着凱旋而歸的隊伍,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喊:“魯蒙回來啦!魯蒙回來啦!我們的天神回來啦!”

氈毛靴子踏着馬鞍,無袖錦袍将那旺盛的精力毫不掩飾的裸露在外,他眯着眼習慣一切贊美的言語,像一頭高高在上的獅子,俯視他的臣民。

人們簇擁着英雄走入最大的屋子裏,那兒有千挑百選的瓜果,美味香甜的瓊漿,而這一切,只是為了獻祭給他們的神明。

“城裏那群小崽子哪是魯蒙的對手!”一個弓弩手唾沫橫飛的誇耀道,“揮刀就将他們聒噪的舌頭拔下了來!”

“安納達那個老賊,總是縮在人堆裏,這會好了,一聲馬哨就讓周圍那些小兔崽子吓跑了,魯蒙直接卸了他一條胳膊!”

“那後來,怎麽樣了?水……怎麽樣了?”一個端着瓜果的流民吞吞吐吐問道。

“要是有還會虧待你們不成?”弓弩手瞟了一眼主位上高大的男人,梗着脖子答道。

許是聲音太大,剛才還熱熱鬧鬧的宴席忽然安靜下來,人們都看着一個方向,弓弩手摸摸鼻子,心虛的望着魯蒙。

“再過一個月,就不必四處搬家。”男人不經意間散播出人意料的字眼。

一刻的安靜,然後是一夜的狂歡。

“魯蒙說的?”“這是真的?!”

“感謝我們的天神!”

人群沸騰了,他們歌頌一切帶給自己奇跡與福音的許諾,為了得到幸福,他們寧願與蛇蠍為伍。

太陽離開了地平線,埋沒了彎月星辰,卻将黑暗永留給陰濕的地窖。

時近天明,魯蒙終于搖搖晃晃走入石室。

路雅幫他脫下衣帽,用不多的清水擦拭他的臉。

“姬莉葉!”魯蒙打開純黑的眼眸,抓住那雙纖細的手癡迷的喊道。

“我不是她。”路雅抽手道。

“不,不,姬莉葉,讓我好好看看你!”瘋狂的愛慕不因言語的力量消退半分,強壯的手臂箍上靈蛇般的腰肢,炙熱的喘息在後頸流連,不一會兒,密密麻麻的蠍子竟爬上魯蒙的身體,他痛苦的咆哮着,最終無力的倒下。

“她已經死了。”

蠍群四散而去,石室裏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叮叮咚咚的水流浸潤着幹枯的心田,路雅脫下銀狐帽,綢緞般的秀發傾瀉在後背,她親吻昏睡中的男人:“你是我的,我可愛的哥哥。”

銀白色的帽子被遺棄在木椅上,阿欽看着坐在地上喝酒的女人,蒼白透明的皮膚,湛藍的眼眸,忍不住開口:“你是誰?”

“破敗的城池裏曾出過一個有名的毒劑師,”路雅拎着酒壺平靜道,“我們是他的兒女。”

“據說阿母是個溫柔的人,可惜她生下我們就死了,留給我們健康的體魄,懦弱的性格,我們的父親也發現了這點,于是他将馬奶換成毒劑,一次又一次哄騙我們喝得精光。”

“我哥哥曾是個很腼腆的男孩,十五歲的時候有了喜歡的姑娘,是熟食店老板的女兒,叫姬莉葉。這個可憐的姑娘第一次來我們家做客,就被父親調制的馬奶給毒死了。哥哥很傷心,他至今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她,他開始變得喜怒無常,陰郁暴躁,直到有一天将家裏所有的藥罐摔碎,父親終于将他送進了毒蟲窩。”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度過那段日子的,直到有一日父親喝醉了打開石門,我才知道那并非一個人——他還抱着姬莉葉的屍體。”

“我們一起把父親丢給劇毒的蟒蛇,一把火燒了整個屋子,然後在荒漠中游蕩,荒都人不許我們踏進城裏一步,他們說我們是醜陋的殺人犯,食人血的魔鬼。”

路雅殘忍的勾起嘴角道:“他們沒有說錯,可是我們還有心。哥哥的心存在姬莉葉那裏,所以需要新鮮的血液讓屍體不腐,我的心存在哥哥那裏,所以要讓喜歡他的蠍子吃飽喝足,這是不是很公平?”

“我愛魯蒙,可是我注定得不到他,他愛姬莉葉,可他注定無法将她從沉睡中喚醒,這就是命。”

路雅倒空酒壺,看着阿欽讪笑道:“而美麗的第一百二十五位新娘,睡前故事結束了,你的命運又将如何呢?”

七月十五,月上枝頭。

阿欽不清楚異域他鄉是否承傳百鬼夜行之風,但當她在轎子上看見圍觀者避之不及的強笑,還有兩側兇神惡煞的壯漢,無論如何比那百變的鬼臉還要駭人幾分。

路雅掀開轎簾,将金箔抛入轎中,臨末握着阿欽的手笑眯眯道:“将你的身體抽幹以後,是抽筋拔骨還是骨肉相連?總之一定不會好看……我忽然有些舍不得了!”

阿欽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只得靜靜的她擺弄自己,眼睛注視轎外的一舉一動。

敲鑼打鼓的聲音漸漸遠去,阿欽被扶下轎子,對着大堂行了幾個跪禮後,路雅忽然摘下她紅火的蓋頭,笑道:“你永遠都是我們的人啦!魯蒙剛出去打仗,這中原婚禮有趣得很,不如讓他們再來一回罷?”

于是,又吹吹打打颠三倒四的走了一遭,一直折騰到半夜。

阿欽被送回地窖,昏昏欲睡之際,猛然聽見石階上響起沉重的腳步,淡淡地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游移,阿欽看着眼前的男人,暗自握緊的手中的籌碼。

待他慢慢走近床榻,阿欽屏住呼吸,看準時機将發簪插入他的喉管。

“嘩——”昏燭湮滅。

靈活的離開床榻,扯下肩上的披紗,她蒙住對方的頭打了個死結,抓起燭臺狠狠敲上他的腦袋。

忽然,鷹爪般的大掌抓住她的手,阿欽猝不防及被按倒,燭臺滾落在一旁。

黑暗中的石室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男人粗暴的将披紗從頭上扯下,阿欽一動不動,聽着詭異的聲響,任由冰冷的生物爬上自己的背脊,那人似乎也有所察覺,放開她的手向後退怯,不想竟在石桌前被纏住了右腳,被迫留在木椅上。

阿欽在黑暗中看不清所有,只見對方一動不動的靠着桌椅,隐隐約約還可以看見他身上三角形的蛇頭,便當機立斷将手中的發簪擲了出去。

椅子上傳來繩子絞緊的聲音,黑暗中忽然發出一絲短小的嗚咽,然後是長久的沉寂。

一縷橙色的火光點燃了石室。

“老爹?是你!”阿欽驚訝道。

安納達臉色蒼白的拉緊缰繩,試圖将魯蒙全身綁在木椅上,青綠色的小蛇環繞在屍頸間,咽喉上還有一支純銀的發簪。

“姑娘,過來幫我一把,”安納達将青蛇引入一個麻布袋裏,側過身抽出腰間的匕首遞給她,“向所有人證明他已經死了!”

阿欽抿唇,一言不發的接過短刀握在手心,用削鐵如泥的刀鋒将魯蒙的頭砍了下來。

“十年的戰争終于要告一段落,荒都人勝利了。”安納達将敵人的首級裝入另一個袋子中,如釋重負的嘆息道。

“我還能回去麽,老爹?”

“當然,”安納達看着阿欽的臉,眼中有讀不懂敬畏與欽佩,“荒都永遠歡迎善良的勇士。”

深入虎穴,請君入甕,似乎更多的是有驚無險。

正當二人心神松懈之時,安靜石室的通道裏響起了不安分的呼喊:

“魯蒙!魯蒙!你的下屬打起來了!中原的婚禮竟然可以騎馬……魯蒙?哥哥,你還在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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