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沈生勸學 這本子也能火?
薛玄微靜靜地看他, 須臾一展眉梢:“開玩笑。”
蕭倚鶴浪蕩一世,向來都是他戲耍別人,沒成想重活一次腦子不太行了, 竟然被薛玄微給來回耍了好幾次,他骨碌碌翻身下床。
卻不料着急忙慌,一下踩空,整個身體向後仰去,猝不及防摔倒滾了一圈, 發帶纏在頸上被什麽東西一勾,好險沒将他脖子勒斷氣,然後伸手一扶, 後腰又撞在了板凳腿兒上。
撲通一聲!
“……”薛玄微被他這一連串的翻滾看愣了,根本來不及去扶。
蕭倚鶴扶着腰爬起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剛才就合該看着你疼死!”
松解的衣袍從裏到外垮散開來,他忍着腰痛, 低頭找了半天自己的腰帶,半晌才從薛玄微的大-腿下發現了凄凄慘慘露出的半截。
他向上瞄了一眼薛宗主,又瞄了一下那截衣帶。
……不是很想去要。
蕭倚鶴自靈囊裏摸出一條細繩, 草草系出一把纖細腰身, 又前言不搭後語地說:“……我餓了。”
薛玄微站起身, 還沒做什麽,就見他逃命似的向外奔去。
門外朝聞道和南榮恪兩人在門縫上扒了一個多時辰, 恍惚聽見他們吵了起來,正要貼耳細聽,門框突然朝內洞開,兩人“媽呀”一聲跌了進去。
蕭倚鶴看也不看,跨過栽在自己腳邊的兩團人影, 邁了過去,又大聲地道:“我餓了!”
朝聞道體面地站起來,裝模作樣地理了理衣服,匆匆瞥了眼見宗主還“活着”就放心了,忙躬身長揖,算作拜過。
便趕緊拽着南榮恪倒退着走出房間,轉頭追上蕭倚鶴,問他:“要吃什麽”,“一起去啊”!
直到那三道背影都遠去,薛玄微斂下心神,起身時那條月色衣帶被順勢滑落在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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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邁開兩步,一頓,又回去将它撿起,胡亂地疊了疊,本欲扔進靈囊,又突覺不舍,最後還是纏綿地繞回了腕間。
走到前鋪時,三個少年已經沒影了。
薛玄微看着這條被其主人抛棄的無辜衣帶,眉目微蹙,嘆了口氣。
良久才擡起左腕,置于唇邊,在這條先後染了兩人體溫的衣帶上,落下一吻。
·
那頭蕭倚鶴在大街上亂晃,身後跟着一鬧一靜兩個門神,都瞪着銅鈴般的大眼将他從上到下打量,揣測他與薛宗主關在房內,究竟都在做什麽。
不過他能與薛宗主共處一室超過一個時辰而沒被亂劍砍出來,這才是了不起。
不敢說,也不敢問。
唯有南榮恪覺得,天涼了,那帽子确實應該戴上。
蕭倚鶴懶得揣摩他們兩個的心路歷程,一路走走晃晃花錢洩憤,餓了就從朝聞道胸-前摸銀子買小吃,累了就把買來的小玩意囫囵往南榮恪手上一丢。
他倆跟着蕭倚鶴逛了大半個城,就這不多會兒,已見他買了兩尊泥彩娃娃、一支竹笛、三把鐵劍、一把串成串兒的大紅辣椒,二斤土豆蘿蔔,一支銀釵,一柄竹扇,還有不知道做什麽用的粉花圍裙。
還買了一把剪子,他手握鐵剪咔嚓作響,是目光爍爍一臉狡詐,看得南榮恪兩人脊背生涼。
其愛好之廣,購買力之強,令人啧舌。
甚至還在茶樓聽了一場說書,叫“沈生勸學記”。
文同其名,就是一個姓沈的書生嘔心瀝血到處勸村子裏的人讀書,大家自然無人應睬,還罵他讀書讀傻了。後來沈生身心交瘁吐血而亡,村民反而感懷涕下,紛紛開始讀書上進,次年科考竟一連考中十八個狀元。
“砰——”
那花眼的老藝人将九方重重一拍,情緒激昂:“這正是——苦心孤詣沈生言,一朝中舉在眼前!”
堂下齊齊喝彩。
朝聞道及南榮恪:“……”
兩人抓起聽得津津有味的蕭倚鶴,只恨不得長出十八條腿來遠離這間茶樓:“再不走我們就感懷涕下要去考狀元了!”
蕭倚鶴一擺手,掏出花生來,意猶未盡道:“不急,還有下篇。”
“……”
·
幾近黃昏,朝聞道和南榮恪才捧着大包小包,出現在清茗軒所在的街巷盡頭。
南榮恪抱怨道:“都怪你,之前不将他拉走。你看,現在人不見了罷!”
朝聞道溫和地表達不服之意:“南榮兄,這話怎是這樣講?你難道沒有睡着嗎?”
南榮恪狡辯:“我是習武之人,聽這種東西會睡着,不是應該的嗎?”
朝聞道贊同地點頭:“朝某也是。”
兩人你一言我一嘴地回到清茗軒,将蕭倚鶴買的那堆破爛往地上一扔,把茶肆上下二層都看了個遍,都沒找着蕭倚鶴的人影。
朝聞道這才慌張起來,小聲道:“不會真丢了罷?”
南榮恪揮着酸痛的手臂,呸了一嘴道:“他現在既不瞎,又不傻,那麽大個人了怎麽會丢?”
少年吵鬧的聲音打斷了薛玄微的思路,他拇指輕輕摩挲着茶盞,冷聲道:“何事喧嘩?”
兩人只顧着找人,這才發現屏風後面坐着位煞神。
朝聞道立刻恭恭敬敬地站直了,拂袖拱手道:“禀宗主,我們與宋師弟……走失了。勞煩宗主問詢,我們這就去找!”
他立刻扭身要走,卻被薛玄微一指定住,點了點身側:“不必了,坐。”
“……”
兩人并非不想動,而是迫于宗主威壓,雙腳灌了鉛似的,擡倒也可以擡起,只是不能朝前邁,只能朝後退……南榮恪絕望地拽了拽朝聞道的衣袖,朝聞道搖搖頭閉上了眼。
薛宗主既然發話了,他們兩個自然不敢多言,一步三磨蹭,鹌鹑似的抱着蕭倚鶴買的“破爛”坐到了薛宗主的桌邊,幹巴巴地喝着茶水。
那破爛着實礙事,連薛玄微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兩人見薛玄微一動,立刻将脖子一縮,像兩個待宰的雞崽。見他們此狀,薛玄微面上毫無波瀾,似是習慣了,只是擡手将他們舌根的咒文抽了出來。
兩人摸了摸喉嚨,感覺靈言咒解了,還沒來得及高興,只見薛宗主眼也不擡,沉聲道:“認識牽絲術?”
朝聞道義正言辭,垂首敬道:“禀宗主,弟子不認識,弟子沒見過!”
南榮恪一愣,趕緊表忠心:“……我也是!”
他拿眼斜挑過去,你好上道啊聞道兄!
解了靈言咒,他倆也不敢亂走,兩人在桌下拿腳踢來踢去一番交流。
薛玄微無視他們在桌下的小動作,兀自垂眸斂目,将靈識傾注于那條他遺落在外的“靈脈”上,将自己神識從茶肆窗口探出,根據這條靈脈殘留下的氣息,一步步地追蹤過蕭倚鶴所經過的地方——
巷口的包子馄饨鋪,聽書的舊茶樓,吹糖人的攤子,還有人聲鼎沸的菜市、熱火朝天的鐵匠鋪,走過了燕語莺聲的歌樓,甚至還繞進了一家裙釵店。
……他去裙釵店幹什麽?
最後定在車馬辘辘的街邊。
薛玄微睜開眼,一張大餅迎面而來。
眼看那大餅快撲到眼上,他微微一驚,随即那餅向下一斜,被送進了視線下方的嘴巴裏。适應了片刻,這才明白這遭人擔憂的玩意兒正蹲在街邊啃大餅。
那餅子比臉還大,裏頭夾着細細的肉餡,他啃得津津有味,三下五除二已進肚了一半。
薛玄微:“……”
一個小乞丐巴巴地看着他,舔着口水。
少頃,蕭倚鶴将剩下半張大餅抛給他,又與他笑着說了些什麽,便拍拍屁-股起身走了。看方向,是要回茶肆來,但在回來的路上,又與不少人聊天說笑,自然攀談,好似他天生就長在這裏一般。
通過這條共享的靈脈,透過他的眼睛,薛玄微仿佛看到了人間更加鮮活生動的一面。雖然只能看到,并不能聽見,但人世間的勃勃生機已如綠蔓一般往胸口鑽去。
薛玄微一路跟着,眼見他快回到清茗軒,這才抽-出了靈識,複歸本身。
蕭倚鶴現在修為不如薛宗主,自然無法察覺這些,他哼着小曲兒,掂着步子,已經聽到了想聽的、問到了想問的,又自己亂逛了一圈後才輕快地回了清茗軒。
一進門瞧見薛玄微,氣就不打一處來,沒看見他似的,趾高氣揚将臉一撇,只與南榮恪他們打招呼:“都回來啦!怎麽了,一個個霜打了似的。”
這不廢話嗎,你當誰都跟你似的沒心沒肺?
兩人心中大恸,這小祖宗再不回來,只怕他們都要被薛宗主給一口氣悶死在這裏。一見他回來了,登時活人氣兒就有了,紛紛拉開凳子抹淨桌子、斟茶倒水地伺候上了。
蕭倚鶴将衣擺一撩,泰然自若地坐下,又極其自然地将手肘往桌上懶洋洋一撐,言簡意赅道:“找到及第村了。”
薛玄微看了眼他刻意撇向自己的背,又見他裝作不經意,将自己的袖角死死壓-在肘下的動作,心知這人是故意得不能再故意了,分明是還沒解氣,正鬧脾氣。
他那手臂若有若無地蹭到自己,薛玄微鼻息間發出了似是而非的笑聲。
南榮恪一愣:“啊?及第村?”
朝聞道高興地問:“真的,宋師弟從何處得知?”
蕭倚鶴從那堆“破爛”裏摸出他新買的小折扇,啪啪兩下敲在南榮恪和朝聞道的額頭,鄙夷道:“你們在勸學記那兒都聽見什麽了?”
“……十八個狀元。”南榮恪捂着頭道,“不是,那種故事,虧你也聽得下去!”
朝聞道忍不住點頭。
蕭倚鶴推開扇骨,款款地搖着:“老茶館彙聚人生百态,說書人口中無風不來。這《勸學記》更是開場白便說了——‘此事不在湖海三千裏,非也江南十六州,正是小小奉寧百年事,不近不遠北十溝’!”
這“北十溝”,意思就是距奉寧往北有十多個山溝溝的地方,但說書戲本之中向來都有虛指,實際上根本不會那麽遠。何況城裏的腳商們說,奉寧西北東北方向的深山裏都有村落,只是大多是自給自足,并不怎麽與外界通商,他們要找的村落應當就在其中。雖然具體在哪個方位他也還不确定,不過只要他們三人禦劍而起,向深山之中仔細探查,總能發現端倪。
至于為什麽是三個,當然是蕭倚鶴“不會”禦劍啦!
當時茶樓裏這兩個小的根本就沒注意文詞裏都講了什麽,這會兒倒是聽得一愣一愣的。
他這竹扇一打,比起說書的氣質,更像渾身上下冒着一股纨绔子弟氣息。
蕭倚鶴繼續道:“《勸學記》既是奉寧舊談,那這沈生勸學而亡、爾後村中連中十八個狀元的奇事,各位……對號入座一下呢?”
朝聞道正低頭想了想,恍然大悟,只有南榮恪擰着眉頭不知所雲。
薛玄微也道:“登科及第錦繡生。”
正是及第村。
蕭倚鶴瞥了薛宗主一眼,難得沒有與他擡杠,但壓他衣袖的肘卻是不願意擡起來。他端起茶潤了兩口嗓子,說道:“《勸學記》這一出在奉寧城許多人都聽過,不過我打聽到,這本子是近些日子才在奉寧傳開的,據說一開始是位背劍佩扇的黛衣書生在街邊傳唱。後來這本子火了,家家茶樓都會講,那之後書生便不見了。”
南榮恪不可置信道:“這本子也能火?”
蕭倚鶴嗤笑:“你問我我問——”
他突然不說話了。
朝聞道見他死死盯着窗外某處,神色凝重,不禁也轉了轉頭:“怎麽了?”
“——黛衣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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