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2.

那鬼已經知道男人明白了些什麽,他看見男人等死的神情,便去把剛剛生出嗷嗷待哺的孩子丢在男人懷裏,還說:“要死,就帶着他一起死。”

男人沒有辦法,他沒法狠下心讓孩子和自己一起餓死。漸漸地,男人才恢複過來,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找到了自己能夠活下去的理由。

後來那鬼又回來看他,正看見他抱着孩子站在床邊曬太陽。陽光曬透了男人沒有血色的臉龐,他忽然說:“你帶我出去走走,我想回家。”

那鬼這才牽着男人的手出去,但是死死地抓着男人的手不肯松開。

有一天他把男人帶到岸邊,站在渡口。看着遠去的渡輪,他對男人說:“這裏就是你家。你不用想着離開,這輩子也回不去了。我要你陪着我,直到你死,我也要纏着你的魂魄不讓你去投胎,讓你這輩子、下輩子、永永遠遠地陪着我。”

在此之後,男人似乎平息了這個念頭,他照顧他的兒子,對女兒也是很好。因為擔心女兒受到冷落,男人甚至把兒子推給那鬼,夜裏陪着女兒睡覺。他還學會了紮頭發、結小辮子,還會給她團小花苞。

他問青青會不會寫字。女孩說會,拉着男人跑到書房,爬上椅子,擺出了文房四寶,拿起比她的小手大出好多的毛筆在紙上規規矩矩地寫了起來。

男人這才覺得,那鬼對他的女兒,也是很上心的。

男人問她為什麽長得這麽快,才十個月的時間就長到了六七歲的模樣。女孩說她是在夢裏出生的,她的爸爸想要她長得快一些,所以她就長得快了。

男人直笑着,怎麽會有這種道理?可是他摸着女兒的頭發,又在心裏嘆息,錯過了與她相處的最好時光。

于是男人留戀着他的女兒、不舍着他的兒子,漸漸把島外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況且他的身體狀況,也根本不允許他一個人走得太遠。

就這麽過了兩年,直到男人懷上了第三個孩子。他躺在大廳的沙發上昏昏欲睡,而那鬼坐在他對面點了一只雪茄。他看見男人的肚子,又走到門邊,望着街上的人和鬼,饒有興趣地看着。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響動,聽見男人和孩子的笑聲。

“爸爸吃蘋果。”

小家夥穿了件小毛衣,小肚子圓鼓鼓的,獻寶似的把手裏的小蘋果捧到男人面前。男人惺忪着睡眼,摸摸小家夥的腦袋,說:“你自己吃。洗了嗎?”

小家夥點點頭,就要把蘋果往男人嘴裏塞。男人沒有辦法,張開嘴來咬了一口,順手拿過小家夥手裏的一個蘋果藏在身後,說:“被我吃完啦!小哲沒得吃了!”

小家夥看見手裏小半個被吃剩的蘋果,又看看男人藏着的手臂,他忽然一口咬住蘋果,邁着小短腿就要往沙發上爬。男人伸出一只手把他抱到沙發上,緊緊托着他胖胖的小脊背,又擔心兒子摔下去,便伸出兩手抱起他,自己翻過身體,讓小家夥坐在自己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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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夥的小臉撞在男人肚子上。他蠢蠢地擡起小腦袋,伸出小手摸摸自己的臉,感覺男人的肚子可能也被撞疼了,又摸摸男人的肚子。他又從男人身上爬起來,站在男人腿上,趴到男人肚子上要去拿他藏在身後的蘋果。

這時男人聽見那個鬼嚴厲地說:“哲!從你媽身上下來!”

小家夥聽了,轉頭看了那鬼一眼,又轉頭看看男人,卻不敢撒嬌,立刻從男人身上爬了下來。男人抱着他,把他放在沙發上,摸着兒子低垂的小腦袋,說:“這麽大聲幹什麽?和小哲玩玩嘛,是不是?”

他說着就在兒子臉上親了一口,把蘋果拿出來,說:“看,在這裏!”

小家夥又揚起笑臉,小手抓過蘋果,又遞給男人,說:“媽媽吃。”

男人就說:“叫爸爸,不是媽媽。”

小家夥張着小嘴,看看門邊的那人。那鬼就說:“叫媽媽。”

小家夥一下沒了主意,就把蘋果往自己嘴裏塞着,一句話也不說了。

男人有些氣憤地瞪了那人一眼,看見他彎了彎嘴角,吸了口雪茄。男人就說:“別吸了,身上都是味道,對身體……”他忽然愣住了,就改口說:“随你吧。”

那鬼聽了,陽光下變色的眼眸慢慢地轉過來看了男人一眼。他伸手熄滅了雪茄,走過來抱起沙發上的兒子,把他高高地舉起來。

小家夥手裏還抓着蘋果,舉高高也沒有高興的意思,反而一臉認真地看着那人。

那家夥說:“哲,你姐姐呢?”

小家夥說:“姐姐在畫畫,不給我畫。”他嘟起小嘴,有些不開心的模樣。

男人見了,剛要說話,就聽那鬼說:“你是不是撕紙了?所以姐姐才不給你畫畫?”

小家夥就癟着嘴說:“沒有,沒有撕紙。”

那鬼微微大聲地說:“你說謊話?”

小家夥立刻嗚嗚地哭起來,可還緊緊攥着手裏的蘋果。男人見了,扶着腰站起來,可一下沒站起來,有些用力地倒了回去。

那鬼就把小鬼丢在沙發上,扶着男人的腰和肚子,問男人有沒有傷到。男人沒去理他,抱過自己的孩子,唔唔地安慰着他,還說:“不能說謊,爸爸會生氣的。”

小孩繼續哭着,緊緊抓着男人的袖子,撒起嬌來。那鬼又嚴肅地說:“哲!你還哭!”

小胖子這才慢慢地癟了嘴,唔唔着不敢哭了,眼淚珠子還從眼裏不停地滾出來。這時男人的女兒從樓上下來,噔噔噔地跑下來。

那鬼又大聲地說:“丫頭怎麽走路的!成天跑來跑去像什麽樣子!”

女孩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手裏捧着紙站在男人身邊,呆着腳不敢往前了。男人忍不住了,抱起哭泣的兒子,把那鬼往旁邊一擠,說:“你幹什麽!這個罵罵那個罵罵,日子還過不過了!”

那鬼便冷冷地看着他。

女孩怯懦地看了那人一眼,又看看男人懷裏的小家夥,一時臉頰變得氣鼓鼓的,但又低頭忍了下去。

男人摸摸她的頭,又忍不住伸手去撐腰,抱緊了手裏的小子,說:“青青怎麽了?畫了什麽?給爸爸看看。”

女孩這才把紙打開來,放在男人面前。男人看了,說:“寫得很好啊,青青真棒。”

女孩聽了很高興,又看看旁邊那鬼。

那鬼拿過紙來,坐在沙發上,打開來瞧了瞧,看見角落裏一塊污漬。他頓時明白了,就拉過女孩說:“弟弟小,你別不理他。他做得不對,你就說他,他要是生氣,我就替你整治他。”說着,他還摸摸女兒的頭,說着字該怎麽怎麽改。

男人想不到這家夥這麽寵着女兒,就湊過去看了看,說:“這個污點,是弟弟弄的嗎?”

女孩不敢告狀,瞪了小家夥一眼,臉上氣鼓鼓的。小家夥也知道自己錯了,把手裏的小半個蘋果遞上去,叫着:“姐姐,姐姐。”

男人說:“青青,弟弟叫你。”

那鬼就在女兒耳邊低聲說:“別理他!”

男人聽見頓時就發作了,說:“喂!你說什麽呢!怎麽教女兒的!弟弟跟姐姐道歉,你怎麽能教她別理他!有你這麽當爹的嗎!”

那鬼就把女兒的佳作疊好了,放到女孩手裏,把手搭在女兒肩上,坐在沙發裏擡起頭來看着男人,說:“唔,我現在覺得女兒比較乖,女兒貼心。兒子沒用,說句話都不聽我的,還是女兒最好。”

男人這下火了,撐着腰指着自己的肚子,氣呼呼地說:“你對肚子裏這個也這麽說!”

那鬼摸摸他的肚子尖兒,說:“這個兒子我還不知道,反正這個不聽我的話。”他指指男人懷裏的兒子。

男人正要說話,那鬼又低頭問女兒:“手洗了嗎?去把手洗了,換個衣服,爸爸帶你去買糖葫蘆。”

女孩就高興地離開了。這時男人懷裏的小家夥抱住男人的脖子,對男人說:“爸爸,小哲要糖葫蘆,要吃。”

男人瞥了瞥那鬼,說:“爸爸給你買。你去洗洗手,和姐姐一起過來。”

小家夥點點頭,麻利地溜下了男人的身體,一晃一晃地朝着廚房跑去,還叫着:“姐姐!姐姐!”

男人這下撐着腰看着那鬼。那鬼見他站着,就往旁邊挪了挪,拿起今天的報紙看着。

男人見他不理自己,扶着肚子慢慢坐下來,忽然按着腰嘶地倒吸了口冷氣。那鬼見了,放下報紙,說:“唔,抱着兒子腰就疼。你不聽我的話,你自己疼着。”

男人就說:“我自己生的兒子,我不抱誰來抱?”

那鬼把臉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揉揉嗎?”

男人避開臉去,微微紅着臉,說:“不用。”

那鬼忽然笑了笑,伸手摸着男人渾圓的肚子,說:“你以前,對我不敢這麽大膽的。不怕我了嗎?”

男人撫着肚子說:“天天被吓,也吓習慣了。習慣真不是什麽好事兒。”

他這樣自我感嘆起來,聽得那鬼心裏有些不舒服。

“怎麽了?你還想讓我變着法兒地吓你?”

男人忙說着:“不行!我害怕!我肚子裏這個也吃不消!”

那鬼就笑着說:“那你乖乖地,親我一口,我就不吓你了。”

男人就紅起臉來,說:“大白天,親什麽親……”他說着,聲音也微弱下去。

那鬼說:“沒人看見……”便主動把唇覆在男人略顯幹澀的唇上。

又過了幾個月,男人的肚子已經大得讓他看不見腳了。因為生上一個孩子時受了嚴重的腰傷,随着産期的接近,男人的腰開始痛得越來越厲害。他經常夜裏睡不着覺,就是睡着了也淨是從前的噩夢。

在被腰傷折磨了幾天後,那鬼扶着男人去了藥鋪。

街坊鄰裏看見男人待産的肚子,有些是豔羨地看着,有些則是嫉妒得咬手。張揚地挺着肚子走了大半條街,男人總算熬到了藥鋪裏,被女人和那鬼擡着扶着躺到了床上,開始每月一次的放血工作。

女人一邊燒着針,一邊揉着男人的腰。男人痛得不行,差點要嗚嗚地叫起來。直到腰後的淤血被漸漸放出去了,男人出了一身大汗後,臉色才稍微好看了些許。

女人說,得多做幾次,不然到了生的時候,這腰恐怕又沒法用力了。

男人不由抱怨說,早點出來早點省事,不然他天天睡不着覺,還沒等東西下來,自己先撅過去了。

那鬼就笑呵呵地看着他,男人問他笑什麽,他就說:“我倒希望你睡不着,睡不着就往我懷裏躲,要我親你摸你,從前也沒這麽親熱過。”

男人就紅着臉責怪他不該說這些話。

女人說別散發戀愛的酸臭味了,就把兩人轟出了藥店。

男人和那家夥出了藥店,沒有立刻回家,因為男人說他想要去海邊看看。那鬼就帶着他來到海邊。

現在是旅游淡季,沒有什麽人來島上,那艘渡輪孤零零地被繩索牽在碼頭,像是胎兒被臍帶連接着母親身體,一旦離開,便要四處飄泊。

男人望着海面,隐約間看見日落的餘輝把遠處陸地上的高樓大廈照耀得金光熠熠。男人坐在休息的長椅上,那鬼站在男人身後,把手搭在男人肩上。

男人揉着自己的肚子,低低喘了口氣,略顯寂寞地說:“兩年了。”

那鬼沒有說話,望着對岸的建築,又把目光放到天空的雲霧上。

就聽男人一字一字地認真說道:“我想回家。放我回去吧。”

那鬼的手忽然緊緊抓住男人的肩膀,做出了無聲的回答。

男人雙手圍着肚子,眼角慢慢沁出眼淚。他微微哽咽地說:“有些事情,該忘記的就要忘記。已經纏了一輩子,下輩子沒必要再痛苦下去。”

那鬼緩緩地說:“對你說這句話的人,現在還在島上離不開。你不覺得這話很可笑嗎?”

男人聽了,漸漸伸手捂住臉,低低地哭泣起來。

那鬼彎下腰去,從男人身後抱住他,雙手圍住男人的肚子。他在男人耳邊說:“才第三個,還有三個。接下來,還會有四個五個。你是離不開的。好好地生下來,不要有其他的念頭。”

他抓住男人的手,露出男人滿是淚痕的臉,輕輕地吻上去。

男人忽然說:“我肚子好痛……”

那鬼擡起頭來,就見男人一臉痛苦地揉着肚子,脖子上淨是冷汗,而他身下的羊水和鮮血正順着長椅淅淅瀝瀝地流下來。那鬼驚了驚,說:“才八個多月,怎麽早産了?”

“呃--”

那鬼沒有聽到男人的回答,就見他仰起頭雙手不停地揉着肚子。

那鬼就繞到男人身前,說:“要出來了嗎?”

男人喘了喘氣,張開大腿,忽然抱緊肚子向前挺起身體尖叫起來。

“啊--!”

那鬼脫下男人的褲子,發現胎頭已經夾在男人的雙腿之間。

“頭出來了,再用力一次。”

男人調整着呼吸,死死地抱着肚子繃緊了肚皮,他呼呼地喘了喘氣,又哭着喘着用了會兒力氣。

那鬼就聽男人哭着說:“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啊--”

男人猛然仰起脖子,沉重的肚子向前一挺,哧溜一下的血水噴濺聲,那鬼從男人腿間抱出一個血淋淋的嬰兒。

“是個兒子,”那鬼說,“我們走吧,他要回去了。”

他把嬰兒放在男人松軟下去的肚皮上,抱起了奄奄一息的男人。男人望着對岸的海市蜃樓,遙望着伸出手去,一滴熱淚從他的眼裏滑落下來。

回家、回家……

男人知道,不管生活是苦是甜,他再也沒能回去他的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_(:з」∠)_最近jj上不來評論也看不了,現在多發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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