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光下,給鋼琴邊安晉臣的身影帶上了一層薄薄的光暈,讓他整個人仿佛置身于一片黑色與銀色交彙的凝結空間當中。他緩緩開口,低沉而真實地活着動着彈着吟唱着,歌曲沒有詞,曲調也并沒有什麽必然想喜悲,仿佛安晉臣想要詠唱的,只是一種常人無法觸及的無我與自由。

刑蔚畢竟是娛樂公司的老板,旗下藝人的演唱會,他也去過很多場,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有來這麽強的感染力。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心髒仿佛被抓住一般,因為安晉臣之間下面的每一個音符而發出顫動的共鳴。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正被那曲子吸引着,一階一階走下樓梯,緩緩向安晉臣走去。

那就仿佛是黑夜裏,那個鋼琴邊的青年在對他施以的魔法,拽着他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刑蔚頭腦并非混沌,想要反抗,卻感覺有點力不從心。

好小子!怪不得堅持回國進娛樂公司。真是好可怕的才華!這絕對是天賦的本能在拉着他往這條道上走吧!

然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終于在一定意義上打破了這漆黑夜色中的魔法。

琴聲驟停,安晉臣突然回過頭,明顯一驚,似乎想要站起來,卻笨拙地絆到了鋼琴椅踉跄了好幾步──剛才在鋼琴邊上娴熟的指法、仙氣淩然的韻味,驟然都是海市蜃樓的幻景一般。

刑蔚剛好站得近,一把将快要跌倒的安晉臣扶住。兩人的身體撞在一起,安晉臣抓着他菜站穩,驚魂未定地擡起頭。

月光打在他的臉上,疤痕被陰影深深埋藏,只留下立體分明的五官,以及狹長明亮的眼睛。

一瞬間,刑蔚似乎覺得剛剛的幻境還在繼續。他以前也認真看過安晉臣,以前也覺得畢竟是混血,除了那道礙眼的疤痕之外算是長得不錯,可是從來沒有像在這次月下這般,有一種令人震撼的美感。

月下的安晉臣,不知為何讓刑蔚想起了希臘神話中的冥王,在漆黑的夜色中坐在銀光流動的冥河河畔,純黑的頭發下掩蓋着一張俊逸而憂傷的面龐。

「刑……總,您怎麽會在這?」

我為什麽會在這?總不能說是在這裏監視你的吧?而月光的朦胧,似乎拖慢了刑蔚的思維,讓他有點不像是原本的自己,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就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你剛剛唱的那首歌……我很喜歡。」

我在說什麽?剛一出口,心中便很是糾結。這句話說得,似乎有種隐隐的暧昧,自己本不打算和安晉臣有過多的牽扯,卻還說這麽一句,算什麽意思啊?

安晉臣本來望着他惴惴不安的臉,卻因為他的一句稱贊而突然明亮了起來,淺笑裏有着令刑蔚心驚的坦率:「真的喜歡嗎?那這首《錯落》,就送給你好了。」

「送給……我?」刑蔚不動聲色地就防備起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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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安晉臣只是從舊舊的帆布背包裏拿出一張手抄的樂譜遞給刑蔚,揚起一臉率真:「音樂本是有生命的,既然有人喜歡欣賞,它屬于那個人的話,應該也會開心的。更何況……本來就是寫給你的。」

「寫給我?為什麽?」

「嗯……為了感謝你。」

安晉臣望着他的笑容裏,一如初次相見時候一樣,似乎藏着什麽刑蔚不懂的東西。

感謝我?感謝什麽呢?

感謝我欣賞你的音樂?

還是感謝我在英國買下酒館幫助我你?不,不可能,那種事情安晉臣應該不可能知道。

那還要感謝我什麽?感謝我奪取了本來屬于你的東西,讓你十幾年生活在貧窮困窘中磨練心智?要是真的因為這個而感謝我,你未免也太偉大了吧?

安晉臣,究竟在想什麽,又究竟知道些什麽呢?

話說回來,他身上背的……好破的包……刑蔚接過樂譜,同時默默觀察着安晉臣的衣服,雖然算是幹淨整潔,但是好舊,都什麽時代了,怎麽還有人在不顯眼的地方打補丁的?

在這兒幹活你就落得那麽窮嗎?總裁不禁開始反思自己公司的福利待遇問題。總不至于那點工資都被你拿去買玫瑰花了?那還真的會不夠用耶──

對了……玫瑰花……

「我說你,為什麽要送我玫瑰花?」

安晉臣卻又擺出了他看不懂的笑容:「你喜歡玫瑰花不是麽?」

「沒錯。但是,是誰告訴你的?」

「是你很多年前……自己告訴我的啊。」

很多年前?刑蔚心中一驚,很多年前在英國,我們見過麽?

為什麽……我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麽我先回去了,刑總,明天見。」

幸而夜色掩蓋了刑蔚有些蒼白的臉色,他默然看着安晉臣背上包,将鋼琴擺回原狀,然後向他揮手道別。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刑蔚的眼中沾染了一層更深的疑惑。

第二天,刑蔚推門進入辦公室,不出意外又看到桌上紅豔豔的玫瑰花。

如果說,從接到那姑媽封信之時,他的人生突然變成了倫理片,而從安晉臣真人出現在他公司的時候,他的人生則驟變為懸疑片的話,現在看着這紅玫瑰,他開始覺得自己的人生逐漸走向恐怖片道路。

安晉臣這種莫名其妙的行為,其實真的很吓人好嗎?

「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再把快遞的花拿進我的辦公室了,你怎麽就是不聽呢?」刑蔚垂頭喪氣地思索,為什麽跟這秘書千叮咛萬囑咐到頭來還是沒用呢?

「啊,快遞沒進來,花是安晉臣他親自拜托我幫他拿進來的。」

「你為啥總我的話理解成字面上的意思?」刑蔚抓狂:「而且──幫他拿進來?你別告訴我那小子今天捧着玫瑰花來的公司?」

「可是我真的覺得他還滿真心的耶,」秘書睜大眼睛,一臉無辜:「起碼心意很可貴嘛。」

「喂喂!!你的世界觀怎麽了?你看看我,再看看他,難不成你覺得我和他很相配麽?」

「額……」其實還蠻相配的樣子啊……秘書吞了口口水:「這也倒是,總裁您俊美潇灑腰纏萬貫,安晉臣他雖然外貌和您算是一個水平,但畢竟只是個打雜的窮小子……」

「你瞎了腦殘了還是提早老年癡呆──安晉臣他是個男你看不到麽!」

那一秒秘書臉上的愕然表情讓刑蔚很像把桌上所有能砸的東西給他砸過去。秘書的表情是非常顯而易見的──「難道總裁您不是個同志嗎?」

刑蔚郁悶地把自己的寶貝長發撈到面前,尋思着要不要狠下心來給這把留了多年的青絲溫柔一刀。

就因為留了長發就是同志了嗎?!

刑蔚的生性确實算是比較溫和的類型,因此就算不想和安晉臣有過多瓜葛,更不願意搭理那人對他的那種根本就不現實的感情,他也肯定不會做出來那種當面把別人的心意丢垃圾桶那樣的事情。

但是留下玫瑰花,這并不代表他就笑納了,他絕對是深受其擾的。以及此時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安晉臣──本來遠在英國還相安無事,現在呢?天天在身邊轉悠,還似乎對自己莫名傾慕,就算他不想出事,估計這樣下去也總有一天會──

幹脆還是眼不見心不煩好了。

于是刑蔚早出晚歸,或者幹脆翹班,躲了大約一周的時間。不過每周一,總得回來開個晨會,晨會過後沒多加,敲門聲響了起來。

他拉開門,不是別人──就是最近他近期一直在躲的那個麻煩。

「你有什麽事?=A=#」

任何一個老總,被極低層次的員工沒事事敲了門,大概都會不爽到。更何況還是他在躲着的人,更何況勤雜工找他還沒有別的原因,就是「想要見見你」。

「拜托,你還想在這裏繼續幹活嗎?」

「我……想……」安晉臣垂下眼眸。

「想就認真幹活去!付你薪水是讓你來工作的不是……泡你上司的!」

「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一連好幾天沒有見到你了。」

「你──!我問你,你是來上班的,還是來見我的?!」

「我既是來上班的,又是來見你的。」

「……你是不是不想幹了?」刑蔚覺得自己已然被他逼入死角了,終于放下一句狠話。

雖然現在安晉臣只是個打雜的,卻是個有才華的人,被采用的曲子一下子就上了榜,萬一被那只狐貍他們公司挖角了,還有點可惜的說,但是任由他在這裏胡攪蠻纏下去,自己說實話,神經上面快要搞不定了。

安晉臣斜眼看他,目光陰翳:「你……是在趕我走麽?」

不是我趕你走,是你自己在趕自己走吧!刑蔚心說,你要是正常工作,我何必為難你呢?這樣弄得好像我是迫害你的壞人一樣!

「是嗎……我知道了。我明天遞辭呈,兩周之內就會在你眼前徹底消失。」

刑蔚沒有搭話。

雖然感覺,似乎有點對不住安晉臣,可也不能任之再一步接近自己的人生了!這小子畢竟是一顆定時炸彈,随時會把自己如今的人生弄到灰飛煙滅的!

「不過刑蔚,你可別後悔!」

「……」

「因為──明明是你讓我一定要來找你的!是你親口告訴我你會好好待我的!刑蔚,你有種騙我!我将來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門在面前「呯」地被關上,留下刑蔚站在那兒愕然──這都是什麽?什麽和什麽?

他剛剛說的那些,都是什麽意思?自己怎麽完全聽不懂?

不過,好歹,他是說了将來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面前了吧……這倒也算了卻了一件事情,過一陣子,再找人查一查他的去向,默默提供點幫助好了。

×××

隔了兩三天──

「總裁!大事不好了,安晉臣不見了!從前天開始就沒有上班了。」

「不見就不見了呗,多大點事?」刑蔚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很沒好氣:「他辭職了呗,一個勤雜工,公司又不少他一個!大驚小怪什麽!」

「總裁,可是他沒有交辭職報告啊……」

「不用交了。你跟人事部說一下,他親自到我這兒辭的。我已經準了。」

「可是總裁,就算辭職也要和人事部說一聲吧?而且我聽人事部的人說,安晉臣的身份證和護照之前拿去他們那兒影印,現在要還給他,電話都沒人接──刑總你說,他一個人從國外回來,在國內無依無靠的無親無故的,這萬一出了什麽事怕是都沒人知道啊!」

聽秘書在一邊擔憂,刑蔚突然想起來他那天走的時候,似乎說了一句──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喂喂……不會做什麽傻事去了吧?

貍貓換太子是一說──貍貓把太子給逼死了可就造孽了!他奶奶的!真是讓人大意不得!刑蔚掏出手機:「那小子的號碼呢?」

輸入號碼撥了過去,嘟嘟嘟幾聲,安晉臣的電話沒有停機,也确實沒有人接

不會真的找了那個小黑屋,把自己往房梁上一挂了事了吧?

正常人的內心不是這麽脆弱的吧?

不過,那種孤兒院長大的孩子,也沒什麽家人疼愛,也沒過過幾天正常的日子,他們的內心……可能也不是用正常人的邏輯可以揣測的吧?

不行,我還是得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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