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挫骨揚灰

第30章 挫骨揚灰

衛刺史的話音剛落,就見一個手裏拎着木桶、身強力壯的家丁上前。

揭開桶蓋,只見裏面大半桶深琥珀色的半透明液體在晃晃蕩蕩,竟然裝的全是油。

家丁用長柄的大馬勺舀起油,朝着衛夫人潑去。

衛夫人驚駭失措想躲,身上層層疊疊的紙衣嘩嘩作響,然而她經過一晚上的驚吓颠簸,早就手軟腳軟,再加上被綁的結結實實,哪裏躲的開?

一勺油當面潑過來,濕了她整張臉和半邊頭發,沿着發稍滴滴往下淌。

“鴻兒,鴻兒!你快些向你父親求情,救母親一命!”她滿面油污尖聲哭叫,到了這個地步,卻還是不甘心,想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母親、母親!”衛鴻被兩名家丁架着,聽到衛夫人在那吶喊求救,卻只能面色灰敗的絕望閉眼搖頭,“你做下那些事,要孩兒如何救你……救不了、救不了啊……”

如若他還是府中唯一的繼承人,如果父親還對他心存愛護,或許還能拼着和父親犟一犟,做出執孝道要生要死的姿态,保下衛夫人一條性命。

可他不是了。

刺史是鎮守一方的土皇帝,握有一州兵政大權,雖為異姓,就連尋常宗室都比不得。

刺史府的世子之位,按規矩是要傳給嫡出的兒子,衛鴻是繼室之子也算嫡出,然而皇家都往往立了太子還能廢,更何況衛刺史根本沒有為衛鴻請封過。

衛沐是庶子沒錯,但衛鴻的母親張靜娘在父親眼中已是蛇蠍毒婦,又被當着家裏這麽多人的面定罪處死,他将來在府中的地位必定還不如衛沐。

父親看他的眼神,雖然還沒有産生遷怒嫌憎,卻已經變得冰冷淡漠,如同看一個不相幹的陌生人。

之前衛刺史所說——

“他要還認我做父親,就當從此沒有這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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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不是開玩笑。

“沒用的東西!衛鴻,你這個沒用的東西!”衛夫人的目光在衛鴻的臉上慌慌張張逡巡着,見他搖頭閉眼不看自己,就知道他并無相救之意,絕望中哭着罵道,“我做這些都是為了誰,啊?都是為了你!”

“我給茂娘姐姐下毒,給老爺下毒,溺死了老四……不就是想給你鋪路,想讓你過的好,讓你順順當當的繼承家業?衛鴻,你怎麽能這樣對我?!你不能這樣對我!!!”

“你這個不孝子,你這個将來必會天打雷劈的不孝子!!!”

哭罵間,眼淚鼻涕混着臉上的油,直往下流淌。

就連罵街的潑婦都不如,哪裏還有半分昔日雍容慈和的模樣?

張靜娘曾經踩着對自己有恩情的嫡姐屍體為登天富貴梯,做了刺史府的主母,沒有半點心軟。

也曾經眼皮都不眨一下,對三歲的無辜孩童下手。

衛淵當年對她已經沒有任何威脅,她還是要因為意難平,不願意衛刺史對這個前妻遺腹子過多憐惜疼愛,将其養的癡肥醜陋,授意珍珠琉璃兩個丫頭私下虐待,令其整日哭鬧不休使人生厭。

甚至她從少女時期就帶在身邊,一直對她忠心耿耿的木蓮嬷嬷,她為了保住自己,也能毫不猶豫推出去送死。

然而到了她自己的生死之際,卻涕淚橫流醜态百出,口不擇言只求有人放她一條生路。

衛鴻聽着親生母親對自己的聲聲詛咒,肩膀縮起腰背彎曲,整個人都因此矮了一大截,雙眼緊閉根本不敢看她,渾身不自覺地顫抖着,牙關互擊咯咯作響,淚水從緊閉的雙眼中不停滑落。

他生而富貴,在錦繡绫羅堆中,在堆金積玉鄉中,在母親的溫柔呵護中,在父親的關懷期待中,在周圍所有人的奉承聲中長大。

他喜歡他一直以來的生活,喜歡享樂,喜歡美人,喜歡在外結交朋友。

卻驟然一夜間所有傾塌。

他此時就如同獨自乘坐着孤舟,駛入了黑暗的驚濤駭浪之中。

四周沒有為他指明道路的燈塔微光,手上沒有劃水的槳,也沒有任何人會救他,他要獨自一人面對冷若刀鋒的寒風,以及随時都會沉入深淵海底的危險。

然而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只手放在了他顫栗的肩膀上。

隔着薄薄春衣,那只修長的手溫度微涼,卻帶着堅定的意味。

那是一只少年的手。

衛鴻睜開流淚的眼,慢慢轉過頭,望向那只手的主人。

映入模糊視界的,竟然是衛淵那張冰雪容顏。

“她不是為了你。”衛淵看着衛鴻,淺紅花瓣般的嘴唇開啓。

衛鴻怔怔的看着衛淵,完全想不到在這個時候,過來安慰自己的竟然是他。

“她是為了自己的野心,才走到今天。”衛淵繼續說,“不能怨任何人。”

“為什麽、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衛鴻發髻散亂,一绺绺從額前鬓邊垂落,早沒了平日的大家公子風度,眼眶通紅的看着衛淵,語調艱澀,“我母親害死你的母親,害你癡傻殘疾,你難道就不恨我嗎?”

“和我這樣的人……難道不該從此劃清界限?”

“冤有頭,債有主。做錯了事,自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衛淵道,“你曾經帶我去劉太醫府上看腿,對我懷有善意,如今我不過是将這份善意,送還給你。”

說完,将手從衛鴻的肩頭拿開。

衛鴻發現,自己不再顫抖的那般厲害。

這個人,在他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将這份善意送還啊。

“畢竟是大公子的生母,眼下就夠了,令其繼續觀刑有失人道。”衛淵緊接着吩咐,“來人,送大公子坐車回去。”

下人們都是極會看風使舵的,這位二公子回府沒多久就讓執掌中饋的主母落得如此下場,收盡其餘兩房人心,可見其手段本事。

盡管身有殘疾将來承襲不了家業,卻也萬萬小觑待慢不得。

又見衛刺史也對此沒有表現出異議,就有幾個家丁立刻點頭哈腰上前,按照衛淵的吩咐,将衛鴻送上馬車。

衛鴻登上馬車之前,轉身又看了衛淵一眼,只見冰雪般的少年弱不勝衣坐在木制輪車之上,晨曦為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淡淡金邊。

這人将他從前的認知和生活,毫不留情一夜間翻覆。

卻又在他最絕望之時,朝他伸出了善意的手。

之前的十幾年,他對生活在同一個府中的衛淵沒有多少印象,遇到了也只會刻意忽視回避,甚至連名字都不記得。

而從今往後,這個人,這個名字,是要深深的刻進他的骨頭裏、血脈中,再也拔不出來。

萬般情緒翻滾沸騰,衛鴻竟說不上此刻自己的感受。

最終只化作一聲散在風中的嘆息,在幾個家丁的陪護下登車而去。

衛鴻乘車離開後,衛刺史不知何時走到衛淵身旁,開口道:“做的不錯。”

帶着贊賞欣慰的意味。

他當然不會認為衛淵對衛鴻有什麽兄弟之情。

自幼就沒有在一起相處玩耍過,衛鴻的親生母親又是害了茂娘的毒婦,哪來的兄弟感情?

只不過從權謀的角度看,此舉可收人心。

不止是衛鴻之心,也包括府中上下,都能看到衛淵在法理之外的仁念。

雷霆手段固然可令人生畏懼而服從,然而只有“仁”,才能最終真正令人心悅誠服、生死榮辱不棄。

衛淵擡眼看了看衛刺史,知道對方所說指的是什麽,心裏想的是什麽。

在前兩世悠長的歲月中,像衛刺史這般權傾一方的鐵腕人物,他也見得多了。

生前赫赫宣宣,前呼後擁叱咤風雲,其後大多也都化做歷史煙塵,在史書上未必能留下寥寥一筆。

“不是老爺想的那樣,沒有別的意思。”衛淵聲音淡淡清淺,“只不過是我心裏願意這麽做,就做了。”

衛刺史沒料到聽見這般回答,盯着衛淵看了一會兒,忽然微笑道:“對,是為父想多了。”

他和茂娘的孩子,自當與別人不同,想要怎麽樣,就能怎麽樣。

另一邊,家丁用馬勺舀上了油,仍在一勺接一勺的潑向衛夫人。

衛鴻一走,衛夫人此刻全然沒了指望,精神渙散錯亂,在那裏開始胡言亂語,竟然喊起了張茂娘的名字:“茂娘姐姐,靜娘錯了,靜娘真的知道錯了!你就讓二公子饒過靜娘這一遭吧!”

她在那裏哭的凄凄哀哀,睜大雙眼仰頭望着天空,恍惚中真的看到了逝去十六年的張茂娘:“靜娘一開始只想好好待在姐姐身邊,為姐姐分憂,為姐姐打理身邊瑣事,享受一些富貴榮華,是真的、是真的!只不過後來有了大公子,才會生出了不該有的妄想,一念之差,只是一念之差啊!”

“姐姐,姐姐你會原諒靜娘的,對不對?二公子也一定會聽你的話放過靜娘,對不對?”

衛夫人想要伸出手,抓住半空中張茂娘的衣擺,再度苦苦哀求。

然而她的雙手被牢牢綁縛于身後,根本伸不出來,只能徒勞的晃動着身體,令層層疊疊的紙衣發出嘩嘩聲響。

半空中的張茂娘轉過身,須臾間消逝不見。

一道火折子丢過來,燃着了衛夫人身上的紙衣。

霎時間烈焰升騰,人形的火光熊熊燃起,所有的哀求悔恨,都化做了凄厲無比的尖叫。

大姨娘扶着衛桂的手,不遠處的火焰映照在她的瞳仁中,發白的唇顫抖着喃喃道:“四公子、四公子……你看見了嗎?善惡有報,這是善惡終有報……”

二姨娘則拉過最小的女兒,躬身将小女兒抱進懷裏遮擋了視線,用一雙柔荑捂住小女兒的耳朵。

這一場火燒的轟轟烈烈,衛夫人在火中大約慘叫了一刻鐘之後,就再沒了動靜。

雖說沒了動靜,旁邊的家丁仍然在往火上澆油,添加一些助燃物,直至将近兩個時辰後,見衛夫人已經被差不多燒盡,這才将火滅掉。

地上只留下一些燒焦的痕跡,以及一灘骨殖骨灰。

衛刺史點了祭香,走過去插在張茂娘的墳前。

袅袅煙霧升騰,他已經不再是十幾年前,還要被父母以孝道逼迫的青年人,心腸和手段都比從前硬了許多,已經生出淺淺皺紋的眼角卻仍然忍不住潮濕了:“茂娘,對不起。”

沒能保護好你,也沒能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這些愧疚遺憾,只等百年之後到得地下,再任你鞭笞處置,慢慢說與你聽。

緊接着衛淵也被衛琅推過去,給張茂娘上了一炷香。

這是他這一世,給了他骨血、期待他降生的母親,只可惜從未見過其音容笑貌。

最終墳前張靜娘留下的那一灘殖灰被仆役們撥開搗碎,揚于風中、散于四野。

是謂挫骨揚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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