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奉寧茶城 你快看,那有個舞姬生得可真……
離開黛川城時, 依舊是三個少年。
路淩風還要護送幾名受傷的師弟先回空蟬山,雖也是向南走,但卻并不如何順路, 便與他們在城門外告別。
路公子是一步三回頭,登上了劍又扭過頭來遠遠喊道:“小朝道長,我先行一步,我們奉寧郡見!”
“—— 一路好滾!”
南榮恪一聲長長的祝福送上雲端,回轉過來, 他立刻興高采烈地拽上朝聞道的袖子,直言趕快啓程,勿要讓那只花公雞給追上:“走啦走啦, 奉寧郡可比這裏熱鬧多了。”
三人說笑着,一道玄色衣影掃過眼角,掠起身側清風徐徐,行至前處擡指一招, “寸心不昧”應聲而出,他覆履其上,縱劍淩風直向東南。
從樓梯口那句極不耐煩的“還有何事”之後, 從離開客棧到現在, 這人一句話也未曾與他講。
他一丈之內寒意四濺, 一副天神也別想靠近的架勢。
蕭倚鶴注視着那抹流光消匿于萬裏長空,不由眯起了眸子, 轉向他們倆:“你們說,薛宗主是不是不對勁啊?怎麽今天冷言冷語的。”
這話聽得他們兩個同時一臉“你有什麽毛病”的表情。
薛宗主不是“今天冷言冷語”,他是“天天都冷言冷語”!他要是和藹可親、熱情四溢,那才是天大的不對勁了!
就知道與他們講是對牛彈琴。
蕭倚鶴搖了搖頭,又一次登上了朝聞道的“春池”佩劍, 意味深長地道:“你們還小。”
“……”
黛川鎮到奉寧郡,不過是從一片山行到了另一片山。
只不過黛川的山高大險峻,壁立千仞,其間只有羊腸窄道瑟瑟穿行;而奉寧郡則是一派深谷幽澗,層巒疊嶂,一年四季都朦胧地萦繞着翠煙浩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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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北峰的巍峨,又有江南的溫柔。
路途有些長,朝聞道怕身後的“宋遙”覺得寂寞,又聽說他十七年來沒怎麽下過山,沒見過山外的景致,是故一路都體貼地與他聊天,為他介紹腳下雲霧之外的好風光。
蕭倚鶴發懶趴在他背上,有些困。
他捂着嘴打哈欠,不禁懷念起當年小玄微的劍來。
雖然薛玄微肯禦劍載他的次數屈指可數,還每次都是他死皮賴臉強求來的。但薛玄微的劍那叫一個穩重,而且薛玄微話少,從不多言,讓蕭倚鶴能夠一路無憂,甚至可以靠在他肩窩睡上一覺。
朝聞道口中的風景名勝之地,蕭倚鶴多半都去過,但總之路上無事可做,還是聽得美滋滋,時不時與他應和。
南榮恪聽見他倆有說有笑,斜着眼睛看了兩眼,還是忍不住将劍湊過去,又酸又嫉妒地問:“哎……你們說什麽呢這麽好笑?”
蕭倚鶴哼了一聲,吝啬道:“朝師兄講給我一個人聽的,與你有什麽關系?”
南榮恪:“……宋遙,你是不是皮癢,我非要将你踹下去不可!”
蕭倚鶴眼睛一直眯着,胡亂地擋了擋南榮恪的攻勢,擋不住便作勢抓住朝聞道衣角,甕聲甕氣地撒嬌:“朝師兄——!你看他!”
南榮恪捂住心口:“宋遙!快住嘴,我吐了!”
朝聞道搖頭,誰也管不了,掩齒低笑:“你們又開始了。”
薛玄微禦劍在前,聽得身後少年們的歡聲笑語,胸中不适愈加濃重,腳下劍氣更迅猛了一分。
·
落地奉寧郡城時,是申時過半。
他們在郊外收了劍,晃晃悠悠地往城裏去。
一路上聞見茶香四溢,叫茶賣茶之聲絡繹不絕,竟是比酒肆還要多了,且家家門前都有鎮店的名人墨寶,頗有風雅之氣。
蕭倚鶴年少時來過一次奉寧郡城,那時候奉寧郡還只是個平平無奇的小鎮,他只記得這鎮子被群青環抱,确是煙淡雲昏,山水閑靜,做隐居之地的确不錯,但對于喜鬧厭靜的他來說,游玩了一圈他便大呼無趣,揚袖而去。
那鎮子遠沒有今天這般繁華熱鬧。
朝聞道說:“大概是三十多年前左右,周圍的丘陵上發現了一種馨香異常的好茶,人們飲罷齒頰留香,紛紛稱贊這是‘仙人遺澤’,故名‘遺仙茶’,奉寧郡就靠這種茶繁華了起來。”
這茶還頗有些玄機,傳說的是有道中真仙雲游至此,得悟天機。
後來仙人乘龍而去,懸崖峭壁之上便多了幾棵奇樹,那樹上之嫩葉甚為奇特,非得寒冬臘月經了霜雪,方得真味。其入水後三浮三沉,異香撲鼻,靜待片刻,淡雅茶湯又會由翠轉緋,如赤龍盤旋,煞是好看。
鎮中人後來便以這“遺仙茶”為生,甚則有不少達官顯貴也遠道而來,專程購茶。奉寧郡就因此名聲大噪,成了遠近聞名的茶城。
蕭倚鶴嘴裏叼着一片茶葉,贊嘆一聲:“确實不錯!”
南榮恪回頭将他一看:“宋遙!你哪裏來的茶葉?!”
蕭倚鶴手裏攥着一把,嘚瑟道:“姑娘送的,怎麽,你羨慕麽?那你求求我,我就分你幾片嘗嘗!”
兩個茶女挎着籃子,正甜甜美美地朝他們的方向揮手。
南榮恪撇嘴道:“朝兄,你看看他,眼睛快瞎了還到處拈花惹草。”
蕭倚鶴奇道:“南榮公子,我是拈花惹草了,那你是什麽,你這動不動就朝兄、朝兄地叫,你老喊朝師兄做什麽?朝師兄是你什麽人?”
南榮恪大慌:“……你、你什麽意思!”
朝聞道跻身将兩人分遠一點:“宋師弟,你也不要再說了……”
蕭倚鶴惹得南榮恪臉紅氣臊,得逞地笑了幾聲,一路往前跳着走,結果一頭撞在行人身上,踩了人家的衣裳。他擡起頭來要道歉,才發現這“行人”不是旁人,正是一直在前開路的薛宗主。
薛玄微:“……”
南榮恪奸笑三聲,要看他被如何責罵。
蕭倚鶴心虛地退了半步,鬼使神差地将手攤開,把茶葉遞到他面前。
薛玄微凝視着他的眼睛,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妥,但剛一張口就眉峰驟縮,又緊緊閉上了,垂落的袖緣擋住他攥緊的五指。
良久,他松開袖口,拈起兩片茶葉壓入口中,沉冷而略有些沙啞地道:“看路。”
拂袖轉身,攪起滿城茶香湧動。
蕭倚鶴撥弄着手心上剩下的茶葉,惴惴地欲言又止。
其實是他眼中已幾近模糊,明明頭頂金光萬道,他卻覺得有如陰雲遮幕,平白黯淡了幾許。
早上起來時便感覺不對,靈元中有種幹渴的感覺,昨天薛玄微留在他體內的靈力,說是“夠兩日清明”,然而不過短短一-夜,就被“吃”得幹幹淨淨。
他自然是想再借點的,但是薛玄微避了他一上午,此刻聽他聲音似乎更加厭煩。
算了,眼不見為淨。
難道還上趕着找不痛快麽?
今日的薛玄微依舊衣玄褶青,僅走動間能一窺白軟的內袍,他整個人在蕭倚鶴眼中更冷更暗,像道孤寂的影子,仿佛一個不經意,就會融入到衆多陰影之中,消失不見了。
他忍不住回憶,薛玄微以前也是這樣的嗎?
還沒想明白,便郁悶地踩着薛玄微落在地上的黑影走了幾步,似小孩子玩踩影的游戲一般,正覺開心,便轉頭叫他倆:“朝師——啊呀!!”
朝聞道心有所感,擡起頭來,他突然沒了。
一低頭,只見蕭倚鶴趴在地上,正在破口大罵:“誰這麽不講道德,在平地上摞石階!”
薛玄微在他前頭,感應到他要摔時再出手,已經有些晚了,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俯面拍在地上。他猶豫了片刻,将探出袖口一半的手掌又收了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南榮恪捧腹大笑。
朝聞道趕緊把他拽起來:“這石階在地上好好的多少年了,你非要踢上去,怎能怪得了這地?”
蕭倚鶴站起來,撲了撲衣裳上的塵土,又狠狠地罵了地上石階好幾句。他氣呼呼地往前一走,又一腳踢飛一塊人家放在路邊攬客的小招牌。
店家罵罵咧咧地出來讨說法,他下意識向左一讓,一頭栽進了隔壁米店剛拖到門前晾曬的大糧筐裏。
南榮恪、朝聞道:“……”
薛玄微:“……”
南榮恪拎着他跑出三條街,直到追着打他們的人都看不見了,這才停下來大口喘氣,一巴掌拍在他後腦門上:“瞎啊?”
罵完了才發現,他雙目失神,眸中無焦。
而且他一路上都很聰明地在遮掩,不仔細看發覺不出異樣。但一旦南榮恪盯着他觀察,看到他追着人發聲的方向而輕微轉動面頰的下意識動作,就無疑暴露了問題。
怪不得之前在劍上,他玩笑地出了幾招,蕭倚鶴竟都接不住。
當時他扯了朝聞道做擋箭牌,南榮恪并沒有在意。
竟是那時起就看不大清了。
南榮恪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急道:“不行了?你早上起來的時候不還好好的?什麽時候壞的,為什麽不說!”
“你才不行了!”蕭倚鶴還是能夠看到光影的,頓時氣呼呼地将他亂晃的手掌打到一邊。
南榮恪二話不說,拽過他的手往裏輸送靈力。
照理說他那顆畸小靈元,輕松就可以灌滿,可不知怎的,今日他體內如空涸之湖,灌進去的靈力瞬間就被靈元吸收幹淨,怎麽填都填不夠。
到此時,南榮恪才猛地想起他爹語重心長的囑托:“宋遙是故人之子,有重疴在身,此生你需将他好生照料……”
這小子平日看上去活蹦亂跳,能作得很,不想是有病的。所以南榮恪從來沒當回正事……卻原來竟非虛言,他靈元真有問題!
可是他爹所謂的“好生照料”,可不是一般的“照料”啊。
南榮恪正為難,又突然想起:“你昨日不是跟薛宗主雙……”
他視線瞥過正走過來的薛宗主,忽地住嘴,蕭倚鶴不解:“什麽?雙?”
忙伸手把蕭倚鶴嘴捂上:“住嘴!……沒什麽!”
朝聞道氣喘籲籲地趕來,一看他們倆模樣,再看蕭倚鶴呆懵的眼神,便窸窸窣窣地從袖裏摸東西:“這樣可不妥,試試這個。”
他千辛萬難翻出一張舊符來,往蕭倚鶴腦門上一貼,“清心明目符,我師父給的。”
貼上的一瞬間,蕭倚鶴頓時覺得心如止水,無所欲求,便是此刻有位狐仙姐姐當衆脫衣跳舞,他都毫無雜念。至于這眼睛麽,似乎有些效用,但是不大。
差別只在于,看南榮恪像個“大綠瓷瓶子”變成了“長了腦袋的大綠瓷瓶子”,況且,腦門上拍個黃符走路,只怕要大白天就把人吓死。
南榮恪切齒:“……我建議你換個形容。”
朝聞道想了想,一拍腦門,又掏出來一只靈幡塞他手中:“這個,極目遠眺幡。你只要攥着這個,千裏之外也近在眼前。”
過了一會,蕭倚鶴眼睛一亮:“南榮恪,你快看,那有個舞姬生得可真美!”
南榮恪立刻湊上去:“哪呢哪呢?”
蕭倚鶴讓他也握住這靈幡,南榮恪立刻驚呼:“看見了看見了!真不錯……哎?別拿走啊我還沒看清楚呢!”
朝聞道冷着臉把極目遠眺幡收回了靈囊之中。
“……”
南榮恪清咳幾聲,看朝聞道抱着臂将他盯着,揚了揚下巴。
也趕緊低頭翻自己的靈囊,扒拉了一堆破銅爛鐵之後,終于看見一片亮閃閃的小東西,他大呼一聲“有了”,趕緊掏出來。
“南海紫晶靈鏡。”南榮恪捏着酒盅口那麽大一個透明小圓片,得意道,“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世上只此一個。去年生辰我娘送的。”
蕭倚鶴接過來,這紫晶鏡摸起來冰冰涼涼,他擺弄了一會,把鏡片放在眼前一看,視野瞬間清晰,雖然顏色上有些偏差,但已經算得上是完美了:“哎,這個可以!”
南榮恪得意地叉腰:“那可是,也不看是誰的。”
朝聞道抱怨道:“那你早不拿出來?”
南榮恪:“……”
蕭倚鶴舉着一片紫晶鏡看路,另一只眼則眯着。
左右兩側的商鋪攤販瞬間都變得鮮活生動,包子鋪上也冒着騰騰熱氣。他轉了一圈,樂此不疲地觀察每一個角落,又一轉方向,看到一片玄色衣袖,順着衣袖往上,是一張冷峻且英俊的臉龐。
雖然這張俊臉透過靈鏡,顯得又青又黃。
蕭倚鶴:“噗嗤……”
正要邁步,忽地身後傳來一連串的驚呼:“啊——讓讓!讓一讓!馬驚了!”
蕭倚鶴未及反應,一匹壯碩黑馬長嘯嘶鳴,揚蹄沖了過來,徑直向他撞去——
與此同時,朝聞道瞪大了眼睛,南榮恪跳起來伸手;薛玄微則稍一攬臂,将蕭倚鶴接進了懷裏。
至于那只價值連-城的鏡片,飛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地上,啪叽一聲。
“……”
朝聞道咽了下唾沫,試探地問道:“南榮兄,你還有……”
南榮恪崩潰地抱着頭,哭喪着臉道:“都說了‘價值連城’,‘只此一個’!”
……衆人難得陷入了沉默。
薛玄微旁觀着三個少年折騰了一路,一直未曾插嘴,這會兒見他們終于徹底熄火了,一個塞一個似霜打的蔫花,正在研究那堆七零八落的碎片。
蕭倚鶴蹲在地上痛惜地道:“你們說,這還能不能粘起來……”
“——宋遙。”
清冷的聲音将他的喃喃自語打斷。
那個憋了一上午都不與他說話的人,終于肯跟他開口了?
蕭倚鶴仰頭,日光雖盛卻也猶如昏夜,他眯着眼睛在數團缤紛光影之中尋了好久,才找到疑似薛玄微的輪廓,只覺他周身似鑲了一圈炫目金邊,蒙着一層薄薄的光暈。
薛玄微将他左手接過來,不耐煩地抖落掉了他手心裏那些尖銳的水晶碎片。
又以指做劍,自眸側引出一簇“靈力”,送入他的手腕中。
這些他皆看不見,蕭倚鶴只覺得腕側一疼,那簇靈力即刻順着痛處鑽進血脈裏,如一尾靈巧小魚游-走全身,他很快就感到雙眸微熱,又突然刺一下:“嘶……痛。”
他下意識去摸。
“別碰。”
蕭倚鶴作亂的手掌被甩開,只得閉上眼緩和适應了一會兒,才敢慢慢睜開。
眨了眨眼,世間萬物在他眼中逐漸呈現出細致的輪廓,有些難以言喻的感覺,與之前點脈的感受不一樣,仿佛是透過一雙陌生的視線在凝視這個世界。
他低頭看向手腕,那靈力鑽入的細小傷口已經愈合,只留下寸長一縷細細紅線,沿着經脈向上游-走。
——穿過肩臂,鑽上脖頸,似被人以指尖撫過一般,攪起一陣微不可及的隐秘瘙癢,直至左側耳垂,才終于停住。
殷紅細線盤繞彙聚,凝在耳垂中央,化作一個血點,像一枚紅寶石,一只耳釘,一粒紅痣……又或者一顆極富相思的多情紅豆。
耳畔多了東西,蕭倚鶴忍不住摸了一下,微微有些痛熱,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術式,正在琢磨。
薛玄微教訓道:“東碰西撞,不成體統。”
蕭倚鶴:“……”
南榮恪驚訝道:“你的眼睛……”
他的左眸已經變了色,如天如海,清澈碧藍。
這張臉十分清秀漂亮,是多虧了這雙形狀優美的眼睛,尤其微垂着睫毛時,平白就有幾分多情,如今多情減了幾兩,妖冶添了幾許,更讓人移不開眼。
南榮恪有些怔,回過神來,才想明白,正如同南榮家的真陽靈力如焰如火。
這碧藍色是薛宗主的靈力極其濃郁之時,才會泛出的光澤。
朝聞道低頭沉思着什麽,片刻後忽地驚詫,面上流露出壓不住的震驚,半張着嘴難以相信:“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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